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玖的身影消失的一瞬,白雾忽然降临。
山野林地,草木树石,一切周遭景物,都迅速模糊褪色,消隐在漫无止尽、渺然空茫的白雾之中。
而后,连地面都消失了。
楚渊清像无凭无依地踩在空中,脚下又实又虚,恍惚下一刻失衡,就会坠落。
饶是楚渊清,眼看此情此景,心里也不由得一点点地抽紧。
他紧张地用力攥拳,指甲嵌进了掌心,克制着自己油然而生的对未知未明的恐惧,僵立在原地,试图辨析眼下的境况。
首先,他失去了夙玖的踪迹。
阿玖一声不吭的忽然离开,自己眼前的这般异象,二者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有什么外围的东西正在起效。
区别只在于,他眼前是完全的空白,全然不分左右上下,以致不敢多走一步;而阿玖会毫不迟疑地纵身跑走,眼中看见的大抵与他不同。
他们已在林间走了不短的距离,方才就隐隐有些异感,阿玖时不时感到眼花、常常错看或错听,想必也是根源于此。
会有这么大范围的作用……只可能来自于阵法。
至于破解的方法,他已至少知道一种——在以自己为中心的某个范围之内,有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譬如在与阿玖并行的时候,阵法的作用就会被克制。
也就是说,当有他人靠近自己的时候,他就能摆脱眼前这个窘境。
楚渊清不由哂笑了一下。
这阵法真是特异,就只这样困着他。这林子里的两拨人,除开想救他的、不知人在何处的阿玖,想害他的不也一样近不了他的身?
但……
楚渊清忽地心里一紧。阿玖若来救他,有意让他困死在阵中的某人,会为了阻止阿玖来援而伤害阿玖吗?
阿玖轻功很好,但不善武艺。单论楚渊清知晓的,阁外楼里至少有一个虞壹,阿玖就完全不是对手。
而且,清醒后的阿玖一定会来救他的。楚渊清对此毫不怀疑。
……他不能一味只在原地枯等,必须设法自救,寻到另一种破阵的法子,在阿玖赶到之前脱困才行!
楚渊清抬眸看向前方白茫茫的一片,很真实,但他十分清楚,眼前的白雾只是阵法扰乱感官而带来的幻觉。
幻觉只在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身体所感,但并不会改变现实的一切。
所以,他此刻一定还站在山林里的某处,他的身边还是草木树石,脚下还是被草叶覆盖的土地,若朝随便一个方向走几步,或许还会无知无觉地撞上什么。
真实存在的事物不会被改变,就一定能被感知。
楚渊清定了定心,深吸了口气,凝神静念,手指疾点了自己身上的数个穴位,用上了修行时的办法,闭目塞听,内沉于海,气运周天,尝试用眼耳口鼻之外的感官感触周遭环境的一点一滴。
最先被知觉触及的,是拂过皮肤表面的风。
然后是柔软的棉麻衣物、草叶摇晃的微弱气流、碎石滚落的细小震动……
楚渊清就这样一寸寸地拓展着自己感知的边界,设法在正常的一切中去寻找那异常的一点——
破坏掉阵眼,他就能顺利脱困。
夙玖疾奔至此前记忆里和元卿最后抵达的位置时,彼处已空无一人。
夙玖呆呆地在原地站着,转身望向四周,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极清浅的月光勾勒出林中树影在随风轻微摇晃,半点都不见人的踪迹。
正感茫然无措时,夙玖鼻尖一动,猛然一僵——
在扑面而来的肃冷的风中,他隐约嗅到了一股微弱的铁锈般的腥气。
夙玖粗粗辨认了片刻,僵硬地垂头,盯向不远处的地上,迫着自己走上前,伸手、矮身抹了抹。
虽然夜里看不分明,但黑褐色的土壤中混杂的那些黏腻湿润、半干未干的东西,从手感和气味来说,的确是血。
边角圆润,滴滴分明……是一点点滴落的,伤口应该不深。
不深的伤口,味道却这么重……
夙玖的心脏似在被谁狠狠地搓揉揪紧,尖锐的刺痛已密密麻麻地流遍全身,痛得他不由自主地躬身,紧紧扣住了心口。
——这样异常,只有一种解释。
这是元卿自己伤的自己,元卿在用自己的血迹给他留下指引……
夙玖咬牙起身,循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艰难地迈步,向山林深处的某个方向追去。
他必须更快、再快些……
从午后到现在已足有四个多时辰,天晓得元卿究竟已让自己流了多少血!
夙玖心急如焚,在山林枝桠之间纵跃狂奔,几乎将轻功的本事发挥到了极限,能直线行进的地方绝不避让,任由尖锐的枝干划过衣裳和皮肤。偶尔不得不侧身,顾忌的还是被枝干阻遏前进的速度,或自己身上被刮下的血气混进周遭、会冲淡元卿留下的痕迹。
唯一让夙玖感到宽慰的,是元卿留下的血迹在迅速变得越来越新——
约莫疾奔了盏茶时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似乎有谁正摸索着在林间行走。
这种时候还能有谁?
夙玖精神一振,立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刚刚看到一角浅色的衣裳,夙玖心下一喜,却蓦地感受到一股锐利的风直直袭向了自己的颈侧——
那是与高速掠过枝桠时完全不同的感受……是偷袭的兵刃!
夙玖猛一侧身,那兵刃却顺势紧随而上,转瞬之间变招横切向他的颌下。
夙玖不得已,只能仰身后翻,将将避开了对方横扫而来的一击。
利刃紧贴着鼻尖划过,夙玖一眼就认出了它的主人。
毕竟持扇者满阁外楼也就那么一个。
虞壹!
虞壹半点都不给夙玖喘息的机会,又接连猛挥三扇,逼得夙玖一退再退,仓促之间脚下失衡,险些绊倒在地。
但夙玖也不是刚离开阁外楼那时武艺杂乱粗劣、毫无章法的样子了。
他只是猝不及防受袭,一时难以招架。慌乱了几招之后,便借着滚地避让的机会,随手捡起了一根长度勉强合适的树枝,趁虞壹斜切下来、招式用老的一瞬,看准角度,挺“剑”一击,自下而上直刺向虞壹的喉咙。
这一招乃是天山剑法第十式的化用,讲究出其不意、入手刁钻,在紧要关头反击和逼退敌人时往往会有奇效。
虞壹果然翻身后退避让,二人之间的距离顿时被拉开了一些。
“天山剑法?”虞壹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又嘲讽似地续了一句,“哼,天山剑法也救不了你。”
夙玖刚缓过一口气来,目光正死死盯着虞壹身后数丈之外,正背向他们缓缓前行的楚渊清,完全没空理会虞壹究竟说了些什么,先不管不顾地扬声高喊了句:“元卿!!”
楚渊清却没有半点反应。
虞壹笑了一声,凉凉道:“没用的。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夙玖咬牙。
是了,元卿还陷在阵中。否则以元卿的本事,身后打得这么热闹,怎么可能一无所觉?
夙玖恼怒地看向虞壹,正要开口,又突然一顿,脑海中一丝疑问一闪而过:
怪了,虞壹为什么会在这里?
若虞壹不是一直跟着元卿,就不可能这么刚好在这里截杀到他。
若虞壹一直跟着元卿,又为什么要跟在这么远的地方?元卿深陷幻觉,对外界全无感知,他能这么好心、不借这个机会杀了元卿?
夙玖心念电转,忽然一“剑”斜劈向虞壹。
虞壹下意识旋身侧避,夙玖却毫不恋战,逼开虞壹之后,就猛一踏地,直直向楚渊清的方向奔去。
这一下后背空门大开,无异于将致命弱点全都暴露在了虞壹眼前。
夙玖不管——他只不顾一切地朝楚渊清猛冲。
反正他留在原地也打不过虞壹,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他死无妨,但在死之前,至少要唤醒元卿!
夙玖心中的盘算再明显不过。虞壹冷笑一声,侧步追上,挥扇劈向了夙玖裸露在外的后颈。
他早已预留出了足够远的距离,有相当的把握赶在夙玖唤醒楚渊清之前,先在夙玖的颈侧开出一道足够深的口子。
蓦地,一声近乎箭鸣的锐响裂空而来,一粒裹挟着千钧巨力的细石子突然直袭向虞壹执扇的那只手的腕部。
石子速度奇快,在虞壹的扇刃触及夙玖之前,就会先击中虞壹。
若是不躲,恐怕能直接将他的手腕穿透。
虞壹不敢硬抗,迅速变招撤步。
但那粒石子只是前序,随之而来的是又沉又重的一记挥砍当头劈下。
虞壹连重刃扫起的风都不敢沾身,迅捷地连退三步,避开这一击的同时,也彻底与夙玖拉开了距离。
压迫感十足的力劈并未追来,虞壹深深舒了口气,感慨地叹了句:“你醒了啊……”
刚刚两招迫走他的楚渊清却像是完全听不见的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自顾自运气在身上疾点了几下,才松了口气似地睁开了眼睛。
——但那双眸只简单扫了眼虞壹,就立刻瞧向了夙玖。
夙玖已抱住了他的胳膊,点看着他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忽然似意识到了什么,匆忙捧起了他方才给自己解穴的左手。
果然……
手心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指甲切出的小口,血痕一层叠着一层,已将掌心磨得血肉模糊,连指甲都已被血液浸染得鲜红……
夙玖心疼得要命,眼泪汪汪地看向楚渊清,颤着声问:“元卿,疼不疼啊?”
楚渊清回望着夙玖蕴满了难受与疼惜的眼,不禁柔和了神色,安抚地笑笑,柔声道:“只有一点点疼,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独身的虞壹被完全晾在了一边,看着眼前小情侣亲亲热热你侬我侬的场面,不禁酸酸地道了句:“你们两个,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个人啊?”
夙玖这时才念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怒而瞪了虞壹一眼:“你闭嘴!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吼罢,利索地将自己内衬的里衫撕了几条下来,先给楚渊清简单包扎了一下。
虞壹叹了口气,摇着扇子凉声道:“其实你不来,这阵法也撑不了多久了。唉……楚大侠,我不得不称赞一句,你于武道一途的修为真是惊人。”
楚渊清正在关心夙玖身上大大小小的划伤,闻言随口回了一句:“只是修行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技巧罢了。”
虞壹摇了摇头,又回味了一番刚刚楚渊清苏醒后突然暴起,却妙至毫巅、恰如其分的两招——那甚至还是在闭目塞听的情形下发动的!
虞壹感叹道:“无怪乎虞伯对你的身手大加褒扬。我原本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哈哈……彼日在泰山,楚大侠藏得可真深。”
楚渊清终于看了他一眼:“虞兄彼时也未尽全力。今日或许有幸能领教阁下的真本事。”
夙玖不满地插了句嘴:“元卿,不用跟他这么客气。”
虞壹苦笑:“现在说话倒是硬气起来了。小玖,你嫁归嫁,对娘家人不要这般无情吧?”
夙玖回身,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方才对‘娘家人’的杀意扭头就忘了?现在倒论起娘家来了,我呸!我告诉你,你害我家元卿伤成这样,这账我记下了,这事儿没完!”
虞壹一脸无辜:“我是阁外楼的主人。你们都打到阁外楼来了,难道我还要束手待毙,坐等你们来打吗?”
夙玖冷哼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什么时候成阁外楼的主人了?”
虞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实我成年之后,虞伯就将阁外楼全权交我打理了。若非如此,唉……所以你现在才能在这里看到我啊。”
夙玖嘲讽道:“哟,这么怕死啊,也是,以往怎么不见你这么多话?”
虞壹又叹气:“我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多说点怎么了?”
夙玖冷眼瞪他。
楚渊清这时开口道:“不管是说话还是决斗……我们要不先换个地方?”
虞壹欣然点头。
夙玖也没有意见。他们现在还身在运转着的阵法当中,还远称不上“脱险”呢。
三人于是朝阁外楼的方向走去。
可空气中竟隐约混杂起一股异香,离得越近,焦木的味道就越明显。
一并渐渐鲜亮起来的,还有暗夜之中的火光——
是整个阁外楼都在燃烧。
火焰已窜上了七层檐顶,弥漫至了庄园内的每一个房间,火苗跳动跃舞,发出哔哔啵啵的交响,像是献给暗夜的最后一场轰轰烈烈的飨宴,宣告着一切过往的结束与消亡。
夙玖走到林边,怔怔地看着眼前盛大热烈又异样华美的景象,心底的某一处仿佛也在跟着燃烧。
燃烧,化为飞灰,然后归于岑寂。
“什么时候放的火?”夙玖听到楚渊清在问。
虞壹驻步到他们身侧,淡淡道:“在你找到阵眼的时候。”
“那时我就知道,一切结束了。”
说着,虞壹不由微微用力,抿直了唇,片刻,郑重道:“让我见识见识虞伯口中的楚渊清吧。”
楚渊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浅浅点了下头。
阁外楼已人去楼空。
放完了最后一把火,除了虞壹,其他人都撤走了。
虞壹本不是会为了什么坚守到最后一刻的那种人。
但他还是留在了这里,站在了楚渊清对面,缓缓展开了手中的扇。
这是虞伯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虞壹还是打算好好完成。
虞壹走的是轻灵迅捷、虚虚实实、难以捉摸的路子,与虞弋之纯粹的快而利不同,配上扇刃的特异招式,灵和幻更适合用来形容虞壹。
一力破万法,以不变应万变,依旧是应对这类招式路数的不二法门。
楚渊清配合玄铁重剑,将自己压得像一块针扎不进的顽石。
虞壹的一切奥妙变化尽皆碰了障壁,还在逐渐躁乱的拆招中被人看破了玄机、瞄准了他某处无意间过度用力的习惯所带来的破绽连续反击,迅速失了先手,从主动攻击变成了被动挨打,又在楚渊清忽然轻盈到不可思议的剑招围裹中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完全失了章法,最后被一剑重重抵中胸口,倒飞而出,像个破烂人偶似地无知无觉摔落在地,彻底断了呼吸。
这一战毫无悬念,行云流水一般,连半炷香的时间不到,就迎来了结局。
就……结局了。
夙玖看了看地上的虞壹,又茫茫然步到院中央,仰头望向已坍塌了一小半的阁外楼。
他一时辨不出,弥散充盈在自己心中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楚渊清将重剑深深扎入地下,走到夙玖身前,用方才握剑的手,轻柔地拂过了夙玖的脸颊。
湿漉漉的泪珠凝在指尖,楚渊清心中怜惜愈甚,不禁微微俯身,将人环入了怀中。
夙玖倚抵在稍稍向他倾身的楚渊清的肩窝,将将侧头,唇瓣便刚好擦过元卿脖颈处一小块温热的皮肤,在那片轻薄的皮肤之下,一下下鼓动着的血管,也在一下下亲吻着夙玖的唇。
生机勃勃,生气盎然,坚韧,丰沛,充盈,柔软,蕴满了活着与生的气息。
与死亡、灰暗、焚灭、焦枯截然不同。
温暖得像希望似地。
像希望……像他的神。
夙玖着迷地抵着、吻着、吮着,不知不觉间,已将楚渊清整个人都箍紧了。
楚渊清隐忍着战栗和被紧束的疼痛,乖顺地任夙玖亲吻、撩拨,在一阵又一阵愈发凶猛袭来的热浪中,随着他的爱颤抖、沉浮。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推倒在地的呢?
楚渊清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和后方火光冲天、正在坍塌腐朽的七层高阁,出神地想,边由着夙玖暴烈地扯开了他的衣带。
在阁外楼熊熊焚烧的遗骸之上,夙玖像个回归了最原始野蛮的兽,侵占着他的领土,敬奉着他的神。
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