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周一的清晨,空气被洗刷得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下金辉,将昨夜暴雨的痕迹悄然抹去,仿佛那场冲突与哭泣,也一同被稀释在了这崭新的光晕里。
林晚醒来时,主卧里已是一片明亮。她躺在柔软的被子里,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罕见地发了一会儿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天在教室里,唐恬那个沉默的背影,和她最后摊开手掌的瞬间。一种微妙的、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不是沉重,也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悬而未决的、带着些许忐忑的平静。
她起床,洗漱,换好校服。走出卧室时,唐恬已经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几片烤好的吐司。她穿着干净的校服,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听到动静抬起头,对林晚露出了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明亮的笑容。
“早,林晚。快吃吧,要迟到了。”
自然得仿佛昨天在暴雨中的对峙与无声的和解,只是一场恍惚的梦境。
林晚怔了一下,低低回了声“早”,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只有杯碟轻微的碰撞声。阳光透过落地窗,在餐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勾勒出唐恬低头时柔和的侧脸线条。
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空气中流淌。没有尴尬,也没有刻意亲近,像是一种经过风雨洗礼后,彼此心照不宣的、更加稳固的默契。
去学校的路上,她们依旧一前一后,但距离比以往更近了些。林晚看着前方唐恬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背影,看着她偶尔回头确认自己是否跟上时那自然的目光,心里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角。
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的综合应用,板书写满了整块黑板。林晚习惯性地拿出自己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普通笔记本,准备记录。
笔尖刚触到纸张,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书包侧面那个拉得严严实实的口袋——那个浅蓝色的、烫着花体字的笔记本,正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个沉睡的秘密。
昨天,她将它粗暴地塞了进去,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而此刻,在经历了雨中的无声台阶后,这个笔记本的存在,似乎不再那么具有威胁性,反而带上了一种……引诱她去触碰的、温柔的魔力。
「送给全世界最厉害的物理小老师。」
唐恬的声音,带着那天的期待和紧张,仿佛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林晚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内心再次泛起熟悉的挣扎。接受它,就意味着承认那个“物理小老师”的身份,承认唐恬试图建立的这种更亲密的连接。这依然让她感到恐慌。
可是……拒绝它,似乎也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唐恬用那种方式,原谅了她的伤害之后。
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涉及能量守恒和楞次定律的综合题,步骤繁琐,逻辑环环相扣。林晚发现自己那个狭小的笔记本空白处,已经不足以清晰、有条理地记录下所有的推导过程和关键注解。
她需要空间,需要更好的纸质来承载这些复杂的思绪。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缓缓移向了书包侧面的拉链。
“嗤啦——”
拉链打开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微不可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林晚自己的耳边。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有些发烫,做贼似的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唐恬。
唐恬正专注地听着课,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细微的动静。
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缓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那个浅蓝色的笔记本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硬壳的封面触感细腻温润,烫银的花体字在阳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她将它放在课桌上,与那个破旧的笔记本并排,对比鲜明得有些刺眼。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翻开了扉页。
那行唐恬亲笔写下的字,再次映入眼帘:
「送给全世界最厉害的物理小老师。」
字迹清秀有力,带着她独有的洒脱。这一次,林晚没有再感到被冒犯或想要逃避。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像初春的溪流,悄然淌过心田,冲淡了那惯有的冰寒。
她拿起笔,略过那行赠言,翻到后面空白的页面,开始记录黑板上的内容。
笔尖落在高质量的纸张上,顺滑流畅,没有丝毫洇墨。清晰的格子线让她可以将复杂的公式和图解安排得井井有条。书写体验,确实远非她那劣质的笔记本可比。
她沉浸在对知识的梳理中,暂时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直到——
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从旁边被悄无声息地推了过来,正好压在她正在书写的笔记本页角。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偏过头,看向唐恬。
唐恬依旧目视前方,仿佛认真听讲,只有嘴角勾起一丝极细微的、狡黠的弧度。
林晚迟疑着,放下笔,拿起那个小纸条,在课桌下缓缓展开。
上面是唐恬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清晰的字迹:
「本子好用吗?( ̄▽ ̄)~*」
「PS:下午放学有空吗?教我骑自行车吧!我小时候没学过,总是摔跤……(可怜巴巴.jpg)」
后面还跟了一个用简笔画画的、摔得四脚朝天的小人。
一瞬间,林晚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
骑自行车?
唐恬……不会骑自行车?
那个在篮球场上灵动矫健、面对挑衅寸步不让的唐恬,竟然不会骑自行车?还画了这么……幼稚的简笔画?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想笑,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她看着那个摔跤的小人,再看看旁边故作镇定、耳根却微微泛红的唐恬,忽然间就明白了。
这又是一个借口。
一个笨拙的、可爱的,试图将她拉出封闭世界的借口。就像当初的“补课”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林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内心那堵墙的震颤。她没有感到被侵犯,没有升起防御的尖刺,反而……有了一种微弱的、想要配合她完成这个“借口”的冲动。
她拿起笔,在纸条的背面,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了两个极其简洁的字:
「好用。」
「有空。」
然后将纸条折好,悄悄递了回去。
她看到唐恬接过纸条,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那原本只是细微弧度的嘴角,瞬间大幅度地上扬,形成一个灿烂的、毫不掩饰的开心笑容,连眼睛里都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光。她甚至偷偷在课桌下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林晚迅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物理公式上。但无人看见的桌面下,她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优质纸张光滑的边缘,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向来沉寂的眼底,悄然荡漾开来,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
下午放学后,她们没有立刻回家。唐恬不知从哪里真的推来了一辆看起来崭新的、后轮两侧还带着辅助轮的女式自行车。
在学校后操场那片相对空旷无人的区域,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我真的不行,林晚,你一定要扶稳我啊!”唐恬紧紧抓着车把,表情紧张得像要上战场,动作僵硬地跨坐在自行车座上,双脚勉强踮着地。
林晚站在她身后,双手扶着后座。看着唐恬那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笨拙而胆怯的样子,她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手上用了些力气,稳住车身。
“那我……我蹬了?”唐恬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右脚试探性地踩下了踏板。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前移动。
“啊——!要倒了要倒了!”唐恬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身体僵硬地向一边倾斜。
林晚连忙用力扶正,声音依旧平静:“看前面,别看脚下。身体放松。”
“我……我放松不了……”唐恬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把被她攥得死紧。
就这样,林晚扶着后座,跟着自行车,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唐恬的骑行技术确实烂得可以,即使有辅助轮,也依旧骑得东倒西歪,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呼,全靠林晚在身后稳稳地扶着。
汗水浸湿了林晚的额发,扶着后座的手臂也有些发酸。但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耐烦。相反,看着前方那个因为一点点小小的进步就欢呼雀跃、因为一次轻微的摇晃就吓得大呼小叫的唐恬,一种奇异的、近乎宠溺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这个光芒万丈的、似乎无所不能的唐恬,原来也有这样笨拙、这样需要依赖她的一面。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心中某把沉重的锁。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圈之后,唐恬似乎找到了一点平衡感,骑行稍微稳了一些。她兴奋地回过头,脸颊因为运动和激动而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林晚!你看!我好像会一点了!”
就在她回头的瞬间,车头一歪,向着旁边猛地倾斜过去!
“小心!”
林晚下意识地惊呼,几乎是本能地,她一直扶着后座的手猛地向前一伸,不是去扶车,而是准确地、紧紧地抓住了唐恬因为惊慌而松开一只车把、在空中乱晃的手腕!
温热的、带着薄汗的皮肤相触。
两人俱是一震。
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在一边,辅助轮发出空转的嗡嗡声。
但她们谁都没有去管。
唐恬怔怔地回过头,看着林晚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手。那只手,指节分明,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却异常坚定地传递着一种支撑的力量。
林晚也愣住了。她看着自己握住唐恬手腕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她从未如此主动地、近距离地触碰过唐恬。那手腕纤细,皮肤细腻,脉搏在她掌心下急促地跳动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夕阳的金光洒在她们交握的手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林晚能感觉到唐恬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和脉搏,能看清她浅褐色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有些惊慌失措的倒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她没有立刻松开手。
唐恬也没有挣脱。
她们就那样站在原地,在倒下的自行车旁,在绚烂的夕阳下,静静地站着。彼此的手腕相连,掌心的温度相互传递,像两个在荒原中迷失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彼此,通过这最原始的接触,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
林晚才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脸颊瞬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慌乱地低下头,蹲下身去扶那辆自行车,声音细若蚊蚋:“……车,车倒了。”
唐恬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林晚指尖的微凉和紧握的力度。她摸了摸那处皮肤,然后看向蹲在地上、耳根通红的林晚,脸上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柔软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月光,温柔地漾开。
她没有戳穿林晚的窘迫,也蹲下身,帮她一起扶起自行车,语气轻快地说:“嗯,倒了。不过没关系,下次我们再继续练!”
“下次……”林晚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扶着车把的手微微收紧。
还有下次。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那阵陌生的、滚烫的悸动,再次席卷而来。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两人推着自行车,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轮滚过地面的轻微声响。
沉默,却不再冰冷,反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甜的暖意。
林晚悄悄侧过头,看着路灯下唐恬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满足的笑意。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握住唐恬手腕的那只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温热和脉搏跳动的触感。
她悄悄地将手掌收紧,仿佛要将那一点点 stolen 的温度,牢牢地攥在手心。
笔记本里的星光,掌心的温度。
有些东西,一旦尝过,就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荒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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