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壹阁位于明州南门左近,向东隔了两条大街、同样占地阔大的就是吕府。
出于吕磐的要求,包括天壹阁在内,明州府南尽数戒严,每日戌时起南城街面上就要扫净一空,除了巡逻兵士和更夫,不许任何人出入行走。
“这么大阵仗,怕不是把左近的镇海军都调来了一些……”
夙玖伏在檐上躲避又一趟过路巡逻的队伍时,悄声对一旁的楚渊清叨咕道。
楚渊清对这些官面布置素无了解,闻言小心探头觑了那队人马两眼,又趴回夙玖身边,坦诚地摇了摇头,小声道:“看不出。”
这反应也太可爱了。
夙玖禁不住笑,稍稍蹭过去偷了个香。
楚渊清顿时微微热了脸,垂眸羞了一会儿,又眼瞳亮灿灿地望回来,在同样的位置“报复”般地浅啄了一下。
夙玖心里已软成了一汪水,一时耐情不住,虎扑到元卿身上,好一通蹭蹭摸摸。
直等到同一支巡逻队伍在墙下绕过第二轮了,两人才红着耳朵从檐上落下来,楚渊清用力抻着已被夙玖摩挲揉团得皱巴巴的衣衫,含羞似恼地瞪了爱人一眼。
夙玖自知理亏,笑兮兮凑上前去帮忙系腰带,还嘴硬道:“巡逻的间隔约莫一炷香,足够咱们做许多事了。”
说得好像弄这么久专是为了做什么正事似地。
楚渊清又想气又想笑,最终只轻轻“哼”了一声,算认了他的说辞。
毕竟方才舒服的也不止一人。
吕府完整盘踞了明州城东南角的两个街坊,相较于城南的其他地方,贴近吕府外围的街面上围控尤甚,堪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且守夜者俱训练有素、互相配合,视线所及,不见任何死角。
但这只是对普通江湖人而言——
楚渊清远在半个街坊之外,便脚踏城墙,凌空而起,在数丈高的空中凭风借力,一个简单的扶岚纵,就从上方绕过了所有监视者的眼,轻松潜进了守卫森严的吕府。
夙玖也紧随其后。
经过自京城南下去丐帮翻山越岭的一路,他已将这套轻身功夫的施用技巧掌握得非常熟练了。
白日里他们已经把这处府邸里里外外都摸了一遍,夙玖依照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大致推出了几条合适的路径,晚间再来,更多地还是为了确认。
确认吕磐夜宿的位置,以及夜间守卫的布置变化。
二人落入的后园此刻一片死寂,黑暗无光,并无半点人声。
摸清了四周的情况,夙玖轻轻拉了一下楚渊清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自己,绕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向此前怀疑是吕府“后宫”的几组院落潜去。
吕磐素好美人,狂名在外,号称一夜七子,又兼手段暴烈、残忍非常,隔三岔五就有美人在他身下香消玉殒。
为了能尽兴耍用,吕磐往往会同时豢养多个“妻妾”,安顿在南苑的数组院落中,这些院落就被外界戏称为吕磐的“后宫”。
据传吕磐精力过人,每晚必会夜宿其中一间。但刺杀毕竟攸关性命,这十来天,吕磐未必会继续如此耗损精元。
“哼,到底是高看了这恶徒。”夙玖仔细辨听了片晌,忽地冷哼一声,神色已变得殊为难看。
楚渊清也听得十分清楚。
就在“后宫”区域的最北端,最高大的一处寝屋内,正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痛呼和凄厉的哀鸣,混杂着“不要”“救命”“放过我”的祈求、火焰灼烧的噼啪声、黏腻的血肉擦过兵刃的异响和木榫摇晃、颤抖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不断在听者脑中勾勒出一幅血途地狱般惨烈凄厉的场景。
不多时,挣扎的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又过了小半刻,一队仆役架着一个被红布包裹着的人影从后门匆匆离开了寝屋。
被架着的是个气息微弱、身量纤细的男子,凌乱的长发低垂在地上,半遮住了青紫肿胀、早已看不出五官形状的脸旁,拖拽在地上的裸露的小腿上满是血渍和大片大片的青紫瘢痕,被拖走的一路上还稀稀拉拉地洒落着鲜血,间或滴落些不明来路的黄白色的脏污斑块。
夙玖脸色铁青,袖下的手止不住紧紧攥拳,指甲几乎已嵌进了肉里。
那日若非元卿……他恐怕也逃不脱这样的下场。
楚渊清留心到他的异样,担忧地握住夙玖紧绷的拳头,小心翼翼地安抚着揉了揉他的手背,感受到爱人稍稍放松了下来,便稍微使力撬开他的手指、与他五指相扣,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边低声道:“那人似乎还有一口气在,我们跟去看看吗?”
夙玖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吕磐的确做了许多准备,但他的准备都只浮在表面,只是看着人多,在关键位置的把控与埋伏甚至还不及摄政王府的日常防备,轻易就可以避过。
完全不足为虑。
这其中也没有任何熟悉的影子,比如阁外楼。
或许因为自己的事,吕磐与阁外楼之间生了嫌隙……?
这念头只刚刚一闪而过,夙玖便感觉自己脚下倏然一空,下意识勾上身边唯一一个支柱,入手却是熟悉的温暖柔软的触感——
夙玖猛地发觉,自己竟被元卿横抱在了怀中。
楚渊清正笑吟吟垂眸瞧他,低声道:“阿玖有心事可以慢慢想,我带你出去。”
夙玖心里一暖一甜,索性大大方方地寻到自己最喜欢的位置倚好,隔着衣衫沉迷地听着自家爱人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什么乌糟心事都抛在了脑后。
那队仆役从城墙东南角的一处小门鱼贯而出,又走了约莫百多步,绕过一个小山丘,在竹林深处一个满是坟丘的乱葬岗停下,把人往地上一甩,就开始挖土掘墓。
夙玖看得啧啧称奇。
原来传说居然还是真的,明州府的豪奢真地堆出了一个乱葬岗!
那队人马留了一个在旁边把风,余下几人七手八脚地草草掘开浅浅一层,就急急忙忙地将已失去知觉的男人滚入墓穴,把红布随便团了团扔到一边,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往里填土。
被活埋的男人似乎被掉落在身上的土块击醒了,痛苦地呻吟了两声,仆役们顿时愈发慌乱起来,其中拎着铁锹的那个还紧张地走到约莫是男子头部的位置,慢慢抬起胳膊,似乎打算杀人灭口。
楚渊清已将夙玖放了下来,见状瞳色一暗,脚尖一抹一踢,一粒石子便重重击飞了那人手中的凶器,但随手摘下的一把竹叶到底还是留在了手中,只额外屈指一弹,那个被打飞了武器的仆役耳边就“唰”地一声掠过了一阵疾风。
脸颊处一湿一热,那人抬手抹了一把,才发觉竟已被不知名的什么破了相。
楚渊清又弹了第二下、第三下……,每弹一下便会换个位置,由于速度奇快,看着就像是四面八方的竹林里都有隐匿不见的东西在围着他们打似地。
急速移动的身形在林中扫起一阵阵狂风,激得竹叶哗哗作响,配合着不知何来、不知何故的凌厉攻击,在夜半无光的乱葬岗,委实异常渗人。
尤其是这些人还在干着这等杀人灭口、缺德折寿的事情。
这片山头,更不知已被他们埋过多少无辜惨死的冤魂。
仆役们个个吓得脸色惨青,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到其中某个忽然崩溃,大叫着奔下了山,其余人立刻纷纷紧随其后,连一旁地上的提灯都不要了,顾不得夜间难以视物,手脚并用地仓皇向山下逃去,几个人跌跌撞撞、混乱地堵成一团,就这么挨挤着滚了下去。
楚渊清已绕了完整的一周,刚好绕回夙玖身边,见人都跑了,便拉上正止不住笑的夙玖,去看那男子的状况。
男人被暴力压折了几根胸骨,內腑被击出了重创,大大小小的外伤满布身体内外,混着血污泥土,更是凄惨莫名。
此人本就纤细瘦弱,被这样折磨,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楚渊清也看得难受,轻轻叹了口气,提议道:“我们先把人清洁一下,然后再送去看大夫吧?”
毕竟这样狼狈的情状,任谁恐怕都不想让更多人看到。
不远处就是一条水渠。楚渊清和夙玖将人抬到渠边仔细清理净了,做了简单的包扎,夙玖还往他嘴里塞了一粒参丸吊命,才脱下外袍给他裹好,把人扶到楚渊清背上,送去了明州城北的随便一个医馆。
男人身上的伤口并不常见,几乎是明晃晃地指向南边的那一个,大夫本面露难色,但在楚渊清的劝说和夙玖双倍诊金的诱惑下,还是把病人接了下来。
“这人在吕府那里已是个死人了,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的。”楚渊清是这么说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夙玖白日里又去城南转了一圈,发觉那几个跑走的仆役果真瞒下了昨夜异常的遭遇,假作无事地回到了吕府。
这件攸关一人性命的大事,就这么平淡无波地渡过去了。
不过他们毕竟做了些“多余”的事。
为防夜长梦多,隔日夜半,楚渊清和夙玖又熟门熟路地蹲到了吕府檐后。
吕磐还在同一间寝屋,一并传来的还有同样哀哀痛叫着的哭求声。
夙玖面上显出了些怒意,只粗粗确认了周遭气息,就提气跃入了院中。
太急了!
楚渊清伸手欲阻止,却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角。
夙玖满脑子都想着杀人救人,刚朝屋门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浅却清晰的咳嗽。
“我不是让虞壹告诉过你,不要来此诈尸吗?”
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的人缓缓开口。
那声音沙哑粗粝、干涩异常,似乎喉咙被什么伤过,以致吐字十分艰难。
……夙玖再熟悉不过。
甚至在这句话出口之前,在那声轻咳传来的时候,夙玖就已完全僵住了。
他的心脏像是忽然被一个冰冷的手掌死死握紧,滚烫的热血猛地结冻,冻得他四肢僵硬、手脚冰凉,鞋底好似被铁棘刺扎着,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连最简单地回头看一眼,与此刻的夙玖而言,都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虞弋之闲庭信步地走着,眨眼间便走到了夙玖身前。
他一头白色长发已高高束起,扎成了夙玖惯用的模样,喉间的疤痕被隐在一条窄窄的白布之后,一身利落的武夫短打,手掌也仔细绑扎起了厚厚一层布带。
……如临大敌似的穿法,与在楼内时闲散不拘的打扮大相径庭。
虞弋之一双寒目平淡地从夙玖的面上划过,落到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楚渊清身上时,才猛地爆发出一阵璀璨耀目的光芒。
那是渴战到兴奋的目光。
楚渊清率先将夙玖护在了自己身后,淡定自若地迎上虞弋之的注视,右手已握紧了玄铁重剑的剑柄。
院内已是一派寂静。静到呼吸可闻。
楚渊清忽地稍稍别开目光,看向了虞弋之身后。
一个异常伟岸、高壮、漆黑的公牛似的莽汉拉开寝屋的大门,大步踏了出来。
莽汉手中提着一柄五尺长的铁环钢刀,正狞笑着朝这边靠近。
……是吕磐。
虞弋之面上浮现出了一点不耐的神情,又迅速恢复成淡然冷静的模样,转眸对吕磐道:“要活命,你最好还是回去。”
吕磐不屑地哼了一声,低沉浑厚的怒吼响彻天际:“他是来杀老子的!老子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虞弋之闻言微微合了下眼,不再搭话,只缓缓抽出了缠在腰间的又薄又利的铁片。
楚渊清屏息凝神,反手将夙玖推后了一些,自己就势又朝前走了两步。
这意图十分明显。
夙玖顺从地退了几步。
他知道以自己这点三脚猫的本事,贸然加入战团,只会给元卿捣乱。
更何况,乍见虞伯,他紧张过甚,心乱如麻,根本连平日里三分之一的能为都用不出。
他甚至连李碁都不如——
夙玖神情萎败、脸色苍白,齿尖紧咬到唇角都溢出了一丝鲜血。
他刚刚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竟不止在担心元卿。
他还在担心虞伯。
元卿是曾“杀”过一次虞伯。
虞伯是曾彻底出卖了他。
可是……
……
……不,他什么都不能说。
高手对决,差之毫厘就决定生死,元卿再强也是血肉之躯。
元卿只有一个。
他绝不能、绝不能扰乱元卿……
楚渊清其实也在考量同样的事。
虞弋之毕竟曾抚养、教导、庇护过夙玖,对夙玖来说,就是如师如父般最重要的长辈和“亲人”。
自打知道了这层关系的存在,如非必要,楚渊清已不打算再对虞弋之下杀手了。
而且他们今日的目标本就是吕磐。虞弋之顶多是摄政王派来保护吕磐的“护卫”。看他们方才干硬的对话,显然关系并不融洽。
这就是楚渊清的机会。
只要抓住机会,杀死吕磐,逼退虞弋之就好。
楚渊清心中定念,甩开包裹着玄铁重剑的布条,伏低身体,主动向吕磐直袭而去。
楚渊清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虞弋之很轻松就拦住了他劈向吕磐的一剑,而后随身欺上,灵巧迅捷地游走在他的身周,将人带剑都牢牢钳制在了方寸之间。
虽然看着凶险,时不时就有几剑凌厉十足地欺向要害,但实则都余留了一点退路,让楚渊清足以及时变招应对——
似乎意在拘束,而非击杀。
楚渊清心念一动,装作硬要突破似地迎上其中一击,虞弋之直袭他颈侧的剑路却始终不变,迫得楚渊清不得不在最后关头以一点擦伤换取撤步回招的余裕。
看来底线就在这了。
虞弋之的确无意杀他,但也不允许他突破自己的防卫杀死吕磐。
楚渊清手上应对着虞弋之,眼角余光还不断瞄着吕磐的动向。
吕磐铜铃大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瞪着这边,显然在试图分析他的招式和步法,手中的钢刀已高高举在身前,随着虞弋之完全围困住了楚渊清,渐渐地似愈来愈有信心,显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楚渊清决心再推他一把。
他故意连卖了几个破绽,允许虞弋之的剑刃或擦或抹过自己身侧,在浅色的衣裳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几道血痕。
虞弋之迅速领会了他的意图,立刻降低了出招的速度,让两人对招的状态重又回到了“势均力敌”的平衡。
但已迟了。
吕磐已看准机会暴吼一声,凌空跃起,重重一刀,当头朝楚渊清斩落。
虞弋之脸色剧变。
楚渊清无声地笑了一下,忽地运功,一股庞然巨力蓦地引动虞弋之的薄刃向旁侧滑去,刚好创造出了一点空隙,让吕磐一刀斩空、落入了二人之间。
虞弋之手中的铁片被骤然袭来的雄浑内劲牵引着荡到一边,变招不及,眼睁睁看着楚渊清气运左臂,以极快极烈的一掌凶猛地劈向了吕磐的心口。
“嘭”地一声闷响,刚猛的劲力轰碎心肺、透体而出,吕磐嘴角的狞笑还未完全消散,就彻底凝在了面上。
楚渊清一击得手,立刻后撤,避开了虞弋之这时才侧刃削来的一剑。
——这一剑原是为了在电光火石之间逼退楚渊清、保住吕磐的,却到底没追上楚渊清挥出那一掌的速度。
吕磐的喉咙艰难地“喝喝”了两声,突地喷出一口血肉夹杂的腥沫,踉跄地朝楚渊清的方向蹒跚了两步,微微晃了一晃,铁塔似的身躯便轰然倒地。
虞弋之僵立原地,盯着吕磐的尸体看了许久,才又望向楚渊清。
楚渊清被他看得心中一颤。
那双眼中蕴着深不见底的情绪,似乎感慨,似乎遗憾,复杂得难以辨识。
但至终还是渐渐归入了死水一样的平静和冷淡。
虞弋之一言未发,只最后又瞧了夙玖一眼,转身跃上屋檐,几纵几落,就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楚渊清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后背却猛地一重——是夙玖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夙玖还在发抖,面颊上冰凉的泪水顷刻浸透了楚渊清后背的衣衫。楚渊清下意识想回头,却被夙玖合抱的手臂死死地紧箍着腰腹,完全无法转身回应爱人激荡的心绪。
楚渊清明白这是夙玖不愿,于是安静地阖眸感受了一阵,轻轻舒了口气,忽然全身心放松似地向后倚去,边温柔地覆住了夙玖交叠在自己腰间的手。
夙玖稳稳地支撑着他,承着爱人托付的、踏实的重量,因懊悔、后怕、心疼、自责而哽咽、杂乱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