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壹阁又泡了小半天,充分满足了昔日在书上读到“天下藏书尽揽”时萌生的好奇,楚渊清才拉着夙玖和田筠告辞,分别前还是给他塞了半两碎银。
返回客栈的路上,夙玖又提起海鲸帮的事:“那个海鲸帮在海外不知哪个岛上,该怎么找法呢?”
楚渊清也在考虑这个,闻言道:“仅凭咱们两个旱鸭子,肯定是找不到的。若寻本地人出海,也未必知晓地方……”
夙玖不乐意地嘟囔:“难道真要去找天机谷?”
楚渊清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急,咱们用过午膳,先去明州府衙瞧瞧。”
夙玖眼睛一亮,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对!自打接了李碁的护送委托,咱们好长时间都没做正经事了!”
至于是什么正经事——当然是做官府的悬赏委托赚银子了。
明州府的木榜就摆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午后到时,榜前竟已围了一大群人,正对压在最上面的那张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夙玖设法挤到了最前面,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花红。
……?
夙玖抬头确认了一下任务目标,确实是海鲸帮没错。
海鲸帮这么大的目标,又要出海,又要招降,就值百两?
楚渊清却已伸手,将刚贴上去、背胶都还没干的榜单揭了下来。
围观群众顿时哗然,守在一旁的差役也推开人群迎了上来,打量了二人一番,拱手问:“敢问英雄是?”
楚渊清同他还礼:“在下楚渊清,这是我师弟夙玖,我们来自天山,来关内行侠历练的。”
说罢,主动掏出了自己天山派的令牌。
差役核实了身份,带他们登记之后,先将人领到了明州府府尹蔡裴面前。
蔡裴出人意表地年轻,看模样似而立上下、未及不惑,眼下正负手站在一个高高挂起的海图前,盯着上面某个被标记了红圈的小岛拧眉沉思。
差役同他介绍了楚渊清和夙玖,就识趣地退下了,蔡裴并未以官威凌人,反倒十分亲和地先同他们叙了叙年齿,而后便直奔主题,指向了海图上的那个红点——
“不瞒二位侠士,蔡某也是初来,对海战之事并不了解。按镇海军刘总制的说法,海上风波诡谲,若不识航路、极易迷失。以海打陆本就不利,海鲸帮又在岛上经营数十年之久,长年驻守匪寇约莫百人上下,不知藏了多少火器武器,战船贸然靠近,恐怕顷刻会受损失惨重。唉……镇海军因此不敢妄动,可战机稍纵即逝。眼下吕磐刚死,海鲸帮措手不及,正是突袭剿灭的好时候,倘若让他们缓过神来,明州府反倒要落入被动了。”
楚渊清与蔡裴的想法不谋而合。作为一个凭武行侠、惯于冒险的江湖人,这种时候,当然要先试为上:
“吕府的消息早晚要传到岛上,也无所谓是否打草惊蛇。既然镇海军对登陆剿匪有所顾虑,不如先派一个先头小队带我二人靠近海岛探探情势?我派轻功可横苇渡江,无需船舶靠近便能上岛。火器使用复杂,只在远程有利,登岛之后,楚某有七分把握,将他们尽数剿杀殆尽。”
听了楚渊清一席话,蔡裴神情渐趋振奋,先抚掌称好,又委婉道:“岛上诸人许多也是我明州子弟,因各种原因落草为寇,倘有招降之机,还请侠士缓则,纳降之后,自会按国法审处。”
楚渊清欣然应允。
与镇海军的交涉又费了一番唇舌,总算在夕阳西斜的时候紧急组织了一小队船舶出海。
虽然只派了几艘斥候小船,但楚渊清和夙玖原本也只需他们领路。
海鲸帮盘踞的岛屿在明州府东侧海域约莫二十余里之外,正扼在商船往来贸易的航道旁,海寇们常会在临近礁石或小岛上派驻探子或探船,方便侦查“敌情”。
“……所以这几个岛屿都不能靠近,必须要从东侧绕过去。那里水深浪急,与江面大不相同,楚大侠、夙大侠,你们当真要踏水而去吗?倘若中途落水,夜黑风高的,我们可没法施救哇。”斥候船上经验丰富的小队长面露疑虑,又劝了他们一次。
楚渊清已在船舷旁观察了许久,正抬手感受着海风的风向,闻言点了点头,道:“此刻便可以一试。”
说罢手掌便在船舷上一撑,脚下用力一蹬木栏,人已遥遥蹿了出去。
小队长骇了一跳,脸色煞白地扑到船舷旁,眼睁睁看着楚渊清在坠海前的一瞬间轻盈地凌波而起,几个纵跃就消失成了一个黑点,随即又在几息之间扶风而返,脚踏船壁,旋身一翻,就轻松落回了原位。
小队长呆呆瞧着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了一句:“神仙啊……”
夙玖“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回神,调侃似地问:“放心了吗?”
小队长已对此行充满了信心。甚至还额外给他们栓了两个火信。
“如果岛上安全了,可以点燃火信,船舶就会靠近。”小队长如是说。
这事闹的,哪能让剿匪的大功臣再自己跑回船上来呢?
深夜的海面上伸手不见五指,敌我双方的斥候都需要举火才能看清左右。
但楚渊清和夙玖却无需。
他们让斥候船灭去火把、默默潜伏在黑暗中,取来小队长手中的窥筩(望远镜/架空就不管年代了),指挥船队行进到早前商量好的指定位置,确定了岛屿的方位,仔细观察了一番岛上的动向,便打算出发。
楚渊清仍穿着浅色的天山弟子服,夙玖却已换了一身黑——既然是二人合作,当然要彼此打打配合。
与熄灯灭火的斥候小队不同,海鲸帮的主岛上灯火通明,来来往往都是巡逻的海寇,围岛一周的木栅栏上每隔数丈就放着一个炮筒,炮筒正对着海面,旁边都或站或坐着数人。
岛上的气氛十分紧张,显然正在预备外来的侵袭。
“呿……布置得还真快。”看罢敌情,小队长又有些忧虑起来,不由看了眼即将出发的两位大侠。
夙玖留意到他的视线,冲他俏皮地眨了下眼,随即将面巾一束,紧跟着楚渊清高高跃向了海面。
直到楚渊清堂而皇之地落在高台上时,严阵以待的海鲸帮诸人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这时,楚渊清已几乎将岛上的布置摸了个透了。
海鲸帮帮主杜仑正坐在高台上饮酒,见状吓了一跳,立刻呼喊着将守备回缩。
寨内慌乱了一阵之后,百来多人迅速分上下两层将楚渊清团团围住,高处的箭镞上弦,低处的拔刀出鞘,寒锋飒飒,俱指向楚渊清。
楚渊清毫不在意,只淡淡一笑,率先开口:“阁下便是海鲸帮帮主吗?”
杜仑冷哼一声,哑声道:“尊驾是谁?从何而来?”
楚渊清道:“在下天山楚渊清,接了明州府的悬赏,来请教帮主一个问题。”
杜仑顿时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哼笑道:“原来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楚大侠,武林盟会勇夺翘首,原以为就是正派公子们互相玩玩,没想到还有点真料子。”
楚渊清道:“承蒙武林同道相让罢了。”
杜仑冷笑:“楚大侠何必自谦,能从海上无声无息地登岛,这份轻功,就已独步武林了。”
楚渊清摇了摇头,转而直切正题:“帮主可愿投降?”
杜仑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手背青筋毕露,“呯”地一声,手中瓷杯迸裂,锋利的瓷片切入手心,他却似毫无知觉,看都未看,只一味冷冷地瞪着楚渊清。
楚渊清道:“明州府尹蔡裴明言诸位原是明州子弟,若能归降,便不必就地剿杀。”
杜仑仰头哈哈大笑,倏然收了笑声,冷言道:“归降之后,岂不任尔等搓圆捏扁?归降?哼!走在这条道上的人,归降之后有几个得了好下场!”
楚渊清也稍稍冷了神色,道:“你听闻消息,不走不避,仍选择固守此岛、负隅顽抗,无非是认定此地易守难攻,镇海军不肯牺牲,明州府便对你们束手无策。没有了吕磐分赃,这番风波过去,甚至还能把劫掠的生意做得更大。”
“今日楚某来了,确乎出你意料之外。但你岛上百多人严阵以待,楚某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也无非是多死几个弟兄,大抵也翻不了天。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最后一句“对吗”,语带桀骜,音尾上扬,带着明晃晃地挑衅意味。隐身在暗处的夙玖听得全身一酥,被此句直指的杜仑听来却额外刺耳。
暗自谋划的打算被公然揭得干干净净,杜仑怒上心头,咬牙暴喝道:“杀了他!”
应喝而起的却不是箭镞离弦之声——
高处持弩搭箭之徒忽然爆出一声声惨叫,接二连三地倒落下台,眨眼之间已去了三分之一。
这叫高台上余下的海寇登时阵脚大乱,顾不得误伤自己人,各自扭身向着不明来路、不明位置的奇袭者一顿乱射,一时空中箭镞乱飞,原本最能威慑楚渊清的远攻力量转瞬又去了大半。
与此同时,楚渊清也动了——
趁着诸人纷纷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目光,楚渊清稍稍倾身,脚尖蹬地,双指一曲,瞬息已抵在了杜仑颈侧。
激烈跳动着的脉搏在指尖缓钝地敲了一下,楚渊清只冷淡瞥了他一眼,便内劲轻吐、化气为刃,轻轻划了下去。
就像最锋锐的利刃切开了最水嫩的豆腐,似乎不费半点力气。
杜仑眼睁睁看着楚渊清突然出现在身前,又眨眼间落回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感受着体内汹汹热血猛烈地自那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口暴冲而出,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他刚刚放弃了最后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用武力威慑楚渊清、谋取更好的归降条件,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但楚渊清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
开启下一击之前,他又问了一遍:“诸位可愿归降?”
距离楚渊清最近的一个猛汉赤红着眼大吼一声:“放你……!”
可还不待他叱完,站在他身后的海寇已暴起挥刃,一刀斩断了他的头颅。
一场剿匪最终演变成了海寇之间的互杀,只除了少数几个刀袭楚渊清的,其余誓死不降者都被意图归降的那些杀了个干净。
楚渊清漠无表情地望着余下的二十来个手刃同伴、弃械跪地投诚的海寇,双拳微攥、指尖紧绷,直到看见夙玖从暗处现身,才恍然回神,缓缓放松下来。
夙玖仰首,朝他盈盈笑了一下,轻巧地跃至他的身侧,顺便把火信扔进了高台旁的炭盆。
镇海军依讯上岛纳降,把岛上大大小小的财物简单清点收集了一番,留了两艘船舶守岛,赶在日出之际带着第一批战利品和囚犯满载而归。
明州府尹蔡裴一宿未眠,接到消息之后便同镇海军总制一起早早迎在了岸边,亲自上船接人,向楚渊清和夙玖郑重行礼道谢,而后将赏金捧到了他们面前。
看着满盘黄灿灿的金子,夙玖颇为高兴地拾起一个咬了咬。
嗯,是真的。
稍微绕了段路、将现“金”换了钱票,午前回到客栈时,竟有人正等在他们的房门外。
看着与鲁丙初气质极为相似的陌生青年,楚渊清迟疑了一下,还是打算先等对方开口。
青年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果然跳过了所有寒暄,径直拱手道:“主子有个口信,要转告二位大侠。”
(大约旬日后)
端木岚背着书箱,迎着夕阳,推开了宅院的大门。
院子里热热闹闹、生机勃勃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青欢和黄余桐正在院里追跑打闹,章百正举着斧头砍柴,章伯母身体好转、能下地走几步了,此刻也坐在院内东北角的花圃旁晒晒这天最后的日头。
见到端木岚回来,章伯母立刻招呼他喝点蜂蜜水润润喉。蜂蜜是章百上山斫柴时偶然所得的意外之喜,章伯母惦念端木岚每日讲学辛苦、口干舌燥,溜溜弄了大半天,煮了一大锅甜水,只是大半都落了两个少年的肚,仅余这单盛出来的最后一碗,是专门给端木岚留的,眼下晾得刚好入口。
端木岚心中暖洋洋的,高兴地道了声谢,将书箱放在石桌上,却未忙着喝汤,反而先拿出了一封信。
“这是楚大哥他们从明州寄来的信,今天刚到驿站,我就给取回来了。”端木岚笑着说。
青欢和黄余桐立刻聚了过来,连章百都放下了斧子,专心看向这边。
端木岚展信来读,信中闲叙了楚渊清和夙玖在明州的见闻,讲了海边的市集、誉名“轸翼”的天壹阁、商人出身却不做生意的书生田筠、还有出海剿灭海鲸帮的侠行义事,随后提到他们接下来要赶去西北,计划要出关一趟。
“……还邀请余桐十二月中旬在关外的伯阳府汇合,一起赴天山过年。最后让我们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心他们,叫咱们在京内也无需节省、好好过一个年。”
端木岚完整地念完了落款和日期,才把信纸放下。又翻出信封里余下的另一张纸笺,粗略看了看,便递给了黄余桐。
“这是九爷给你写的假单,叫你拿去和金掌柜请假的。”
黄余桐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扭头就想出门,却被七手八脚地拉住了——
“莫急莫急,明日上工再说也一样,不急于这一时。”
“先把饭吃了,不然饭菜要凉咯。”
“这个时辰,金掌柜说不准都不在铺里了。”
“哈哈,现在才十月呢,余桐哥的心都要飞去关外了吧!”
……
诸人七嘴八舌的,从劝阻渐渐变成了调侃,黄余桐被围在中间,赧着脸直挠头,边小心翼翼地将纸笺藏进了怀里。
他很快又能见到小师弟和景和真人他们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