雨下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教室的窗户上,噼啪作响,汇聚成一道道蜿蜒急促的水痕,将窗外模糊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昏暗的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稀释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沉默的轮廓和那个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林晚维持着那个将脸深埋在臂弯里的姿势,已经很久了。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和冰冷彻骨的疲惫。手臂被压得发麻,心脏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疼痛的窟窿。耳边反复回响着自己刚才在操场上说的那些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里来回切割。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在这里浪费时间争执。」
每一个字,都带着自毁的快意和更深的自厌。她成功地推开了唐恬,用最决绝的方式,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从背后给了她一刀。她想象着唐恬当时惊愕、受伤、难以置信的眼神,想象着周围那些或鄙夷或了然的目光,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这样就好了。
她对自己说。
唐恬应该明白了,她林晚就是一个不值得被维护、不值得被靠近的,彻头彻尾的、糟糕透顶的人。她只配待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腐烂。
脚步声。
很轻,带着水汽,从教室后门的方向传来。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连呼吸都屏住了。她认得这个脚步声。是唐恬。她竟然……追来了?
她没有抬头,反而将脸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她不想面对唐恬,不敢看那双此刻一定充满了失望和质问的眼睛。
脚步声在离她课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愤怒的斥责,甚至没有一句“为什么”。
只有一片漫长的、被雨声填满的沉默。
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林晚感到窒息和难堪。她宁愿唐恬骂她,打她,也好过这样无声的、沉重的凝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声似乎成了丈量这难熬寂静的唯一标尺。
终于,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不是离开,而是……更近了些。
林晚能感觉到,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带着室外微凉的湿气和一种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那是唐恬身上的味道。
她依旧没有抬头,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然而,审判没有降临。
她感觉到,一件带着体温和潮湿水汽的、柔软的东西,被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的头上,覆盖了她因为奔跑和哭泣而有些凌乱的头发,也隔绝了部分窗外冰冷的雨声。
是唐恬的校服外套。
林晚猛地一震,几乎要控制不住抬起头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在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之后,为什么不是转身离开,而是……给她披上衣服?
她无法理解。
紧接着,她听到唐恬挪动脚步的声音,不是离开,而是走到了她前排的座位,然后,坐了下来。背对着她。
她们之间,隔着一排课桌的距离,和一个沉默的、湿漉漉的背影。
唐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被暴雨笼罩的、模糊不清的操场,一言不发。她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疲惫,红色的队服在后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是刚才在雨中奔跑留下的痕迹。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只是这样陪着她。
在这间空旷、昏暗、只有雨声作伴的教室里。
林晚的理智在疯狂地叫嚣,让她离开,让她拒绝这不合时宜的温柔。可她的身体,却被那件带着唐恬体温的外套和那个沉默的背影,钉在了原地。那外套上残留的暖意,像细小的针,刺破她冰冷的皮肤,一点点渗入她僵硬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让她恐慌的、贪恋的柔软。
眼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加汹涌,更加不受控制。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心酸。
她终于明白了。
唐恬不是来质问,不是来寻求解释。
她是用这种沉默的、固执的陪伴,在她亲手筑起的、冰冷的墙壁外,无声地告诉她:
“我知道你在害怕,我知道你在推开我。”
“没关系。”
“我就在这里,不会走。”
这份理解,比任何指责都更具穿透力,彻底击溃了她内心最后的防线。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喉间逸出,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不再试图隐藏,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迅速浸湿了唐恬的外套和她的臂弯。
听到她的哭声,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从激烈的噼啪声变成了连绵的淅沥。
林晚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无法控制的抽噎。她依旧没有抬头,但一直紧绷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就在这时,前排的唐恬,终于有了动作。
她站起身,动作很轻,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她没有立刻走向林晚,而是站在原地,依旧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雨水的凉意,却又奇异地温柔,清晰地传入林晚的耳中:
“雨好像小了点。”
“走吧。”
“再晚,食堂该没饭了。”
没有提及刚才的冲突,没有追问她哭泣的原因,只是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日常的话。仿佛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说完,她便迈开脚步,率先朝着教室门口走去。她的步子不快,甚至有些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林晚僵在原地,内心再次陷入了激烈的挣扎。跟上去吗?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配吗?
可是,那件披在头上、依旧残留着温度和气息的外套,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又像一道引路的微光。
眼看着唐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教室门口。
林晚猛地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她伸出手,紧紧攥住了头上那件校服外套的边缘,仿佛从中汲取着某种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勇气。
然后,她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刺啦”声。
她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唐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声音湮灭在雨声里,几乎不存在。
但她知道,她说出来了。
她迈开脚步,抱着那件外套,低着头,跟了上去。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们一前一后、略显空旷的脚步声。唐恬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却刻意放缓了步伐,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刚好能让林晚跟上,又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雨水顺着唐恬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深色印记。林晚看着那些印记,看着前方那个虽然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眼眶再次发热。
她加快了几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能闻到空气中那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唐恬身上清甜气息的味道。
走到教学楼门口,雨还在下,但已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唐恬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然后很自然地转过身,看向跟在身后的林晚。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笑容,也没有责怪,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像是能看进她灵魂深处所有的不安和挣扎。
她朝林晚伸出了一只手。
不是要牵她。
而是掌心向上,平静地摊开在她面前。
一个无声的邀请。
一个等待她主动迈出那一步的,宽容的台阶。
林晚的心脏狠狠一跳。她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刚才打球和淋雨,指尖有些微微发红。她犹豫着,内心充满了惶恐和一丝微弱的渴望。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件原本披在头上的校服外套,轻轻地、郑重地,放回了唐恬摊开的掌心里。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唐恬温热的皮肤,像触电般,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你的衣服……湿了。”她低着头,声音依旧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
唐恬握住那件带着林晚泪水和体温的外套,指尖微微收拢。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林晚重新低下去的脑袋,看着她那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柔软无助的发顶,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将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然后转身,走入了那片细密的雨幕中。
这一次,林晚没有再犹豫。
她抬起脚,紧跟着,也步入了雨中。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头发上,带着初秋的寒意。但奇怪的是,林晚却并不觉得冷。看着前方那个在雨幕中有些模糊,却坚定地为她引路的背影,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正从她一直冰封的心湖深处,艰难地、固执地,向上涌起,试图冲破那厚重的冰层。
雨,还在下。
但有些东西,在这场冰冷的雨里,似乎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颗被自我禁锢的、绝望的心,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级可以踏上去的,无声的台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