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学校里关于林晚的流言,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像那些堆积在角落的枯叶,在有心人的翻搅下,发酵出更腐朽、更刺鼻的气味。
周二的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跑道上的喧嚣与拼搏,与林晚无关。她以生理期为借口,向体育老师请了假,获得允许后,便独自一人慢慢走回教学楼。空旷的教学楼里格外安静,大部分班级都在上课,只有零星几个请假的同学在走廊里走动。
她需要去一趟卫生间。
推开那扇印着“女”字的、漆面有些剥落的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潮湿霉菌的气味扑面而来。老旧的学校,连卫生间都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破败感。她习惯性地走向最里面的那个隔间,那是她通常的选择,相对隐蔽,也相对干净。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隔间门板时,目光却被旁边那个隔间门内侧密密麻麻的字迹吸引了——不,那不仅仅是字迹,是涂鸦,是用某种粗头的红色马克笔,狠狠划刻上去的,充满了恶意的图案和文字。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
红色的、狰狞的字体,像一道道鲜血,刺痛了她的视网膜:
「林晚,陪睡一次多少钱?」
「贱货!欠债肉偿!」
「全校都知道你被包养了,装什么清高!」
旁边还画着一个极其下流的简笔画,和一个指向这个隔间的箭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尖锐,直冲大脑。林晚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空洞的呼吸声。
她认得这种红色马克笔,是学校里检查卫生时常用的那种,颜色刺眼,不易擦除。
是谁?
是哪些人?
她们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将如此肮脏的词语,像泼脏水一样,肆意地倾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愤怒吗?有的。一股灼热的、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屈辱和绝望。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冷的污泥里,还要被无数双脚践踏。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带着鄙夷和猎奇的目光,正穿透隔间的门板,死死地钉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冲进那个被涂鸦的隔间,“砰”地一声关上门,落锁。身体沿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奔流。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破碎的叶子。她咬紧了自己的手臂,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为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她的父母欠债跑路?只是因为她的家境贫寒?所以她活该被这样作践?活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承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和无穷无尽的恶意?
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死。如果消失可以结束这一切,如果死亡可以换来永恒的安静……这个念头如同黑色的水草,缠绕住她冰冷的心脏,诱人地向下拉扯。
就在她被绝望吞噬,几乎要沉沦下去的时候,隔间外,似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压抑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是谁?
林晚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让她屏住了呼吸。
“……林晚?”
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唐恬!她怎么来了?她不是应该在操场上测试吗?
“林晚,你在里面吗?”唐恬的声音更近了些,带着急切的担忧,轻轻敲了敲隔间的门。
林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想让唐恬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不想让她看到这满墙的污秽。
然而,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林晚听到唐恬的脚步声移开了,似乎……走向了那些涂鸦。
然后,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可以想象,唐恬此刻正站在那面被红色污秽覆盖的门板前,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和图画。她会怎么想?她会相信吗?她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吗?一种比刚才被公开羞辱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动静!
不是离开的脚步声,而是……一种摩擦声?还有……拧开水龙头的声音?
林晚困惑地抬起头,透过泪眼,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看到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
唐恬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面涂鸦前。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抹布,正浸湿了水,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那些红色的字迹!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肩膀绷得紧紧的。红色的马克笔迹遇水后晕开,像血泪一样蜿蜒流下,染脏了她白皙的手指和干净的校服袖口,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固执地、拼命地擦着。
她的侧脸线条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浅褐色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凛然的怒意。
“唐恬……”林晚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嘶哑。
唐恬动作一顿,猛地回过头。看到林晚苍白憔悴、泪痕交错的脸从门缝中探出,她的眼神瞬间软了一下,但那怒火并未熄灭,反而更旺了些。她扔下抹布,几步跨过来,一把拉开了隔间的门,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了林晚!
这个拥抱,不同于上次危机后的安慰,带着更强的力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别看。”唐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些脏东西,不配入你的眼。”
就在这时,可能是课间休息时间到了,几个女生说笑着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她们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愣住了——满墙被擦拭得一片狼藉的红色污痕,站在污痕前紧紧相拥的唐恬和林晚,以及唐恬那明显不对劲的脸色。
那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和心虚,有人想悄悄退出去。
“站住。”
唐恬松开了林晚,但一只手依旧牢牢地握着林晚冰凉的手,仿佛在传递力量。她转过身,目光像冰锥一样,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女生,最后定格在其中一个眼神闪烁的短发女生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卫生间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威严:
“我不知道是谁做的。”
“我也不在乎是谁做的。”
“但我把话放在这里——”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那面被破坏的涂鸦,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以后,谁再敢传播这种话,谁再敢碰林晚一下,就是跟我唐恬过不去!”
“有什么手段,冲我来。我奉陪到底!”
那几个女生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脸色变了几变,没人敢接话,最终灰溜溜地快速离开了卫生间。
唐恬这才重新看向林晚,眼神里的冰冷瞬间融化,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她抬起那只没被染脏的手,轻轻擦去林晚脸上的泪痕,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没事了,林晚。都过去了。”
“我们回去。”
林晚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为自己弄脏的袖口,看着她因为用力擦拭而微微发红的手指,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维护和心疼。胸腔里那股冰冷的、坚硬的什么东西,在那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咔嚓”一声,碎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滚烫的暖流,汹涌地奔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委屈、屈辱和绝望。
她反手,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了唐恬的手。
仿佛握住了黑暗中,唯一不会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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