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蓦地自眼前闪过,夙玖恍惚了一瞬,立刻追了上去。
——刚刚不知怎地,他竟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差点就把人放跑了。
夙玖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这家伙不知又给他耍了什么手段,竟能在追逐中眨眼之间恍了他的神,如此好用的手法,等抓到之后,一定要拷问清楚才行!
夙玖在熟悉的林间辗转腾挪,边抬眼望了下天色,心中愈发急躁了起来。
他必须在入夜之前抓到那个人,不然……
一道骤然闪过的钝光忽地惊扰了夙玖的思绪。
夙玖猛地撤步,翻身跃回了上一个曾借力的树枝。
青嫩的细枝猛地颤了两下,险险承住了夙玖的重量。
刚刚袭击了夙玖的锋利木环此时又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上,夙玖恼怒地瞪着对方,叱道:“童柒!你又来扰我的事!”
——一声叱完,夙玖猛地感觉似有那里不对。
他的声音……怎会如此青稚?
眼前,同样只有十来岁的少年童柒手握双环,嘿嘿一笑,挑衅道:“小夙夙,你速度这么慢,还用我扰?第一名早就到终点了,虞伯让我来告诉你,比赛结束了,回去领罚吧!”
夙玖一听到那个称呼,火气就止不住地往上冒,不禁怒喝一声:“不准那么叫我!”
话音未落,人已飞扑了上去,满脑子都是将这贱兮兮的家伙嘴巴撕碎的想法。
童柒笑嘻嘻拿着他的木环在身前比划,故作拼命抵挡的样子,还故意频频擦过夙玖的脸侧。木环的边缘被磨得极为锋利,擦过一点都能破皮,夙玖却不管不顾,凶悍地把童柒扑下木枝,就着冲势将人压在地上,暴起老拳狠狠揍了一通。
直揍得童柒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抹泪了,夙玖才顶着一身擦伤骄傲地直起身来,一把抹去了鼻下涌出的血,又临时起意,将童柒无比珍视的木环抢到手上,使力掰成了两半。
“还以为能像小时候一样压着我打?”夙玖冷笑一声,得意地打了两下童柒青紫肿胀的脸,压着他站起身来,然后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
夙玖忽然顿住了。
这个动作,他似乎在哪里做过……
而且……他暴揍童柒之后,抖过衣裳吗?
像是针尖蓦地划破了窗户纸,更多的异样感受立时纷纷涌上心头。
他为什么会这么小?
他刚刚不是在追谁么?
他刚刚……不是在做十六岁的课业吗?那是证明他已正式成人、足以独当一面的考核。他必须要抓住那个人,才能“离开”阁外楼。
——就算依然要为阁外楼卖命,但只要不住在阁外楼,夙玖都能感觉好过很多。
这质疑的念头只是泛起,眼前倒在地上正唉唉痛叫着的童柒就忽然消失了。
一并消失的还有夙玖身上密密麻麻的刺痛。
夙玖盯着童柒消失的地方,拧眉思索起来。
八岁的夙玖暴揍十二岁的童柒,这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夙玖隐约还有些印象。
方才不过是他脑海深处记忆的复现,只因夙玖做了个他八岁时没做过的动作,才觉察异样,让他像梦醒了似地,忽然把自己从记忆中拔了出来。
……成人时候的考核,会有这么复杂吗?
夙玖摇了摇头,将杂乱的念头甩了,继续向前方追去。
他现在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论如何,他必须抓到那人!
夙玖已跑得足够远了。
在失去了夙玖气息的一刹那,楚渊清的面上也终于显出了一点迷茫的情绪。
伏在远处的虞壹观察到了这一点变化,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让这对小情侣分开还真不容易。他们已相携着在阵中走了大半路程,只消再区区百来步,就要脱离阵法的范围了。
幸好……幸好夙玖还是沉不住气。
阁外楼外缘的山林毕竟留下过夙玖太多的记忆,夙玖很容易就会被诱导着陷入过去的情景中,就算有楚渊清在身侧,也无济于事。
不过,夙玖虽然更容易陷入幻境,但更难凭自己的本事破阵的那个却是楚渊清。
——因为楚渊清从未来过这里。
没有外来气息的介入和惊扰,至多七日,楚渊清就能自己困死在幻境之中。
这也是虞壹选择远远守在楚渊清身边的原因。
此时此地,唯一会来援救楚渊清的,就只有清醒之后的夙玖。
杀楚渊清,虞壹没那个本事。但杀一个夙玖,可简单多了。
夙玖抱定了要抓住人的心思,硬是甩脱了自己九岁时因中了他人戏弄的陷阱而在林中夜跑发泄、十二岁时因分赃不均而与竺伍在林中互殴、十三岁时奉命隐匿气息在林中追踪入侵者等等一系列过往记忆的幻影,边探边追,一路追到日沉月升、黑夜降临。
过往的记忆到底还是牵绊住了他……
夙玖立在枝上,看着渐渐消隐在夜色中的痕迹,颓然叹了口气。
远处忽地跃起了一簇火光。
夙玖被隐隐绰绰的光焰惊扰,凝神看去,发觉似是夜宿野林时常用的那种木枝堆成的小火堆。
旁边就是阁外楼,谁会在夜里来山林生火?
夙玖心生疑窦,无声地向火堆处潜去。
火堆旁正围聚着一众人,高高低低,或站或坐的,全是虞伯收养的孩子——虞壹、陆贰、赵肆、竺伍、童柒。
还有一个直身坐在火堆旁、披散着一头白发的男子,平日在楼里时多戴在脸上的半张银脸面具正被他拿在手上细细地擦着。
总之,除了夙玖,虞氏“师门”都齐全了。
虞壹忽然转眸看向夙玖匿身的方向,摇扇哂笑道:“来都来了,过来坐啊。”
夙玖撇了下嘴角,纵身落到虞壹的对面,坐在了赵肆给他让出了一半的平倒的树干上。
“怎么样?沉浸过去的游戏好玩儿吗?”童柒嘿笑着调侃道。
夙玖讽然瞧他:“有机会再揍你一次,是挺好玩的。”
童柒脸色一黑,“啧”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竺伍插嘴道:“真的假的?能有这么真实?”
夙玖朝他挥了下拳头:“让我再打你一拳,我就知道有多真实了。”
陆贰熟练地开口劝阻:“别闹了,虞伯还在这儿呢。都多大年纪了,还一天天打来打去的,你们也不烦。”
有人递来了台阶,夙玖便敛了火气,疑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成人考核有这个环节吗?”
陆贰解释道:“是我前些日子从西边淘来的宝贝,今天刚好拿来试试,看来效果还真不错。”
夙玖白了他一眼,凉凉地说:“你试是试了,平白叫我废了一次考核。”
虞壹道:“刚刚我们还在说呢,之前的条件作废,你今天能到达这儿,就算你过了。”
夙玖立刻看向虞伯,虞伯浅浅地点了下头。
……说不高兴是假的。
夙玖掩唇清咳了两声,勉强压住情不自禁上扬的嘴角,边向四周看了看。
“你们大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夙玖终于有了好奇的闲心,好奇地问。
虞壹又合扇指向了虞伯。
虞伯从身侧拿起了一小坛酒,递给夙玖,道:“喝吧。”
酒,是虞伯不喜的东西,所以在虞伯面前,无人敢喝酒。
但这是虞伯亲自递来的,夙玖还是接了下来。
“明日离楼,给你践行。”虞伯又道。
夙玖愣住了。
陆贰笑眯眯地搬出了旁边的食盒,端正摆在夙玖面前,补充道:“最小的今日出楼,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大家特意从外面赶回来,就是想一起给你践个行。”
至少童柒和竺伍并不甘愿……
看着两个老冤家面上流露出的别扭样子,夙玖心知肚明——这俩绝对是被虞伯或者陆贰的命令硬压回来的。
但难得在胸口泛起了一点温情热意的夙玖还是打算好好享受享受这番惊喜,他拍开坛口的酒封,仰头灌了一大口。
“……好酒。”夙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虞伯浅淡地勾了下唇角,算作回应。
虞壹的手先伸了过来:“什么味道?给我尝尝……”
夙玖手腕一转,避开了他的手指。
虞壹挑了下眉,开始你来我往地同夙玖过起招来。
论起手上功夫,夙玖哪是惯于用扇的虞壹的对手呢?只绕过了三五下,就被虞壹得了逞。
虞壹高高兴兴地仰头闷了一口,眼睛一亮,道:“好东西,得二十多年了吧?”
说着,将酒坛子递给了陆贰。
虞伯点了点头,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阁外楼。
“这是,埋在楼里的第一坛酒。”虞伯哑声道。
夙玖大吃一惊。
这时,酒已在诸人手中转过一轮,童柒识趣地留了最后一口,转手递还给了虞伯。
虞伯接过,仰首饮了。
“确是好酒。”他颔首道。
夙玖有些发呆似地看着眼前怪异的融洽场面,有生以来头一次,对“阁外楼”三个字萌生了一点“不舍”和“留恋”。
或许……阁外楼也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般不堪。
眼眶微微发酸、心口微微刺痛的夙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腰侧。
——夙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摸向那个地方,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心已踏实地抓住了一块玉佩。
玉佩的质料粗劣、雕工鄙陋、纹饰流俗,按理,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夙玖身上的物件。但此刻却偏偏挂在夙玖的腰上,在他一摸就能碰到的地方。
而且表面光滑、入手细腻,显然不知已被细细地盘过多少回。
这是……
夙玖疑惑地眨了下眼。
身边的人与景忽然变得模糊虚幻起来,唯有手中玉佩的触感愈来愈实。
夙玖定了定神,紧紧地将玉佩扣入了掌心。
凤鸟的雕饰被印刻在手掌上,硌得他生疼。
与疼痛相伴着一同袭来的,还有初冬深夜、沁人骨髓的寒意。
……元卿。
夙玖猛地抽搐了一下,不由抚住心口,俯下身去。
一阵猛烈的惊悸过后,夙玖手脚虚软地爬起身,稍微确认了一下方向,便全速朝陷入幻境前二人最后抵达的那个方位奔去。
手心里还死死紧扣着楚渊清一钱银子买给他的那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