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卿,疼不疼啊?”
夙玖稍微缓和了情绪,就红着眼睛开始扒拉楚渊清的衣裳,想要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楚渊清笑着牵过他的手,柔声道:“不疼,都只是一点将将破皮的擦伤,已经不流血了。”
夙玖却仍紧攥着他的衣襟不放,像个做错了事却倔强着不肯低头的孩子似的,嘴唇强硬地薄薄抿成了一条线。
但这自认的“错事”,谁说就一定是错呢?
楚渊清心中怜惜愈甚,抬手抚去了爱人面颊上未干的泪痕,又俯身在他晕红的眼角轻轻落了个吻,许誓般低声道:“我不会做让阿玖为难的事的。所以……”
楚渊清笑望着夙玖蓦然抬起的眸,郑重续道:“阿玖不必自责。”
那双柔软的、敦厚的唇好似正说着天下间最动人的情话,夙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硬压下了立刻衔上去的冲动。
只是新一波泪水又抑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与之前不同。这次是像突然寻到了最安心、最踏实的归处,是被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最心爱的珍宝温柔地宠溺着时,情不自禁地流下的泪。
刚落了一滴,夙玖就羞涩地垂下头、自己赧笑着把它抹掉了。
虽然院中这般寂静已昭示了屋内之人的命运,但二人还是进去确认了一下。
房间里的地板上倒卧着一个浑身浴血的秀美男子,男子头顶冲着房门,双目圆睁,脖颈被扭曲成了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显然已身死多时。
看倒地的姿态,大概是吕磐出门时顺手杀的。
夙玖微微摇了摇头,拽下一旁的床帐,妥帖地给男人盖了上。
这时,院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骚乱。
楚渊清和夙玖迅速循着昨夜那些仆役们穿过的后门离开吕府,绕到左近的制高点上探看了一眼,发觉吕府竟已被数百个举着火把、甲胄齐备的兵将团团围了住。
一个中年男子头戴官帽、身披官袍,手中高举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正义正词严地说些什么,随即右手朝前一指,兵士们便踢开吕府大门,迅速鱼贯而入。
夙玖留心仔细辨别了一下:“有镇海军,也有府兵……这帮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楚渊清想了想,道:“想是这些天如此大规模的戒严,并不只是应吕磐之邀协防吕府。”
夙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随即颇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李碁这家伙,桃子摘得倒是比谁都快。”
楚渊清笑着顺了顺毛,补充道:“这大抵也是唐故回赠他的诚意吧。”
他们离开丐帮总坛的当日,不就刚好有天机谷的人在那里拜会吗?
唐故许是转头就将楚夙二人的动向告知了他们,李碁掌握到这个消息之后,便立刻下达了旨意。明州府将圣旨攥在手中,只待吕磐身死,就着人带兵剿杀。
吕磐是吕府的核心,也是摄政王与吕府合作的交点。吕磐一死,摄政王对吕府的支持便成了无木之藤。没有了摄政王安插在身边的直接威慑,无论是明州府、镇海军还是天壹阁,他们心中的天平都会开始向李碁的方向倾斜。
但这机会只有一瞬,当吕磐的角色被其他人顶替,摄政王就会再次占据上风。
李碁当然不会坐等第二个吕磐出现。
不过这些后续都已与他们无关。
楚渊清轻轻捏了下夙玖的手:“我们走吧。”
夙玖点了点头,拉着他转身跃下了房檐。
从乱葬岗救回来的男子到底没能坚持到第三天,在十月廿五日出之前,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至少,我们帮你报了仇。”夙玖低声道,往他的薄棺上捧了一抔土。
楚渊清用剑气给他切了一个方正的墓碑,想刻字时才发现,他们连男子的姓名都不清楚。
结果,只在城郊竹林留下了一座无名孤坟。
巳时前,楚渊清和夙玖就回到了明州府城。
从南门进城再走约莫百来步,就能看到一片颇清澈秀致的水面,在正对水面的另一侧,高高矗立着一座庄重大气、古朴稳重的朱红色楼阁式建筑。
楼阁二层檐下悬挂着一个牌匾,端正谨肃地写着“天壹阁”三字。
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天壹阁了。
在天壹阁外院的大门外,正排着一支长长的车马队伍,间或夹杂着几个身背竹篓、头戴方巾的读书人,队伍中或坐或站地,人人都手握书卷、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显得十分用功。
沿街售卖的都是笔墨纸砚、书报文章之类高雅端方、阳春白雪的东西,只有两个格格不入的摊贩,一家在卖凉茶,一家在卖草料。
“这是排队在做什么呢?”夙玖好奇地疑问,边一直望着队尾,一副很想去排排看的模样。
楚渊清笑着牵过他:“等下问问田兄就知道了。”
夙玖点点头,一面又看了一眼。
“那是来报名,预备参加入院考试的。”田筠解释道。
他一早就出了院门,就坐在门对过的凉茶摊上闲等,刚刚还在和其他人意兴盎然地聊着昨夜吕府突发的变故。见楚夙二人靠近,便主动打了声招呼,给他们让了个空位,又要了两碗凉茶。
夙玖立刻对队伍失去了兴趣,闻言挑了下眉,率先喊了句:“麻烦一起记到这位田学子的账上。”
田筠不由一呆。
楚渊清忍俊不禁,笑着拱了拱手,又跟着压了根稻草:“有劳田兄破费。”
彻底被架住了的田筠强笑两声,从袋底摸出了本月花销仅剩的三个铜板,一并排在了桌上。
夙玖奇道:“田兄家中营商,这日子为何过得如此拮据?”
田筠苦笑:“人言养心莫善于寡欲,俭以养德乃是我门纲纪,家中余财再多,每月能开支的也不过区区两贯,吃喝足用,可若想再买些其他的,就委实难为了。”
楚渊清点点头,夸赞了一句:“天壹阁不愧是学教大宗,治风严谨,颇具古韵。”
田筠苦笑连连,指着门外几个与自己相似打扮的青年道:“两位可知,那几位同窗是在做什么吗?”
二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扭头看了过去。
天壹阁门口正站着几个学子,一边闲谈,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其中一个忽然踮脚、抬手挥了挥,小跑着下台阶迎上了一小队人。来者男女老少皆有,俱仰头瞧着天壹阁,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只有一个领头的在同迎候他们的学子低声交流,衣袖拉扯间似乎传递了什么东西过去。
夙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这就是你们赚外快的法子?”
田筠点点头,屈起指头盘了盘:“你们看,一个人头一百文,每个月开放六天,一天下来,来来往往的少说有五六拨,一拨人多者十来个,少者三四人,盘算下来能赚不少呢。”
夙玖问:“这些钱就不受纲纪的限制?”
田筠叉手道:“那当然了。书院又不知道这些钱的存在,还不是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夙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干这个?就算只做我俩的生意,这二百文至少也够你交个茶水钱了。”
田筠摇了摇头:“我赚钱的事情见多了,没什么兴趣。还是花钱更适合我。”
夙玖忽地反应了过来:“田兄这意思,是凉茶钱还得我们自己来掏?”
田筠嘿嘿一笑:“五文一碗,三碗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十五文,不比破费二百文来得划算吗?”
夙玖哼笑一声,先把桌上的三文划拉到了自己手心,边道:“那我也大方一点,前日的茶水算你三文,就此清账。你若不愿,我们自有别的法子进门。”
田筠盯着被夙玖扣押的“钱质”,心疼地揉了揉自己干瘪的钱袋子,算认了夙玖的交易。
天壹阁入门还要登记,一通折腾之后,三人总算进了大门。
进门之后先是一个庭院,绕过一道影壁,就是天壹阁的主阁,庭院左右两侧的围墙上各有一个月洞门,岔开的青石板路从其中穿过,通往其他院子——
“往东的是去书院,往西的是去寝院,阁楼就是眼前这个了,只开放下面两层,就算是学子也只能上到四层,最顶层的是院正和教授他们才能查阅的珍藏。”田筠非常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
楚渊清有些好奇:“你们管天壹阁的阁主叫院正?”
田筠解释道:“天壹阁是藏书馆,外人一般都叫馆主。馆主呢也是书院的院长、自认是资历最深的学生,所以我们一般见到了都会尊称一句院正,那些业已毕业、官职在身的也有敬称学官长的。”
说话间,三人已踏进了天壹阁的门槛。
天壹阁占地约百来尺见方,内里空间阔大,楼梯盘在当中,沿外围一周被分割成了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整齐摆放了许多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堆着的都是成盒的书籍,盒子末端俱挂着一个写着编号和书名概要的小木牌。
楚渊清随手捻起几个看了看,发觉同一本经典大多收录了历代不同的多个版本,均按年份顺序排好,不仅方便查找,对照使用也十分容易。
“名不虚传,真不愧天下藏书尽揽之名。”楚渊清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田筠得意地扬起头,正要应和他,忽地“咦”了一声,疑道:“潘世兄?你怎么下来了?”
潘学海是天壹阁书院的学员长,协助教授管理学子日常起居和出入活动的,如今天这般的开放日,多半都会在天壹阁四层待着,方便及时领受院正和教授的训诫。
潘学海草草与田筠回了个礼,随即问道:“不知天山派的楚渊清楚大侠是哪位?”
楚渊清正要拉夙玖去书架深处逛逛,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不禁疑惑了一瞬,回身应道:“在下便是。”
潘学海松了口气似地笑笑,拱手道:“在下潘学海,奉院正之命,请楚大侠赴楼上轸翼堂一会。”
在通往京城的玉河河道上,正飘着一叶孤舟。
小舟样式简单,造型古朴,装饰寡淡,但趋近细瞧,便能发现全舟上下毫无缝隙,没有半点榫卯、铁钉的痕迹,竟是由一根巨木挖刻雕凿而成。
舟上仅有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也殊为简单,只沿墙镶着一个木榻,地上支着一个木桌和两个木椅。
此刻木榻上正斜倚着一个身着深紫色绸衣的清隽男子。男子单手支额,怀中抱着一个手炉,似乎有些畏冷,还在腰际以下多搭了一条毛毯。
在他面前垂手而立的白发男子,正是刚从南方赶回的虞弋之。
“……无妨,吕磐找死,也是性格使然,怨不得你。”出神良久,摄政王拽回游离的思绪,缓颊道。
虞弋之眼中掠过一丝不甘的情绪,却垂眸掩了,只默默抿直了嘴角。
摄政王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浅笑着另问了个问题:“弋之,咱们相识,有多少年了?”
那语气十分平淡,闲话家常似的,好像他刚刚回禀的坏消息只是在说今日阴冷的天气,丝毫不牵扯什么利害攸关的重要挫败。
——这挫败让整个局面变得岌岌可危,让一切开始向不可挽回的深渊坠落,直至将摄政王自己卷噬殆尽。
这是连他都能看出的事,王爷不可能看不出来。
虞弋之咽回了冲到嘴边的质疑,哑声回答道:“三十四年。”
摄政王面上显出些怀念的神色,微微颔首,道:“那年,孤头次外出离京,便遇见了你。”
虞弋之道:“王爷救我一命,在下始终感念。”
摄政王望着他,遗憾似地道:“可惜慢了一步,声音还是毁了。”
虞弋之无声地哼笑了一下,显然全不在意。
摄政王也笑了笑,继续道:“那年,孤还头次见到了骆千山,头次见到了莫一行,头次拜会了天壹阁。”
“现在想来,那大抵是孤真的开始试图做些什么的一年。”
“……原来,已经三十四年了啊。的确,是很长、很长一段时光了。”
这话说来十足平静,连声调都不曾有半点起伏,可语气中的叹息却殊为沉重,好似包裹着厚厚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萧索。
虞弋之不禁抬眸,正眼看向了摄政王。
摄政王已转开了目光,静静地凝望着窗外河面上霭霭的白色水雾,眼中、面上都未带任何情绪,嘴角甚至还扬着一点微末的弧度。
若非一身富贵锦袍,看着就像是个避居世外、心思淡然的隐士似的。
一如当年初见的第一面。虞弋之彼时也曾生出过类似的感觉。
“王爷……”他不由开口,却顿住了。
他自觉他想问的问题,有些逾矩和冒渎。
摄政王却已转眸看向他,似乎在等他说完。
虞弋之迟疑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他问:“王爷究竟为何要争?”
摄政王不禁失笑,挑破道:“你是想问,为什么如今坐在那位子上的是李碁,而不是孤?”
虞弋之皱紧了眉头,坦言道:“我不明白。王爷若要天子之位,当年为何过尔不取?若是不要,又为何要争它?”
这问题确实非常僭越。
摄政王却未着恼,竟当真回答道:“昔年,孤只是抱着争的念头。到后来,孤发现了乐趣。”
他似乎颇有兴致,竟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
“权势本身是很无聊的东西。但弄权却很有意思。孤唯独喜欢这事。”
“世人贪利、贪名、贪色、贪权,功名利禄求之者众,用贪欲和权利牵着他们依附于吾,看他们在酒色财气中纠缠挣扎,一个两个自作聪明又自寻死路,岂非是很有意思的事吗?”
“至于,你疑惑孤当年为何弃皇位而不取?”
摄政王回忆似地静默了下来,停顿片晌,继续道:“孤夺位,原是为了一口气。”
“孤不甘心,只因天生残疾,就彻底失去了坐拥天下的资格。孤想证明给他看,他机关算尽,给仍在娘胎里的孤下毒,也挡不住孤踏着他的尸体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但当孤当真走到那位子跟前,真的随便就能坐上去了,孤发觉,那不过就是个椅子。”
“那是很无聊的一样东西。坐上去,天下都会成为负担,乐趣会消失殆尽。孤只是恰好想明白了这一点,恰好那时身边刚好有个李碁。”
虞弋之不解愈甚:“既然王爷彼时就有意相让,今时今日,又为何还要……”
继续?加剧?挣扎?或者……自寻死路?
这是太复杂的一件事。虞弋之尴尬地顿在了这里,一时不知该怎么问下去。
摄政王看出了他的窘迫,噙笑道:“弋之,你要明白,这世上万事万物关联牵扯、错综复杂,没有人能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许多事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向结束。弄权也是一样。”
“当你走到某个位置,就只能继续往前走。倘若停下,要么会被前面阻拦你的人杀死,要么会被后面追随你的人杀死。唯一的生路,就是杀了前面那个阻拦你的人。”
“如你所知,孤成功地杀了一个。”
“多年布局,韬光养晦,做低伏小,阳奉阴违,最后扭转乾坤、一朝功成。那是非常愉悦、非常美妙的感觉。可惜,只存在于杀他的那一瞬间。”
“孤成功杀了他的时候,孤的人生就已经圆满了。之后的一切,不过是完满的圆上旁生的多余的枝丫。”
摄政王欣然笑着,微微垂眸看向怀中的手炉:“所以孤将余生的乐趣都托付在了李碁身上。李碁年纪太浅,行事有些粗糙,但大体还算合格。在楚渊清这件事上,他做得不好,但却很有意思。”
他复又瞧向虞弋之,劝慰似地道:“盛衰势易,是天理常情,没什么值得可惜或遗憾的。吕磐的死,只是时移势易的其中一环。大势如此,不必介怀。”
虞弋之却摇头,执拗地反问:“王爷既然做此想,为何不早早设法,为自己谋个善终?”
摄政王闻言大笑,竟笑得止不住咳了两声。
“天下岂有善终的摄政王呢?”摄政王笑道,“权力易手,从来都只有流血一途能走。”
虞弋之抿唇不言。
摄政王嘴角的笑容稍稍淡了一些,他今日已说了许多话,耗了许多神,难免生出了些倦怠。
他向后倚靠在枕上,淡淡道:“孤此生树敌太多,人人都视孤为寇雠、为逆乱臣贼。那些依傍孤的,只当孤是登阶之梯、攀援之树,大抵没有一个拿孤当个人看。”
“孤不求长生,无后可荫,只望在死后,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将孤当做个人记着,记着每年来孤的墓前浇坛酒,就够了。”
说最后这句的时候,摄政王没有看向任何人。
他仍是那副平淡的、嘴角浅浅扬起的模样,仿佛刚刚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
仿佛没有也可,有也无妨。
这愿望大抵是第一次自剖给人听,也大抵是最后一次。
它唯一的听众此刻正默默地望着摄政王。
他想记着。可他忽然发觉,他对摄政王的名讳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