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前关,就算离开了中原武林的地界。
距离前关最近的首个叫得出名字的“域外宗门”,就是地处昆净山上、有“逍遥合欢功”镇派的“逍遥宗”。
逍遥宗可说是最早投效中原朝廷的武林宗派,历代弟子入班入伍者众,在摄政王打起笼络江湖诸派的主意之前,就已在朝内扎下了根基。
但与天壹阁不同,逍遥宗的根基多在底层,却扎得更深、更牢、更固。
虞弋之眼下正站在逍遥宗的山门之外。
入内通传的弟子尴尬地钻出门来,对虞弋之拱手道:“实、实在抱歉,掌门他……不,不便见客……”
虞弋之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
小弟子立时抖得更加厉害,低头敛目,不敢看他。
虞弋之摇了摇头,哑声道了句:“罢了。”
小弟子不由大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人已消失不见了。
“让他平白得了那么大一个便宜,结果一个口信就把我们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还真是‘官’会用人哦。”刚出前关,夙玖就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显然是又想起了李碁。
楚渊清笑着亲了下他的发顶,顺便稳稳地将人望怀中带了带。
眼下将将午后,路上行人稀少,偶尔匆匆过路的也不会多看旁人一眼。
夙玖前日要强,非要跟一只山中猿猴较较高下,落地时不小心崴了脚,此刻正躺在楚渊清的臂弯里,埋头窝在他胸前,听着元卿稳健缓和的心跳声,心情也一同平静得很——
方才不过是嘴上说说,他才不会因为这等琐事叫自己平白气一场的。
但白赚了爱人一个安抚的亲吻,夙玖还是不免更高兴了一些。
“从前关向西北再百多里地,就是逍遥宗的地界了。”夙玖想了想,“李碁所谓的‘关外的尾巴’,包不包括逍遥宗呢?”
楚渊清道:“逍遥宗投靠摄政王并不是秘密。之前我入关的一路上,他们也出面伏杀过我,如今想来,应当是为了配合阁外楼的行动。”
夙玖眼底掠过一丝冷厉:“还有这等旧怨?那可一定要去说道说道了。”
楚渊清忍俊不禁,指尖挠了挠他的腰际,迫得夙玖立刻忘了那阵恶气、红着眼尾朝他怀里又闹了一阵。
二人笑闹够了,楚渊清继续道:“彼时拦道杀我的逍遥宗弟子被我反杀了个干净,依照江湖规矩,该算当时清毕、无仇无怨了。”
夙玖却仍有些疑虑:“他们虽不占理,但宗派内难免会有人记恨。”
楚渊清浅笑道:“他们不敢。”
仍是元卿一贯温和的语气,平淡地像在闲叙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夙玖却听得不禁狠狠战栗了一下,像是被人在骨子里搔到了妙处、从骨髓直直撼颤到了指尖。
被按不住心火的夙玖伸手攀住胸口的同时,楚渊清也稍微慢下了步子,忍不住浅浅晕红了脸颊。
来自夙玖的某处异样的反应已鲜明地抵在了他的肚腹左近,烫得他全身都一起热了起来。
光天化日的……
夙玖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红着脸推了元卿两把,让他先把自己放下来。
楚渊清顺了他的意,已微微水润了的眸却一直不敢瞧他。
夙玖更不敢继续看这样诱人的元卿,跛着脚跑到道旁的灌木丛里蹲了半晌,才红着脸冒出头来,叫背身守在一边的楚渊清给他递了件新衣服。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夙玖也不好意思继续窝在亲亲爱人的身上了,便老老实实地跟在身边,两人重新拾起了刚刚未尽的话题。
“虽然事出有因,但阿玖顾虑的有理,咱们还是走一趟昆净山吧。”楚渊清赧着脸道,“逍遥宗和天山派同为域外宗门,生怨总是不好,我们去把前事说开,免得叫他们与天山生出嫌隙。”
同样还有些羞臊的夙玖闻言连连点头。
虞弋之无声地落进了逍遥宗的后堂。
根据刚刚过路弟子的闲谈,逍遥宗掌门正和他的大弟子在后堂议事,据说气氛非常紧张,言谈间戾气极重,还将所有其他弟子都赶到了院外。
看来的确如此——
即便隔着一层房门,虞弋之也能清晰地听到内里二人的激烈争吵。
“……那楚渊清狂妄至极,杀我逍遥宗百多弟子,血海深仇,还不到一年呐!难道掌门全都不顾了吗?!”
“杀人者人杀之,江湖规矩就是这样!这事说到底是咱们理亏,是咱们不得已听命办事,才赔上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不得已?什么不得已?异日听命办事是不得已,今日改换门庭、投靠仇人也是不得已?!”
“当然不得已!连明州都……”
“可那人还活着呢!阁外楼还活着呢!掌门安敢如此行事耶?!”
“住嘴!你是弟子!我是掌门!逍遥宗眼下还是我说了算!是谁教你这样顶撞一派之长的?!”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彻底凝固下来。
虞弋之冷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推开了房门。
门内二人俱吓了一跳,刚要出言呵斥的逍遥宗掌门看清来人之后,立刻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模样:“虞……虞……”
大抵是想像往常似地寒暄几句,却已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下首站着的大弟子神色也不好看,但人还算冷静,朝虞弋之拱手道:“虞阁主,弟子刘昭,正与我派掌门议事,此地为我派内堂,阁主何以无故闯入、不请自来?”
虞弋之冷瞥了他一眼,看了看他背手负后的青锋长剑,哑声道:“某来帮刘掌门一把。”
话音未落,刚刚一拍椅背、猛地纵身而起的逍遥宗掌门的喉间已显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痕。
刘昭被掌门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警惕地回头望去,却眼睁睁看着掌门骤然失力般跌回了椅上,惊诧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只下意识地微一仰首,一道血柱便从平切的伤口处喷涌而出,将他犹带惊诧神色的头颅倏然顶飞了出去。
头颅重重击中了后墙,又弹到了地上,骨碌碌弹跳着滚了两圈,刚好停在了刘昭的脚前。
刘昭低头看了看身上四溅的鲜血,这时才反应过来该质问凶手的,可扭身一瞧,虞弋之早已不见了踪影。
再三确认身边确无他人了,刘昭软着脚后退了几步,跌跪在地,颤抖地捧起了掌门的头颅。
他仔细看了看那道伤口——
平滑干净,若非切开它的是极薄极利的薄刃,便是虞弋之已掌握了化劲为刃的绝学、根本没用任何武器。
他甚至回忆不起虞弋之究竟是在何时出手的。
刘昭呆呆地望着堂上自家掌门正缓缓向前栽倒的无头尸身。
虞弋之尚且如此。那打败过虞弋之的楚渊清……又该有多强呢?
放缓脚程多养了几天,夙玖的脚踝消了肿,走起路来就顺畅了许多。
但楚渊清仍旧不肯让他走山路,抱着人登了一多半,直到看见逍遥宗的山门了,才把夙玖放了下来。
逍遥宗门外正挂着白幡,看样子是在为宗内某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行大丧。
但来都来了,短期内也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楚渊清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自报了家门。
逍遥宗的小弟子意外地好说话,闻听“楚渊清”之名,面上也未见异色,迅速通报之后,便把二人请进了宗门。
逍遥宗并非顶尖富裕的门派,但胜在人数众多,盘踞了昆净山的大半个山头,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疏密有致排列着的,都是瓦屋房和青石板路,处处干净整洁,显然常常洒扫。
一路上到山顶附近,经过一个占地阔大些的练武场,就能看见一个前后三进的宽阔院落,较之其他房屋的规模要大上许多,想必就是逍遥宗议事的主堂了。
沿途一路都白幡高展,遇到的弟子人人臂绑黑布,二人分别试着探问了一下究竟,带路的小弟子却只喏喏不敢言,于是只得作罢。
主堂之内,只有一名身着丧服、臂扎黑带的青年男子背身负手而立,听到有人进门,也未转身,只挥手叫人下去。
小弟子躬身领命,出门的同时将房门也闭了上。
楚渊清正要拱手寒暄,青年却忽然转身,双膝一曲,竟跪在了堂中。
楚渊清骇了一跳,立马侧身避开了这个大礼,疑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已平息了门内争端、不日就要继任逍遥宗掌门的刘昭伏地叩首道:“逍遥宗昔日围袭楚大侠,完全是被人所迫,并非出自本心。弟子代掌门刘昭,代逍遥宗上下向楚大侠致歉,恳请尊驾宽宥。若侥幸能补偿一二,请尽开尊口,逍遥宗一概领受。”
楚渊清一时有些苦笑不得,与夙玖对视了一眼,二人一边一个,将刘昭先从地上架了起来。
“刘掌门不必如此客气。”楚渊清温声道,“楚某此来非为兴师问罪。也是因半年前的龃龉,特来贵派请求谅解的。”
他微微顿了一下,脑海中顿时又忆起了那个极度惊恐之下在他面前崩溃自戮的逍遥宗弟子,诚心致歉道:“楚某初次下山,骤遇围杀,下手不知轻重,处置的确实不太恰当。”
刘昭愣了一下,立刻道:“楚大侠何出此言?杀人者人杀之,何况楚大侠面对的还是我派弟子的埋伏围杀,反杀并无错处,被杀尽……只能说技不如人,绝非楚大侠的过错。”
这也太通情达理了。
楚渊清颇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逍遥宗许就是这般门风。
——凡事皆按江湖规矩,大小概论强弱,该低头服软之处绝不扭捏造作,身段灵活,可直可曲,才能在朝廷和江湖之间任意往返,养活上上下下这许多人。
更因为人数极多,与“规矩”相比,人命反而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楚渊清与刘昭又来回客套了两句,才小心探问道:“方才一路进门皆是白幡,不知……”
刘昭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惨然,又觉这样面对客人不好,便勉强笑了一下,道:“是我派掌门的大丧。为了……为了瞒天过海,保全我派上下,所以叫虞弋之杀了。”
乍闻熟悉的名字,一旁已沉默了许久的夙玖不由转眸瞧了他一眼。
刘昭深深地叹了口气,详细解释起来:“我们听说了楚大侠与夙大侠在明州的义举,知晓吕磐身死、海鲸帮被灭、天壹阁改投,摄政王气数将尽,于是也想要做些准备。但关外不比关内,一个阁外楼,一个伯阳府,都还屹立未倒。虽然事从隐秘,却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引起了摄政王的主意,派虞弋之登了门。”
“掌门本想撑到楚大侠上门,不想虞弋之先到,为了保全宗派、争取时间,所以……”
刘昭似想起了什么,阖眸沉默片刻,最后诚恳地看向楚渊清:“现在楚大侠回到关外,我们多少就有了些底气。我派愿意许诺,此后绝不再接受摄政王的任何调遣,绝不与楚大侠、夙大侠和天山派为敌。”
言下之意,是投效李碁、从此听李碁调遣了吗?
但这是逍遥宗的一贯选择,楚渊清不置可否,只拱手简单客气了一句:“刘掌门言重了。”
既然刘昭明言不与天山派为敌,此行的目的便已达成,于是楚渊清紧接着向刘昭提出了告辞。
离开昆净山之后,夙玖才把自己从沉思中拔了出来。
刘昭方才那一番言谈,明显是想引人去处理阁外楼和伯阳府,伯阳府的关键在府尹窦裘,这是李碁的事情;但阁外楼是虞弋之一手建立的,全部都是摄政王所有,根本不存在换主一说。
对阁外楼而言,所谓的“处理”,只有剿灭一途。
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夙玖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瞬的样子,竟像极了青欢。
有些冰凉的手指忽地被攥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夙玖回眸,就见楚渊清正温柔地瞧着自己,还语气软软地唤了声:“阿玖。”
念得又柔又暖,饱含着十二万分的怜惜似地。
夙玖被他唤得鼻子一酸,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他不禁阖眸默立了片刻,忍过这阵突如其来的落泪的冲动,缓缓长出了口气。
楚渊清一直在一旁耐心地、静默地陪着,见他似缓过来了些,才继续道:“接下来的事,我都听阿玖的安排。”
望着元卿郑重的模样,夙玖仍红着眼眶呢,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抬手抚了抚楚渊清的脸颊,闷声调侃道:“元卿不是说,不喜欢做别人手中的刀吗?”
楚渊清面色一赧,害羞地垂眸避了一瞬,又迎上他满含柔情兼带笑意的目光,认真道:“阿玖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夙玖心脏重重地一跳,指尖都似被这下重击敲得麻了,却仍不舍地流连在楚渊清的脸颊旁。抚着抚着,实在耐不住心中的渴望,还是仰首,浅浅啄了一下那双软嫩惑人的唇。
而后双臂环紧了楚渊清的腰身,在爱人宽硕的胸前埋了许久,似乎吸得满足了,才微微放松了束缚,平静道:“我们去阁外楼吧。”
楚渊清低低地“嗯”了一声,柔声应:“好。”
夙玖正要开口,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旁的,面上又露了个俏丽又狡黠的笑容,反握紧了楚渊清的手,笑着侧头瞧他:“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带元卿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