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亲亲元卿亲手宠爽了的夙玖由身到心都彻底放松了下来,连日来累积的疲惫也被缓释了许多,即便身处乱哄哄闹糟糟的丐帮总坛,还是沉沉睡了一个好觉。
再睁眼时已天光大亮,床上元卿的那半边早就冷了,视线所及,到处都不见楚渊清的身影。
第一眼没看到自家元卿的夙玖有些不高兴,抱着团成一坨的被子朝另外半侧滚了半圈,忽然留意到外间隐隐似有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
夙玖集中精神仔细听了两句,发觉一方是楚渊清,另一方则是不曾听过的陌生声音——
早间苏醒时,夙玖正睡得极香,睡颜温婉安适、怡宁静好,楚渊清不舍打扰,贪恋地看了许久,才在阿玖的额上轻轻落了个吻,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听到有人靠近这个房间的声音,生怕吵醒夙玖,便赶在那人敲门前,率先打开了房门。
门外,一位不曾见过的中年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这边靠近,破衣烂衫上满是补丁,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黝黑的面容,嘴巴惯常咧笑似地露着黄黑间杂的门牙,完全是一副最最典型的乞丐模样。
虽然身披口袋,一举一动还都带着正统武学套路的余韵,但步伐虚浮,气血双亏,呼吸短促,显然曾经习武,却不知为何武功尽废。
“阁下是……?”楚渊清谨慎探问道。
男人偷摸朝身侧望了望,似乎唯恐被他人瞧见,见四下无人,才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楚大侠,我叫杜小二,是杜小幺的叔叔,我俩都是唐香主的手下,有些话,香主不方便当面跟您说的,就嘱我先转告你。”
楚渊清在一开始就侧身让开了来自年长者的礼数,闻言微微一顿,先将人请进了堂屋,还不忘低声叮嘱道:“我师弟昨日赶路疲累,尚在休息,还请杜侠士悄声。”
杜小二无声地点了点头。
二人在桌旁对坐,楚渊清给他沏了杯茶,边道:“不知杜侠士有何见教?”
杜小二连称不敢,先谢了茶水,才道:“不知楚大侠对我丐帮情形了解多少?”
楚渊清苦笑着摇了摇头:“除了在锁天关因故与唐香主结缘,在泰山有幸见识过齐长老的风采,其余一概不知。”
杜小二遂道:“果真是有缘。楚大侠虽不了解丐帮,却刚巧结识了我帮两大派系的头面人物了。”
楚渊清露出吃惊的表情,眼中也显出些顾忌的神色,迟疑道:“如此内情,是否合适同楚某一个外人……”
杜小二摇头打断:“楚大侠许是丐帮的外人,却不是咱们的外人。唐香主说过,楚大侠是真大侠,江湖事江湖了,但凡肯认同这个的,都是咱们自己人。”
这句话已足够直白了。
唐故一直以来都对丐帮受制于摄政王一事十分不满,依照杜小二话里话外的意思,唐故所在的派系显然也抱持同样的想法,唐故跟随的长老白敬辰想必就是这一派系的领头人。
与之相对的,以齐铭豫为代表的另一个派系,就是支持与摄政王合作的那部分。这等广泛全面的合作并非一介长老能可主持,被杀的丐帮帮主莫一行恐怕也是此道的主推者之一。
所以唐故才会被远逐关外,齐铭豫才会代替帮主出席泰山的武林盟会。
所以丐帮易主,并不只是简单地代际更替,更牵涉到了丐帮派系主张的变更和两派拥趸的去留。
齐铭豫许是莫一行属意的下任帮主人选,却在武林大会败于小辈之手,又被摄政王压着未能成功带领丐帮入驻武林盟,若有威望折损,也在情理之中。
假若这影响了他后续继任帮主的计划,那么……
“——二十年前,莫一行继任帮主之位时,就曾出现过一次很大的争议,派内几乎因对峙而分裂,最后是故长老董志让步,才让丐帮免于内斗自损。”
杜小二继续道。
“莫一行那家伙与朝廷沆瀣一气,唯利是从,把帮内搞得乌烟瘴气,幸好白长老继承了董长老的遗志,保下了一支还算纯粹的丐帮弟子,仍然坚持‘遗泽天下、不取分文’的丐帮帮训,像唐香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然唐香主这样有能力又有想法的弟子还有不少,可恨只因理念不同,就被莫一行一伙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天道昭昭,那莫一行年前突然大病了一场,头发都白了大半,不能出去见人,哼,这也是他这些年恶行的报应!唉,本想着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只可惜……”
杜小二突然停在了这里,似悲似哀地叹了口气。
楚渊清一直在安静地听着,见状,开口探问道:“难道,莫帮主被杀之事,另有隐情?”
杜小二神情灰败,灰心丧志似地低头道:“莫一行眼见就要不行了,本以为是个能易主改派、正本清源的机会,但帮内诸人这些年来朝廷漏下来的好处吃多了,便都舍不得那点牙慧,一个两个都失了志,全向着齐铭豫那伙人。白长老……唉,白长老他,就是太冲动,结果……”
楚渊清不动声色地瞧着他,顺着道:“杜侠士莫非知道那夜的内情?”
杜小二一脸沉痛地点头:“那天,白长老听到帮内弟子胡说的齐铭豫帮主之位既定云云,非常恼火,晚上非要去找莫一行理论。我劝他别去,至少等其他长老回来再议,但他犟劲儿一上来,谁说也不听。当晚在莫一行屋里待到半夜,我担心啊,睡不着,听说他回来了,就立刻去找他。我问他争执了没有,他说没,就是不欢而散,唐香主也在一旁帮腔圆场。我当时没多想,就回去了。谁知道……唉,等隔日一早发现莫一行的尸体之后,我再回想,其实那会儿他的状态就有些不对了。”
楚渊清微微点了点头,忽地问了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恕楚某失礼,杜侠士似乎曾有一身绝好功夫?”
杜小二猛地一僵,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却隐忍未发,只硬声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杜某早就忘了。”
显是不想多谈。
楚渊清也不勉强,又转回方才的话题:“楚某也想听听唐香主或白长老对此事的看法,不知可否成行?”
杜小二面露为难之色,片刻,道:“只怕齐铭豫不肯……”
楚渊清又道:“我师弟与唐故有些恩怨,他这次同来也是想当面说个明白。他对丐帮事务无甚兴趣,只一门心思要解决自己的问题,虽说齐长老明言事情可以稍后再议,但……我师弟是个急性子,咳,不知道可否通融?”
杜小二犹豫片刻,道:“如果楚大侠坚持,我可以去找兄弟问问。请他帮忙言说言说,但齐铭豫肯定不会放心,很可能身后还要跟着尾巴。”
楚渊清笑道:“明白,非常时期,楚某理解。那便有劳杜侠士了。”
又简单寒暄了几句,杜小二便借口告辞。
楚渊清将人送出屋外,反身闭门时,发觉桌边已坐了个夙玖。
夙玖把玩儿着桌上杜小二一滴未动的冷茶,唇角勾着意味不明的弧度,微微挑眉道:“急性子?嗯?”
楚渊清忍俊不禁。
夙玖仰头接住了自家乖觉的元卿主动送上门的道歉似的亲吻,揽住脖子狠狠地吮了两口,直把人的唇嗦得红艳艳的,才肯罢休收手。
那点晨起的阴霾已一扫而光,夙玖笑吟吟瞧着一旁正微微掩口、脸色泛红的楚渊清,问道:“元卿相信那个杜侠士说的话吗?”
楚渊清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点了两下。
“丐帮的派系之争应该确有其事。”他解释道,“但后面的,白敬辰怒上心头、杀害莫一行的事情,我认为有待商榷。”
夙玖微微眯起了眼睛,笑容里晕了点冷:“而且他那身功夫,还不好说究竟是被谁废掉的呢。”
楚渊清也同意。
杜小二全程唯一袒露的真心恐怕就只那一点——在他听到“陈年旧事”时,倏而铁青的脸色上。
“所以,还是要想法子见见唐故。”楚渊清道。
夙玖笑吟吟望他:“放心吧,大师兄,师弟我下午就去把我跟唐香主的恩怨搞搞清楚。”
楚渊清脸颊顿时更热了,小声叨咕着“倒也不必那么急”,边赧着脸垂眸不敢瞧他。
这羞怯的模样夙玖看着实在心喜,禁不住又凑上去偷了两口。
午间,齐铭豫派人来请楚渊清和夙玖一同吃了个便饭。
席上楚渊清又提了一次面见唐故的事情,二人来回拉扯了两番,齐铭豫不好再推脱,便松口让他的弟子赵鹿带夙玖前往一探,又盛邀楚渊清与他一起去看看莫一行的尸身和他身死当夜所在的房间。
楚渊清欣然应允。
莫一行的遗体暂时停棺在丐帮祠堂的正厅内,背靠历任丐帮帮主和长老的牌位,四周围了一圈径约寸余、高达丈尺的白蜡,棺木前方,还有一些丐帮弟子在跪坐哭灵。
七日未满,棺盖未合,虽说遗体已经被擦洗清洁过了,但甫一进门,仍有一股浓郁腐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些日子天干,也凉爽,尸身保存得好,楚大侠武道专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齐铭豫连吹带捧,热情地将楚渊清引入堂内。
楚渊清先陪烧了些金纸以表敬意,才靠到近前,在齐铭豫的允准下,掀开了覆在莫一行面上的白巾。
饶是楚渊清做足了准备,乍一眼看见,也险些被骇得后退了半步。
致死的一掌正正拍在眉心,千钧巨力将莫一行口鼻以上尽数击碎,面部上半至额头的一大片已深深凹陷了下去,断骨与血肉脑浆全都混在一起,可以看出表面曾被勉力擦洗修复过,但依旧惨不忍睹、不成人形。
这是纯粹的刚猛一击,一力降十会,一力破万法,即便硬功大成如楚渊清,也不敢直面这等巨力。
不得不说,丐帮不愧为武道名门,镇派之功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但这样的一击,绝非普通一掌挥去能可办到。使用之前运功蓄力,是必不可少的。
就不知要费几成力、需多长时间。
但即便再短,在正面受击之前,莫一行难道都没有任何反应吗?
望着莫一行平平闭合的双唇,楚渊清疑问道:“齐长老,不知莫掌门身上可还有其他伤痕?”
齐铭豫摇了摇头:“想是对方突然发难,掌门反应不及,因此只有这当头一处。”
楚渊清又问:“莫掌门的功夫在帮内可算数一数二的?”
齐铭豫道:“那当然,咱们江湖门派选掌门,首要看的不就是功夫高低?只是莫掌门年前大病一场,今年一直卧病在床,身体虚弱,久不动武了。”
久不动武,又不是武功全失。
内功底气还在,就算运功不畅,躲开这等直勾勾从正面袭来的招式,应当不难。
更何况,白敬辰与莫一行分属两个派系,早在二十年前就公开对峙过,敌对关系由来已久,二人单独见面,莫一行不可能不心中提防。
迎面受袭却没有反应……这太奇怪了。
房间里遗留的痕迹也存在类似的疑点。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齐铭豫将莫一行受袭当夜的房间原样封存,还派了心腹弟子在门外看守。
推门就能见地面上铺开的一大滩干涸的血渍。那一掌叫血液喷溅而出,左近的桌椅和靠近门边的木柱上也被溅洒得到处都是。三四天过去,血迹已变得粘稠干涸、乌黑发紫,隐隐传来一股与莫一行的尸身类似的腐臭味道。
显然,莫一行当日就是在这里受袭。
但与尸体一样,那夜的袭杀留存下的痕迹仅这一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真的连半点还击都没有,莫一行就被一击毙命了。
当夜巡逻弟子的证词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只在前半夜注意到了白长老和莫掌门的争吵,并没有听见任何过招打斗的动静。
“白长老出门时是什么样子?房内的情形你们看到了吗?”楚渊清追问了一句。
那弟子回忆了一会儿,迟疑道:“就是……怒气冲冲的,我们都没敢靠近。唐香主跟上他之前把房门给带上了,我们也没敢敲门……”
还在争吵,莫一行却完全不防备偷袭。
白敬辰用如此刚猛的招式将人正面击杀,离开之后,却只被人注意到了一脸怒容。
这简直匪夷所思。
就连那么远的木柱都溅上了血点,白敬辰和莫一行彼时相距不过尺余,手上、身上,竟无半点血渍吗?
从各方线索来看,与其说白敬辰是唯一有可能、有能力杀死莫一行的人。倒不如说,无论怎么解释,白敬辰都不可能是杀死莫一行的人。
恐怕要让齐长老失望了。楚渊清想。
这么一圈看下来,他越来越倾向于“杀死莫一行的”另有其人。
丐帮的地牢被开凿在山体之内,门口被一个铁栅栏锁着,钥匙被分成了三把——左右看守的两个弟子各执其一,齐铭豫派来跟着夙玖的赵鹿怀揣着第三把。
分得倒是详细,但可惜,都是锁。
夙玖早在六岁的时候,开锁就不用钥匙了。
岩洞里比外界要更阴暗潮湿一些,沿途虽然都有镶在岩壁上的火把照明,但洞内看着还是黑黢黢的。
向内走了没几步,就路过了第一个监室。说是监室,其实也是从山体里挖出来的凹凸不平的洞,只在洞口加装了一个带铁门的铁栅栏罢了。
这样的监室一共有三间,从外到内并排,唐故被关在中间那个,身旁还躺着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丐。
夙玖在牢前站定,叉着胳膊瞧他,冷笑道:“呦,唐香主,您还有今天呢?”
唐故一眼就瞧清了他,顿时眼前一亮,又瞥见他身后不远处跟上来的赵鹿,刚咧开的笑脸顿时转化成了赔笑。
唐故佯作心虚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呀,这不是九爷吗?九爷您请好啊。”
一旁的老丐似也被惊动了,支起身看了他们一眼,含混着嘟囔道:“什么九爷……”
与尚能自由活动的唐故不同,老丐动作间有铁链划过岩石的声响,手脚处都被铁铐束着,对他的看管明显要更严厉一些。
这位大抵就是长老白敬辰了。
夙玖余光打量着他,边赶在唐故开口之前抢先道:“唐香主还记得在下啊?与我们做生意做出大麻烦来,甩手就跑,留下那么个烂摊子要人善后,唐香主真当我们天山派是好欺负的吗?”
……?
唐故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裂了。
老丐猛地坐直了身体,以一种非常清晰、严厉的口吻斥责道:“唐故!怎么回事?!”
唐故哭笑不得,但赵鹿就在夙玖身后,他更不敢随便反驳,只能哭丧着脸顺着辩解道:“九爷,不是,我没……我没甩手的意思,那什么,我不是跟您说了,我还会回来的吗?那欠您的人情,我肯定会还的嘛。我这个人一向很讲信用的,口碑很好的……”
夙玖挑了下眉毛:“哦?你还打算还?今天早上我们可问过你手底下那个叫杜小二的,他根本不知道你这点破事儿。你跑回关内这么多天了,天天窝在总坛,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谁都不告诉,就这?你还打算还?”
“杜小二”的名字一出,牢内的气氛就猛地一变,刚刚还怒气冲冲的白敬辰这时又躺回了茅草上,唐故松了口气似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九爷,您问谁不好,偏偏问那个嘴巴没门不把风的杜小二?这么着吧,我给您指一个正常人,您跟他去说,他一定把事情好好跟您解释清楚。您再信我一回,这事儿不是不能解决,咱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夙玖疑问:“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能配合?”
唐故连连赌咒发誓:“能能能,肯定能,这么说吧,只要我唐故活着一天,就给您把事情妥妥当当地给办了!”
夙玖这时才似放下心来,拿到唐故给的名字,又恶语威胁了两句,才转身离开了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