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上层,越是安静,唯一的嘈杂是书页翻动的“沙沙”轻响。
楚渊清不由放轻了步伐,本就极轻盈的脚步愈发落地无声,惹得走在前方的潘学海频频回望,似乎生怕他未跟上来。
四层到五层之间的楼梯处还有两个学子守在当口,潘学海上前低声交代了两句,二人便各自让开,连同潘学海在内的三双眼睛都瞧着楚渊清,似乎在催他上去。
楚渊清迟疑了一下,还是稳妥地多问了一句:“不知轸翼堂在哪个位置?”
潘学海笑道:“五层整层都唤轸翼堂,眼下堂内只有院正一人,楚大侠上楼便可看见,不会错认的。”
楚渊清这才安心,向三人拱了下手,撩袍向上攀去。
天壹阁的五层与下面四层的布置大为迥异,看着更像是一个四面开阔的特大书房,中间随性地摆着几张红木桌和靠椅,书架少了许多,反倒有更多的书匣或书箱沿四围断续垒了几排。
正如潘学海所说,满堂足可一眼望尽,楚渊清抬眼就瞧见了红木桌后、正伏案疾书的中年男子。
男子一身文士打扮,方巾扎得十分端正,面容清癯,神态严肃,衣领交叠得均匀干净、分毫不差,就连颌下一缕山羊胡也梳得整整齐齐。
总之……与随性散漫的江湖人大不相同。
和摄政王一样,都是楚渊清始终不习惯接触的那类人。
楚渊清虽然上了楼,却知情识趣,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待男子搁笔落款,才拱手出声道:“天山派楚渊清,应邀而来,见过馆主。”
男子像是一早便知晓他的存在,闻言并未吃惊,只不紧不慢地起身,依着长幼之序还了半礼,寒暄道:“老夫天壹阁掌理樊谨知,楚小友,久仰大名。”
楚渊清只简单陪了一句“不敢”,便径直询问道:“樊馆主寻晚辈来,不知何事赐教?”
樊谨知却不慌不忙,先请楚渊清到案前落座,给他斟了杯茶,边道:“楚小友仗义出手,为明州府除去一大害,天壹阁亦深受惠泽,樊某合该当面致谢。”
楚渊清点桌谢了他的茶,随后毫不客气地婉拒了这个称赞:“不过是江湖恩怨、武人私刑,馆主过誉了。”
这倒也不全是无谓的执辩。
虽然吕磐该死,但他出手袭杀吕磐,也实打实称得上一句挟私报复。
楚渊清掌杀吕磐的那一瞬,脑海中想的还是夙玖。
——为半年前之事感到后怕的不止是夙玖,还有楚渊清,
但这与楚渊清一贯“秉侠心、行侠事”的理念完全冲突,以致每每想起,总难免自罪在心。
再加上……他的确,非常不喜欢如樊谨知和摄政王这类话隐三分、意在言外的家伙。
眼下,他只想赶快结束此行。
楚渊清因此表现得尖锐非常,即便是不熟悉他的人也能鲜明地察觉异样,遑论在朝堂混迹多年、老奸巨猾如樊谨知呢?
樊谨知竟仍旧不恼,甚至温和地笑了两声,道:“老夫还有另外一件事,想感谢小友。”
还有一事?
楚渊清有些警惕地抬眸望他。
樊谨知道:“楚小友利刃在手,却克己守道,出入京城一遭,未杀一人,樊某感佩甚矣。”
也不是未杀一人……楚渊清下意识想。
但樊谨知所谓的“一人”,指向的显然只那一个。
摄政王。
摄政王气虚身弱,并不难杀。就算府内有重重布置,以楚渊清的能为,也足够逃脱。
杀了摄政王,于楚渊清而言,的确是一个选择。
但他并不打算选。
选择不杀的原因很多,其中最简单的无非还是那一条——
“楚某对予人做刀一事没有兴趣。”楚渊清冷淡道。
樊谨知笑起来:“小友以为,老夫说的是谁?”
楚渊清微微一滞,皱眉瞧他。
樊谨知摇了摇头,自答道:“樊某所言者,是头羊,是‘皇帝’。”
楚渊清疑惑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
樊谨知的意思是,与楚渊清冲突的不止在摄政王一人,而在“皇帝”。
是“皇帝”这个身份决定了他要治天下,而天下,显然也包括江湖。江湖人亦是平凡人,在天下这个框里,江湖与朝堂,根本是脱不开的。
楚渊清所谓的“让江湖归于江湖”,只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可李碁为何能与楚渊清同行?
因为包括现在在内的、在此之前的一十三年,摄政王才是未称帝的皇帝。
早晚有一天,作为“皇帝”的李碁也会走上同一条道路。
“皇帝”是一个身份,在这个身份背后,无论换谁来,结果都一样。
楚渊清心里一寒,那寒气从骨髓弥漫到指尖,叫他全身都有些发麻。
樊谨知微笑道:“所以,楚小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楚渊清也在想。
他以为,是朝堂势力的介入和牵引,才拉扯着江湖诸派背离本心,让行掌武力之人不再以侠义为先,门派上下人人追名逐利,恶风横行。譬如骆千山之于青城,譬如莫一行之于丐帮。
摄政王说江湖门派都是自己攀缠上他的菟丝花,切断联系也毫无意义,早晚有一天还会再攀缠回来。
可青城依然还有李心象,丐帮依然还有白敬辰、唐故,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在坚守侠之一字,他们却要因他人、为门派所累……
是了,那些菟丝花的根茎攀缠的不止是摄政王,其实也牢牢束缚住了他们。
他想切断的,依然是茎。
菟丝花扎根人心,根系还在,茎就会不断生长。
不断生长,那就不断斩断。这不是为了什么彻底脱开、一劳永逸的结果,而是为了至少争取到一段时间,让那些不愿被权势争夺左右的侠之本心能摆脱束缚、尽兴发展。
还有各门各派中左右摇摆、只跟随上峰混一口饭吃的大多数人,当他们更多地跟随了侠心,这世上或许就能涌现更多侠义。
或许……能变得更好呢?
“我想要切断朝堂和江湖之间的联系。”楚渊清抬眸望向樊谨知,坚定道。
“天壹阁跟随的是‘皇帝’。”
楼下庭院的一角,田筠和夙玖正坐在石台上闲聊,聊着聊着,田筠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在此之前,夙玖刚刚提了一嘴吕府。
“啊?”夙玖迷惑不解。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又是从何而来?
田筠瞧他:“不是你提到吕府的吗?”
夙玖一脸疑惑:“吕府跟皇帝有什么关系?”
田筠摆摆手:“不是那个皇帝,我是说……诶呀,就是,站在皇帝位置上的那个人。”
“他说的是皇帝代表的那个身份。”身后忽地传来楚渊清温和的声音。
夙玖眼睛一亮,立刻回身,拉着元卿坐到自己身边。
田筠连连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夙玖又看向他,撇了撇嘴:“说那么隐晦……你明说摄政王不就行了?”
田筠下意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边朝四周看了看。
院内只零零散散三五成群的聚着些游人和学子,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所在的角落。
这时田筠才反应过来,干笑两声:“咳,习惯了,习惯了……”
夙玖道:“所以吕府被查抄一空,你们就打算抛弃摄政王,转投李碁了?”
田筠又露出了一副惊悚的表情,哑了半晌,才道:“不是……话不是这么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天壹阁一直以来都是辅佐那个位置上的人。如今那位置上换了人,天壹阁当然也要……是吧?”
夙玖不由抱臂道:“单凭一个吕府,你们就能判断那位置上换了人?”
田筠压低了些声音:“当然不止。你看,一方膝下无子、年过半百,一方初成气象、年富力强,这形势摆在这里呢。吕府顶多是一个风向标。吕府在明州,我们脑袋上就顶着把剑,就算要改换门庭,也得等那把剑去了才稳妥。”
夙玖仍有质疑:“你们天壹阁改换门庭就这么简单?你们这儿出去的官员跟了摄政王这么多年,能说换主子就换主子?”
田筠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但话赶话都说到这儿了,只得硬着头皮圆下去:“反正,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肯定复杂得多。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的弯弯绕呢。”
楚渊清顺着道:“这也不只是天壹阁一厢情愿的事,天壹阁需要改换门庭,但改换的门庭也一样需要天壹阁。”
田筠在一旁鼓掌:“对对对,楚兄说得极是。”
夙玖有些无语地瞧他,边对楚渊清道:“元卿,假若你们两个一起去科考,我觉得你能比田兄更早上榜。”
田筠:“……”
楚渊清忍笑缓颊:“阿玖,田兄腹有诗书、高瞻远瞩,比之咱们武人,当然要想得更多些。”
田筠:“……”
田筠苦笑着叹气:“唉,楚兄莫取笑田某了。”
夙玖私下里扒了扒楚渊清的手指,好奇道:“方才他们这儿的老大找你上楼,都悄悄说些什么了?”
田筠也对这件事很感兴趣,立刻附耳贴近了些。
楚渊清浅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感谢楚某除害,另外,告诫我莫仗武行凶、杀害‘皇帝’。”
田筠一愣,诧异道:“除……除害?难道吕府是你……?”
楚渊清朝他眨了下眼睛,道:“田兄说笑了,吕府不是官府奉旨派兵剿灭查抄的吗?”
田筠立刻捂住了嘴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夙玖在一旁还有点不乐意:“怎地如此不客气?且不论元卿知轻识重……我们凭甚不杀?他们自己没本事活,倒怪在我们身上了?”
楚渊清笑着安抚:“阿玖莫置气,我们本来也没有这个打算。而且他说的有些道理。对‘皇帝’这个位置来说,杀一人无济于事,无非是换人再来。若一个接一个,真把人选杀尽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摄政王杀侄子,是为了自己登天铺路。我们又不想登天,结果只会为他人做嫁衣,又何苦来哉呢?”
夙玖听得点头,田筠听来却十分惊悚。
动不动就杀来杀去的……还说甚么杀皇帝……
他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了两寸,双手摆在身前,乖巧得不敢说话。
楚渊清这时却又看向他,还主动搭话:“此前听田兄说起过,吕磐与海上帮派合作,垄断了明州府左近海域的贸易买卖,田兄可知究竟是哪个帮派吗?”
吕磐被杀,吕府被查,他在海上的合作伙伴一定会有所动作。
明州府那么多人靠海吃海,若是对方投降或远走倒还无妨,可若是聚众反抗,一定会牵连无辜。
楚渊清不可能坐视自己的行为牵累无辜者死。
田筠迟疑道:“在北门外跟人扯闲篇的时候倒是听说过……叫什么,海鲸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