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的借口与心防的裂痕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没有人再来敲门,电话也安静得出奇。那日清晨讨债人的出现,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唐恬强势的应对和随后看似寻常的日常中,渐渐消散,只在水底留下沉甸甸的、未曾消弭的阴影。
林晚依旧无法完全适应这个过于明亮和安静的新环境。她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幽灵,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痕迹。她会仔细擦拭使用过的台面,将看过的书放回原处,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唐恬的存在,像一道温暖却不容忽视的光,无处不在。她会自然地分享零食,会在看到有趣视频时笑出声招呼林晚一起看,会在她熬夜写作业时默默放一杯温牛奶在她手边。
这些细碎的、带着善意的举动,像一根根柔软的羽毛,不断搔刮着林晚坚硬的心壳,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慌的暖意,也让她更加警惕。她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习惯,不要依赖,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如同镜花水月,触碰即碎。
然而,那庞大的债务数字,却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于顶,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偷偷翻看手机银行里可怜的余额,计算着下一个还款日的临近,焦虑如同藤蔓,在寂静的深夜悄然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周五晚上,两人难得地都在客厅。林晚坐在餐桌旁对着物理习题册皱眉,唐恬则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似乎在查阅什么资料,神情专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林晚能感觉到,唐恬的目光偶尔会从屏幕移开,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探究。这让她如坐针毡。
终于,唐恬合上了电脑,像是下定了决心,起身走到餐桌对面坐下。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表情是罕见的严肃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
“林晚,”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林晚握着笔的手指一紧,抬起眼,心中警铃大作。来了吗?她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唐恬会以“室友”或“朋友”的身份,提出关于那笔债务的解决方案,或许是怜悯的施舍,或许是带着条件的交换。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构筑好了拒绝的壁垒。
“你说。”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唐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眼神飘忽了一下,才像是鼓足勇气般说道:“就是…我的成绩,其实不太好。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基础很差。上次月考…差点不及格。”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抹真实的红晕,不知是因为撒谎还是单纯的不好意思,“我看你学习很认真,成绩应该很好吧?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帮我补补课?”
“……”
林晚彻底愣住了。
她设想了无数种开场白,唯独没有这一种。补课?成绩不好?
她仔细回想唐恬在学校的表现。虽然接触不多,但那个在课堂上眼神清亮、偶尔被老师提问也能流畅回答的唐恬,那个看起来聪明又机敏的唐恬……成绩会不好到需要补课的地步?
怀疑的种子瞬间埋下。
见她沉默不语,唐恬连忙补充,语气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点恳求:“我不会白让你帮忙的!我可以付你补课费!就当是…就当是我住在这里,付的另一部分房租,好不好?”她紧紧盯着林晚的眼睛,生怕她拒绝,“我知道你平时兼职很辛苦,这样你也能轻松一点,可以多点时间休息或者学习……”
“补课费”三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动了林晚内心最坚固的锁。
钱。
她现在最需要,也最匮乏的东西。
如果……如果是通过“劳动”换取报酬,而不是无偿的接受施舍……那么,她的自尊心似乎就能找到一个勉强立足的台阶。她不是在乞讨,她是在用自己的知识和时间进行一场“交易”。
这个提议,狡猾地绕开了她敏感的心理防线,直接命中了她的现实需求。
林晚垂眸,看着习题册上复杂的电路图,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理智告诉她,唐恬的请求很可能只是一个精心包装的借口,目的依然是为了帮她。可情感上,那笔诱人的、可以暂时缓解她燃眉之急的“补课费”,以及那个能够维护她摇摇欲坠的自尊的“交易”形式,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她需要钱。迫切地需要。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却无法说出口。她厌恶这样轻易就被“收买”的自己,却又无法挣脱现实的引力。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教室墙壁上挂钟的秒针“滴答”声被无限放大。
最终,她听到自己用极其干涩、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好。”
仿佛怕自己反悔,她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强调:“就按市场价,算课时费。”
唐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洒满了星光,那明媚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毫不作伪的开心:“太好了!谢谢你,林晚!那就这么说定了!”她仿佛生怕林晚改变主意,立刻拿出手机,“我们从明天开始可以吗?你先帮我看看我最近的试卷和错题?”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然而,第一次正式的“补课”,就几乎让这个脆弱的谎言摇摇欲坠。
周六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两人并排坐在书桌前,唐恬拿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数学和物理试卷,分数确实不算太高,徘徊在及格线边缘。
林晚拿起笔,开始给她讲解一道关于受力分析的物理题。她的思路清晰,讲解简洁,试图用最直白的方式让唐恬理解。
“这里,物体在斜面上,重力分解为两个方向,沿斜面向下的分力是mgsinθ,垂直斜面的分力是mgcosθ,摩擦力f=μN=μmgcosθ,所以合力F=mgsinθ - μmgcosθ……”她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画出受力分析图。
她讲得很仔细,但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
唐恬听得太“快”了。
往往她只开了个头,或者刚刚点出某个关键概念,唐恬就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并能迅速接上后面的推导过程,甚至能举一反三,指出题目中可能存在的其他陷阱或变种。她的反应速度和对知识点的理解深度,完全不像一个“基础很差”、“差点不及格”的学生。
在林晚讲解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时,她故意在一个容易出错的步骤停顿下来,观察唐恬的反应。
唐恬几乎是下意识地,指尖点着那个步骤,脱口而出:“这里要考虑楞次定律的阻碍效果,感应电流的方向应该是……”
她的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晚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唐恬,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探究和了然,像无形的针,刺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唐恬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像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局促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不敢再看林晚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
过了好一会儿,唐恬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羞愧和不安,小声嗫嚅道:
“……对不起。”
“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只是……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心安理得地接受一点帮助。”
“我看得出来,你很累,压力很大……我只是想,如果你能通过‘教我’拿到一些钱,会不会……能稍微轻松一点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林晚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愤怒吗?有一点,被欺骗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动容。
这个傻子。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编织了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只是为了照顾她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
她明明可以直接拿出钱,用施舍的姿态,或者以“室友”的名义强行分担。但她没有。她选择了最笨拙、最麻烦,却也最温柔的一种方式。
林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再次睁开时,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她没有戳穿那个已经显而易见的真相,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只是重新拿起笔,敲了敲草稿纸上那道未完的题目,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隔阂:
“继续吧。刚才那里,楞次定律的应用,你再详细说一遍你的理解。”
唐恬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劫后余生般的惊喜。她看着林晚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瞬间明白了她的默许和……原谅。
“好!好的!”她连忙应道,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轻快,重新投入到题目中,讲解得比之前更加卖力,仿佛要将功补过。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她们,在书桌上投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那一刻,林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堵冰封的、坚硬的墙壁,伴随着那句未曾言明的谅解与这笨拙的温柔,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却清晰可闻的龟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