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有记忆起,我就在阁外楼了——”夙玖回答道。
阁外楼是一个松散的灰色组织。
但在最开始,在夙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阁外楼更像是一个到处捡人、东拼西凑起来的“师门”。
只是与别家“师门”不同,虞弋之教养孩子,都先从轻功、眼力和耳力教起。
硬功当然也教,也许是夙玖不愿意学,所以印象不深了。
除此之外,就是用毒用药、行窃欺骗之类游走在黑白之间的本事。
唯有虞壹,入门最早,学得最深,还学到了虞弋之杀人的本领。
虞弋之一共收养了六个孩子,夙玖是他养大的最后一个。
抚养夙玖的时候,阁外楼已渐渐拓展了规模,其他大些的孩子正在最叛逆的时候,看夙玖年纪小、个头矮、身体瘦弱,还天天哭哭啼啼的,就常常逗他玩儿。
小孩子逗弄与欺负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何况是在阁外楼呢?
除了几次险些欺辱到了实处、虞弋之出手制止并惩戒了一番,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站在一旁抱臂看着,看夙玖被打、被嘲笑,看夙玖被迫逃跑或者发疯似地打回去、骂回去。
夙玖就是这样,练出了自己的本事和一身扎人的芒刺。
等夙玖更大了一些,大约七八岁上下,身体渐渐抽条,打人也能打痛了的时候,楼里已经没人能欺负到夙玖了。
虞弋之开始训练夙玖行窃。
夙玖开始时不肯。不肯就没饭吃。不仅楼里不给夙玖,大街上的别人给夙玖的,也会被故意翻倒或者抢走。
夙玖饿到头晕眼花,迷迷糊糊地被路人塞了一个铜板,他紧攥在手中时,不小心又连带着拽出了一个布袋子。
路人没有发现,这便算成了夙玖的第一笔生意。
如此反复了三次,夙玖终于认命了。
——夙玖打小最喜欢的就是听酒楼大堂或年节庙会上那些说书人讲各式各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义事故事,做梦都是自己长大之后,靠着一身功夫在中原武林闯出一个名声,人人见了都尊称他一声大侠。
虽然只有轻功和药毒功夫能拿得出手……但谁说这样就做不了大侠呢?
虽然根本还不知道“中原武林”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他轻功这么好,早晚有一天,能去看一看吧?
可是理想完全不能当饭吃。七岁多就挣扎在饥饿和良心边界的夙玖,终于饿得认命了。
小贼就小贼吧。做也要做阁外楼最厉害的那个,决不能被人瞧不起!
为了生计,小小年纪但已充分晓事的夙玖权且调整了目标,自此开始卯足了劲儿地冲业绩。
自此也不再拿阁外楼当“师门”和“家”了。
毕竟,谁会把“卖命”的地方当成家呢?
夙玖这么勤奋,其实也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我想多存些钱,打算他日若离开阁外楼,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饿着自己。”说着,夙玖笑吟吟地拍了拍胸脯,“其实盘算盘算,已经赚得不少了,养一个元卿也不在话下。”
楚渊清抑着心底酸涩,笑着应和:“是啊,九爷赚钱是很有一手的。”
夙玖得意地扬起头,又道:“人还是要有些梦想的。你看,做大侠,去中原武林,离开阁外楼,小有余财不愁吃喝,现在全都实现啦——”
他忽地转了个身,又牵起楚渊清的手,一脸郑重地续道:“不过也全是多亏了元卿。此生能遇到元卿,我上辈子一定是个绝世大好人。”
这话说得又正经又好笑,楚渊清一时忍俊不禁,难受也难受不起来了,还有心情调侃一句:“为什么不是祖坟上冒青烟呢?”
夙玖偏头想了想,认真回应道:“大概也有吧,就是不知道坟在哪里。”
楚渊清一怔,顿时自觉说错了话。
夙玖自小被虞弋之收养,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
夙玖却似全不在意,笑着指了指身后:“看到后面那个城墙了吗?那里就是玉溪城了。咱们先不进城,玉溪城北有一个叫云溪寺的古刹,上面的财神可灵了,我每次来都会去拜拜,我们先去那儿一趟。”
楚渊清点点头,好奇地朝夙玖指的方向多瞧了两眼。
隐隐绰绰是能看到烟雾缭绕、朦朦胧胧间,有一处红墙黛瓦的所在。
“道向何方觅,佛在此处参……”
“一念回光……”
楚渊清驻步在山门外,挨个把楹联念了一遍。
“确实是禅宗意境啊。”最后还感慨了一句。
夙玖跟着晃了晃脑袋,正要开口问“什么禅宗”,一旁在门外扫地的老和尚已合掌同他们行了一礼,笑问道:“小友是行哪道之人?”
楚渊清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拱手回礼:“晚辈是个俗人,扪心自问,乃行侠道。”
老和尚笑言:“原来是行菩萨道。”
楚渊清又愣了一下,立刻摇头道:“不敢。”
老和尚又问:“何言不敢?”
楚渊清道:“晚辈持嗔心,行杀业,不敢自比菩萨。”
老和尚笑道:“悲悯众生,寻声救苦,还能反观自照,小友与我佛有缘。”
说罢,又互礼一次,便垂头敛目,继续洒扫了。
夙玖拽着楚渊清的小臂将人拉进门,压低了声音嘟囔:“我来这么多次,怎也没见他拉我说过话?”
楚渊清被人肯定了道途,心情正好,闻言不由笑,问他:“你读过那门口的楹联没?”
夙玖尴尬地摸了摸脑后:“唔……刚刚确实是第一回看。”
楚渊清道:“那就是了。入门之言都未读出口,他怎么与你搭话呢?”
说着,又生出些好奇,直问道:“那位法师常在门口?”
夙玖点点头:“反正我来过不少次了,常常能看见他,每次都在扫地。”
二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闲闲叙着,边将云溪寺里里外外先简单逛了一圈。
进山门之后是一个阔大的庭院,院内植了不少松柏,檐廊左近还支了好几个摊位,挂着“问卜”“灵验”“领香”“护身”“保佑”之类的字眼,全被熙攘拥挤的人群围堵着,显是寺内香火鼎盛,连带着外围都生意奇佳。
楚渊清正默默暗想这些与其他寺观的看着也大同小异,就忽然感觉被身边人拉了一把。
循着夙玖指引的方向,楚渊清瞧见了靠近中央位置、一个写着硕大的“结缘”二字的布幡,在布幡之下铺满了红纸、红绳和红绸的摊位旁边,还有一颗二人合抱粗的、挂满了红绸布条的大榕树。
……诶?
这不是月老庙附近应该有的东西吗……?
还不待楚渊清想清楚,夙玖已兴致勃勃地凑了上去,挤进一群男男女女中间,也不论价钱,豪气地将摊位上的东西每样各买了一个。
拿着老板透过人潮缝隙递给他的毛笔,找了块空闲的石头坐好,夙玖舔了舔笔尖,在每一个能写字的地方都写下了“楚渊清夙玖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的字样。
楚渊清陪他蹲在一旁,看夙玖正襟危坐、小心翼翼、一笔一划、认真又虔诚地写着,明明是初冬早间微寒的天气,却错觉自己像被晴朗春日暖洋洋的阳光映照着,在嘈杂喧嚷、香火缭绕的人群中央,感觉眼中的世界满是宁静与美好。
“元卿一直瞧我做什么?”夙玖搁下笔,笑着推了推他,“来帮我看看,还要再加什么吗?”
楚渊清恍然回神,垂眸瞧了片刻,执过笔来,在每个下面都加了半句——
“岁岁相依”。
夙玖轻巧地跃到最高处的树梢,将红布条绑在了最高的枝丫上。又学着别人将红纸折四折、扔到小香炉里烧了,把香灰埋在了树下。最后余下一条红绳,却没有戴上或者给元卿的意思,只一直攥在手上。
楚渊清默默望着它,手腕不知为何感觉有点痒痒的,不禁自己环握着悄悄磨了磨。
闲逛完了,领了免费的三炷香,夙玖便带着楚渊清直奔东配殿,对堆满了各式金银祭品的财神神龛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大礼。最后绕过主殿,穿过一道院门,来到了寺庙的后堂。
这里的人流一下子就少了许多,寺观清静的氛围立刻涌了上来,遥遥还能听到更后面僧人吟诵佛经的声音,夙玖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介绍道:“这是后殿,要另外出钱供奉佛龛的地方,我也供了一个,元卿……”
他微微顿了一下,脸颊上忽地晕起了一点红霞,牵着爱人的手指都不自自主地收紧了。
楚渊清好奇地看着他,心里不知怎地,也一起紧张起来。
夙玖努力了好久,终于开口续道:“我之前说,想带你来……来见两个人……他们……他们就在那里……”
夙玖说得殊为艰难,还断断续续的,连耳朵尖都变得红彤彤的,似乎再说下去,人就要羞得冒烟了。
楚渊清见四下无人,忙凑上去抱了抱他,抚了抚他的脊背,在夙玖滚烫的脸颊旁柔柔亲了一口,温柔道:“我记得,阿玖说过,有话想在他们面前同我说。”
——那时的他尚不明白阿玖的意图,但现在……看阿玖的反应,要说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原来彼时彼刻,在那么早的时候,夙玖就在同他说爱了……
楚渊清想着,心里愈发暖融甜蜜起来。
夙玖连连点头,埋首在他的颈窝,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深吸了口气,继续牵着人朝殿内走去。
后殿内灯火通明,香烛常燃,沿墙两侧排满了佛龛,其中进门右手边、自门口向内数的第十二个,就是夙玖供奉的龛位。
龛位尺寸不大,由外而内、由低到高整齐地摆着一盏长明灯,一对无名无姓的双人牌位,和一尊不足尺高的小金佛。背后似乎还有什么,楚渊清没有细看。
看到牌位,就足够了。
夙玖熟练地挑了挑灯芯,加满了灯油,而后将刚买的小红绳打了个漂亮的结,端正地摆在了两个牌位前方。
楚渊清怔怔瞧着,明明心中是甜的,眼眶却渐渐热了起来。
忙完这些,夙玖后退了半步,同他并立在龛位前,双手合十,微微垂头道:“爹亲娘亲,我带元卿来看你们了。”
楚渊清和夙玖在龛前一直站到了午后。
心事已了、心满意足的夙玖高兴地牵着眼眶犹残余着些微湿的红晕的自家元卿,胸口还回荡着与爱人心意相通的美好感觉,因为不想放开与元卿相牵的手,索性从侧翼飞檐走壁,循着常人不走的小径,小情侣腻腻乎乎、甜甜蜜蜜地下了山。
玉溪的规模较普通县城要更大一些,但仍比不上明州、伯阳这一级别的府城,不过布局规整,疏密有致,自有别样的“古都”风范。
阁外楼的据点渔溪堂设在玉溪城东、临近集市的热闹地带,夙玖以往住在这里时,就时常就近逛逛街市,对左近铺面售卖特产的价格品质都了如指掌。
也因此,一路上夙玖的“熟人”特别多,走两步都会冒出个人来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其中绝大多数都会顺便问一嘴夙玖这半年多来人去哪儿了。
夙玖俱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把自己的真实行踪守得严严实实。
楚渊清只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偶尔有人问到他身上时,也让夙玖代为回应,他自己只礼貌微笑便罢。
一直走到一处深宅大院附近,这类寒暄客套才彻底结束。
夙玖仰头看着眼前黑漆漆的院落,摸了摸下巴,奇怪地“咦”了一声。
宅院大门紧闭,门脸上下左右干干净净,没有楹联也没有牌匾——完全不像住人的样子。
夙玖上前推了推门,发觉大门竟从内侧被栓死了。
寻了个偏僻的小巷翻墙进院,院内更是一片萧条。
桌翻椅倒,柜箱俱开,人影全无,里里外外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个茶杯都没剩下。
纯纯只余了一座空宅院在这里。
夙玖在杂草丛生的院内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迈步跑进了正堂。
正堂内也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长方形的木板倚靠在门边,朝里望去,一边的侧间还堆着几把木凳和一个特别的竹制躺椅。
夙玖看见木板,眼睛一亮,靠近将板子抱起来,把上面的蛛网灰尘抹了抹,又将正面翻转给楚渊清,兴奋道:“元卿,你瞧这个,这就是我们的收益榜。原先我都在这个位置的。哼,我走之后,就便宜竺伍那个家伙了。”
夙玖正指着收益榜的第一名,那个“壹”的后面被刷了一层白漆,用黑墨补了“竺伍”二字。白漆的左下角还隐约能看到“玖”字的一撇。
楚渊清不由伸手摸了摸那一撇,夙玖看在眼里,立时笑得更开心了些,随手把木板放到一边,又拉住楚渊清朝里侧去,指着竹椅道:“这是榜首才能坐的地方,今年有了元卿的珠子,我本来能一直坐在这儿的。”
楚渊清忍俊不禁,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那颗被阿玖窃走的珠子……现在或许还在伯阳府?
“哎——”夙玖叉腰长叹了口气,不满道,“还以为能带元卿回来好好闯一闯的,没想到闯了个空门。这帮家伙,跑得可真快……”
是想看自己把人统统打一遍吗……
楚渊清哭笑不得,只能笑着捋毛:“原本就是松散的灰色组织,听到风声及时收拢势力,也是应然之理。”
夙玖撇了撇嘴,面上却显出了些放松的笑意:“倒是省了咱们的事。元卿,今天咱们还是在玉溪城住一晚,明日启程去阁外楼,如何?”
楚渊清点头:“好,都听阿玖的。”
看着元卿这般乖顺贤淑的模样,夙玖嘴角的弧度顿时翘得更高了些,忽地凑到近前,故意压低了声音暧昧道:“小元卿,今晚在床上……也都听九爷的吗?”
说着,指尖已配合着摁上了某人的左胸。
被精准地摁到了关键地方,楚渊清“腾”地一下红了脸,一把按住他作乱的爪子,含羞带恼地瞪了他一眼。
夙玖笑盈盈地啄了啄他微微抿起的唇角,稍微远离了些,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大事要做,这几天当然不闹元卿。”
楚渊清这才放心,却又莫名地泛起了一点不合时宜的不甘和失落。
竺伍在楼里前前后后溜达了一圈,终于在后园找到了正主。
一身锦绸衣裳的青年正瘫在池边闲闲摇扇,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懒懒地转眸瞧了他一眼。
竺伍心里咯噔一下,又立刻给自己打了打气。
他现在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甚!
清了清嗓子,竺伍隔着尺远的距离,坐在了虞壹身边。
“怎地,有事?”虞壹懒懒地问。
竺伍点点头:“对。就是……找你谈个生意。”
这话说的,听起来好心虚!
竺伍暗暗批评了自己一句。
但确实勾起了虞壹的好奇,他惊奇地看了竺伍一眼,问:“与我?什么交易?”
竺伍又清了清嗓子,道:“就是,那个,等那谁……等散伙了之后,我可以帮忙把你挖出来,但后续你得跟我一起合作十年。我之后想做点生意,但还缺个打手。”
虞壹失笑,折扇一合,侧身看他:“你这就开始考虑散伙后的事了?当着我的面说这等晦气话,不怕我把你就地杀了?”
竺伍心里一颤,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两眼,确信这人面上毫无杀气,大抵是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才强忍着心虚开口:“你就说,干不干吧?断气之后,你总需要有个人把你从坟里刨出来吧?这……这地方无利不起早,除了交易,你还能信任谁?”
虞壹渐渐收拢了笑容,又躺了回去,眼眸微阖,冷淡道:“还不一定散伙呢。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竺伍有些不信:“楚渊清亲自上门,还不一定?”
虞壹冷冷一笑:“你不会以为阁外楼深居幽谷,外侧什么防备都没有吧?”
竺伍一怔,忽然想起环绕山谷一周的外围山林,那不同寻常的寂静来。
又行了三日,离开玉溪城后的第四日午间,夙玖和楚渊清终于来到了一处无名的山脚下。
“这山中有个幽谷,在山林深处,就是阁外楼的所在了。”夙玖只简单介绍了一句,就沉默了下来。
楚渊清顾念他的心情,也不催促,只伸臂拢着他,默默地陪在一旁。
“我不是很喜欢这里。”夙玖微微顿了片晌,续道,“这里死寂得很,不热闹,无趣得紧。”
楚渊清温柔地笑着附和:“看来是不如渔溪堂附近那样繁华。能逛的地方也不多。”
夙玖用力点头:“没错!无聊的时候只能在山林里乱窜,而且这林子也没多大,没一会儿功夫就转完了。”
楚渊清道:“那还是天山好些,后山绵延无尽,有意思的绝地很多,还能摘到不少稀罕玩意儿。我少年时采到过这么大一株异色雪莲,抱回师门炖汤,味道鲜美甘醇,异香缭绕不去,大家都说好喝。”
夙玖吃惊地看着他在身前比划的径足尺宽的大小,疑问道:“这也太大了!……真的假的?”
楚渊清已憋不住在笑了。
夙玖立刻反应过来,不禁恼着小力推了他一把,嘴角却已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起了一个弧度。
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山林,长长吐了口浊气,心情已彻底放松了下来,振奋道:“走吧,咱们把事情了结了去。”
楚渊清点点头,乖觉地把手腕递到了夙玖掌心。
夙玖心里一暖,牵着楚渊清走进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