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三江达海,路通五洲。滨海臂江,控扼海道咽喉的,就是立城千年、底蕴深厚的明州府。
明州府内沟渠纵横,水网织连,南门左近开挖成湖,湖畔高起的三层楼阁,便是“天壹阁*”。
天壹阁原是文儒家宅自用的藏书楼,历经百代经营,揽尽天下藏书于一阁,渐渐在书阁之外拓展出了书院馆舍,源源不断为朝廷哺育文才,以其书文人脉之利,成为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顶级学府。在朝代更迭、战乱频仍的年代仍鼎力坚守,护佑文脉不堕至今。
尤其进入本朝以来,天壹阁培养出了一群身负从龙之功的文武重臣,更得御赐“轸翼”二字,日益发展为文官集团的群首、足以左右朝廷势力分野的重要一极。
“这明州府也是胜地概览上排名前十的去处,上次来匆匆忙忙的,都没好好逛逛,这回赶上秋天,日头不凉不热,倒是正好。”夙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方,举目遥望着远处已隐约可见的明州府城,边兴奋地絮絮道。
他们辞别唐故之后,一路晓行夜宿,轻身赶路,短短七日就抵达了明州府外。
楚渊清却似有些顾虑,神色凝重地拉住夙玖的手腕,缓了缓他前跃的步子。
“阿玖,我们这样进城,会否不妥?”楚渊清犹豫道。
夙玖回身瞧他,一眼就瞧出了爱人的心思:“元卿是担心那个明州豪奢?”
楚渊清点了点头,稍稍一顿,又摇了两下。
这反应委实可爱。
夙玖忍俊不禁,笑着调侃道:“元卿今日怎地变了个性子?”
楚渊清拧着眉头认真道:“我还担心阁外楼。他们同你说的那些话……想来并非无的放矢。”
——无外乎是让夙玖别去明州诈尸云云。好听点说是规劝,实际上就是威胁。
这种话夙玖以往听得多了。
以前独自闯荡,许多少在意些。但现在他又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还有元卿啊。
没遇见就罢了。假使遇见,大不了再打一架就是了。
不过……
夙玖忽然反手握住楚渊清,将他拉到道旁的树荫下,在避人的背阴处,把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楚渊清被他这番动作惹得又羞又惊、耳根发热,虽不知其所起,却仍乖顺地任爱人埋在胸口,略带迷茫地问:“阿玖,怎么了?”
夙玖摇了摇头。
好半晌,他闷闷道:“是我兴奋过头,忽视了元卿的感受……元卿一定不喜欢再回明州来的。”
楚渊清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
想是夙玖也忆起了半年前那一场惨烈的“献身”。
但楚渊清早就释怀了。
自夫夫完全交心以来,楚渊清被夙玖宠得极好,因此在靠近明州府的路上,他虽然一度念起那时,然并未感到多么难受。
对于自己当日的选择,说庆幸倒不至于,但他的确半点都不曾后悔过。
彼时沉默,不过是在感慨时间——
半年而已,却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而今故地重游,已是全然不同心境。
楚渊清温柔地抚了抚夙玖的发,轻声唤了句:“阿玖。”
夙玖双臂愈发使力,把人抱得更紧了。
“我不在意了。”楚渊清禁不住笑起来,柔声续道。
夙玖又闷头抱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似恢复了一些精神,仰头望着楚渊清,眼瞳亮晶晶地盯着他,认真道:“元卿。我也不怕。”
楚渊清心下一撼,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忍耐不住俯身吻上去的冲动。
夙玖是因为有他,所以才全不担心。
就像他因为有了夙玖,所以全不在意一样。
夫夫之间,还有什么比这种全心全意的依赖交托更叫人动心的吗?
但两人也确实稍微放缓了入城的步调。
稳妥起见,他们打算先在外围探探消息。
明州府城北面临江,东面临海,沿岸港口码头并立,多群聚在避风、深水、适宜停靠的江海交汇处左近。
譬如北门外入海前的沿江地带,就一字排开了数十个各式各样的码头,往来行旅营商者众,日常喧嚣吵嚷、十分繁忙。除了专给官用、条石垒砌规整的石质码头和向江心伸去的数排木廊上用来迎送亲友的六角木亭,还有许多临时搭建的简易木码头,供渔民、江面往来摆渡和左近商用小船停靠。毗邻码头的岸边也因地制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新鲜鱼获和零碎商品就地贩卖出手,掮客牙郎在其中穿梭、高声谈论着大宗或远途贸易,其中间或错落着些许食肆或水铺,供出入客旅歇脚聊天。
就是类似这样的地方,消息往往最是灵通。
夙玖寻了个靠近市场中心地带的茶水铺子,拉楚渊清坐到边角的一处空桌,要了两碗粗茶和几碟零嘴,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边各自留心着周边嘈杂纷乱的交谈声中可能有用的那些讯息。
比如不远处那桌四五人正围坐讨论的事,听来就有点意思——
“……城南最近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又开始戒严了?”
“听说是吕府那边的要求,说是遭了小贼,还把府尹叫去训了一顿。”
“遭了个小贼就搞出这么大阵仗?得有十来天了吧?”
“天晓得丢了什么宝贝。”
“吕府这是怎么了,成天价儿的丢东西,年初丢了个美人,年中丢了个雕像,眼看要年尾了,又来一次,怕不是心中有鬼……”
在明州府地界敢明目张胆地说这句话,不得不说有些胆量。
夙玖不由转眸觑了一眼,发现正明着挖苦吕家的居然是个身着布衣的书生,不知为何竟会跟一帮小商小贩混在一处。
那书生留意到夙玖的目光,开朗地冲他笑了两下,和同桌人又简单交代两句,便起身朝他们走来,至桌边,行了个典型的揖礼:“小生田筠,是顺南府来天壹阁读书的举子。今日来码头送友人赴京的,顺便逛逛水市、来此解渴解乏。二位看着气质出众、器宇不凡,不知是何方神圣?何妨交个朋友?”
别人还什么都没问呢,就先把自己交代了个清楚,这可不是书生文士的习惯。
夙玖不由笑他:“田举人如此善谈,说是书生,看着怎么反倒像个商人?”
田筠哈哈大笑,就势撩袍坐下:“这位兄台看得准。田某祖辈经商,到父亲时才入仕途,家中尚有别业,闲暇之余,也常去帮忙的。”
夙玖余光瞥见楚渊清微微点了下头,遂笑着对田筠拱手道:“在下夙玖,这是我师兄楚渊清,我们是天山弟子,来关内长见识的。方才听田兄提及吕府,不知这吕府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还能把一地府尹叫上门去训斥?”
田筠叹了口气,道:“吕府乃是此地一霸,在明州深植多年,不知与上面什么大人物交好,历任府尹都对他毕恭毕敬,连徭役都比旁家减免一半,杀人犯法都不问罪的,可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夙玖奇道:“如此恶霸,难道无人敢管吗?”
田筠摇了摇头:“吕家把控海上生意,每年明州府大半税收都倚仗吕府海船,吃人手短,当然不管。强龙不压地头蛇,朝廷远在天边,更管不到海疆。上下难为,如何管之?”
夙玖追问:“天壹阁盛名已久,难道也无法可施?”
田筠又摇头:“那可真是难为我们了,天壹阁是个藏书读书的去处,这些世俗事务,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楚渊清这时开口道:“君子之仕,行其义也。天壹阁学子入仕者众,为公为私,难道也都三缄其口吗?”
田筠苦笑:“楚兄说得好。但师者也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明州府吕家独霸,无道甚矣,天壹阁隐而不见,也是无可奈何。”
楚渊清也无心争执,于是换了个话题:“确有一事请教田兄,素闻天壹阁尽揽天下藏书,楚某心慕已久,不知是否方便拜访?”
田筠欣然道:“这事简单。每月逢五逢十,天壹阁都对外开放,只要有人带着就能进阁观赏。今日结识也是有缘,我也不必什么赏介费用。三日后巳时初刻,田某在阁外恭候二位兄台大驾,如何?”
楚夙二人自然拱手致谢。
这时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钟声,田筠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拍了下脑袋:“哎呀,不知不觉都这个时候了,夙兄,楚兄,我须得赶紧回去,耽误了时辰怕是又要挨罚,见谅,见谅。”
边说边站起身来,话毕,草草拱了下手,不待人反应,就转身匆匆朝北门方向去了。
夙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客气的笑意还没消呢,忽地眨了下眼,疑道:“跑得这么快……他结账了没?”
倒也不多,就是多付了几文茶水钱。
夙玖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直扬言要三日后去天壹阁门口寻人算账。楚渊清笑着安抚了一阵,又说起城南吕府戒严的事情。
“……十来天前开始戒严的,这时间也未免太巧了。”夙玖屈指盘算起来。
楚渊清也点头:“我们接到丐帮的邀请,约莫就在十二三天前,莫一行暴毙也是十来天内的事,这二者无论哪件,都有可能引起摄政王的警惕,派人告知吕府,提防可能的刺杀。”
之所以有此猜想,也是因为要撬动天壹阁与摄政王之间的合作关系,首要需从明州豪奢,吕府入手。
按照唐故透露的消息,吕府家主呂磐是摄政王在明州有意扶持起势的地方豪强,呂磐背靠摄政王,与同属摄政王旗下的海上帮派海鲸帮合作,商匪勾结,几乎垄断了往来明州海道的所有海上生意,个中暴利不可胜数,年入往往数以百万计。
但与幽兰谷市不同,摄政王扶持吕府其意非在钱财,更多地还是在同处明州的“轸翼”之居——天壹阁。
吕府是摄政王扣在天壹阁脖颈上的锁铐,是摄政王牵制天壹阁的犬绳,而家主呂磐,就是摄政王安排在天壹阁旁侧的“看守”。
呂磐原是武师,出身绿林,祖上在乱世时劫道为生,积攒薄财之后出海跑商,在黑白两道都培养了大量人脉关系,至呂磐这代,已家底殷实、生意兴隆,投效摄政王之后,更是一跃成为地方一霸。
除商道显赫以外,吕家还世代家传一本内功心法和一套雷霆刀法,在南方武林小有薄名。呂磐本人更是吸纳了其他硬功特色,使得祖传刀法的力道和霸道都更上一层楼,虽比不上各大门派武学底蕴深厚的掌门长老,但也不是什么路边随处可见、随便可杀的小角色。
“在找上天壹阁之前,最好先处理呂磐。”分别前,唐故曾如是说。
“阿玖,你坚持要与我同去吗?”楚渊清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由得又问了一遍。
夙玖点点头,忽而一笑,道:“呂磐再厉害,能比齐铭豫还厉害吗?元卿一掌就击败了齐铭豫,对付呂磐,岂非更加轻而易举?”
楚渊清却摇头:“假若戒严当真是为了提防我们,那吕府恐怕未必只有呂磐……”
夙玖轻轻叹了口气,打断道:“那我就更要跟你一起去了。我虽然功夫不济,但旁门左道自认精擅。我可以帮你摸出一条合适的路来,避开所有的机关陷阱,惊扰最少的人,甚至直接打到呂磐面前。这能省不少事、少惹不少麻烦呢。”
楚渊清微微一顿。
如夙玖所说,这的确会是很有用的帮忙。
夙玖又笑起来,在案下摸索着握住楚渊清的手,柔声道:“元卿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相比李碁,我一定能帮元卿更多。”
说着,还配合着十分坚定地点了下头。
楚渊清被他这般无厘头的比较逗得笑出了声,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的同时,不禁无奈地望了他一眼。
区分于现实中的“天一阁”,所以写作“天壹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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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天下藏书尽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