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就是楚渊清和夙玖正式落户京城的大日子。
巳时初刻,二人作伴剪了彩,又亲自点了两条百响的鞭炮,在震天响的炮仗声中推开了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的家门。
左邻右舍纷纷前来道喜。
这宅子坐落在西郭城的集市附近,周边住户多是商人,其中更以外地商旅居多,偶尔入京才会在此落脚,因此来人不多,但南北口音都有,甚至还有常驻京城的域外胡客。
“东西杂货”的金掌柜也特意带余桐前来祝贺,给九爷奉上了店内珍藏的东海奇珍作贺礼。
这下奉承到了刀刃上,让九爷在邻居面前长脸不少,夙玖高兴地收了下,很知趣地把这部分钱用其他方式又给金掌柜补贴了回去。
于是宾主两欢,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午宴环节。
正互相推杯换盏地说着吉祥话,院外忽然又有人叩门。
暂时充当“管家”的黄余桐前去应门,发现居然还是个熟人——
鲁丙初双手端着一个木盒,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将人热情地迎到主座前,楚渊清稍微吃了一惊,起身拱手道:“鲁兄。”
一看就知道是谁派来的。
夙玖也跟着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简单寒暄了一声。
鲁丙初同他们还礼:“楚大侠,夙大侠,主子听闻二位今日乔迁之喜,特命鲁某携礼前来道贺。”
楚渊清望了眼他手中的盒子,笑道:“执元兄太客气了。”
鲁丙初遂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流光溢彩、雕饰精良的玉杯来,解释道:“这是九龙昆吾杯,价比千金,楚大侠未来若有急需用钱之处,大可以此物相抵。”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纷纷讨论起这个如此名贵的“九龙昆吾杯”来。
不大清楚行情的听到千金二字已十分惊讶。稍微有些见识的知晓“昆吾”究竟是何等罕见的贵物,此刻竟被拿来雕刻一个杯子,来人出手之阔绰简直骇人听闻。
更通天些的便可能听说过“九龙昆吾杯”的来历,是昔年域外进献给先帝的贵重物件,后来在宫变之中不知所踪,今日竟被不具名的某人白白送给了这家主人,可见这楚夙二位兄弟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
夙玖脸色也变了。
特意选择千金之物,很明显是在嘲讽前月他在天荟阁恼元卿乱花钱的那件事。
不就是明里暗里讽刺他没钱,不肯给元卿花销吗?
李碁这家伙——!!
楚渊清已默默在袖下握住了亲亲阿玖的手,边对鲁丙初正色道:“执元兄的心意楚某领了。此物如此贵重,恕楚某不敢接受。还请鲁兄原物带回吧。”
鲁丙初苦笑道:“主子特别叮嘱过,无论价值几何,这无非只是一个杯子罢了,取之无用,弃置可惜,放在哪里都是一样,若楚大侠不要,那便就地丢了,也是无妨。”
怎么着?这还逼人要上了??
夙玖心头火起,正要开口,又被楚渊清使力握了一下。
楚渊清缓颊道:“既然如此,礼物楚某收下。烦劳鲁兄回报执元兄,盛情楚某领受,也非常感激,只是此物毕竟太重,小小家宅承之不起,楚某权且赏玩一段时间,他日再物归原主。”
这也算完成了上峰交办的任务。鲁丙初顿时放松下来,将盖子一盒,把它递到了一旁的黄余桐手上。
楚渊清又问起鲁兄是否要留下用个午膳云云,顺便关切了一下好友和他的近况。
正寒暄着,院外又来了一个访客。
这人黄余桐并不认识,但出于礼貌,还是给迎了进来。
可他进来的一路,院内原本纷杂的交谈声竟渐渐低落下来,直至静到落针可闻。
楚渊清分心瞧了一眼,忍不住浑身一僵。
鲁丙初入京不久,大多时候都在宫禁之内盘桓,京内几乎无人认识,持重礼来访,满座宾客也并未多心,只道是主人家认识某些特别的贵人,所以才出手如此大方。
但陈侍卫就不一样了。
陈侍卫是摄政王府对外的喉舌,京内有些个需要的,尤其是那些稍有家底的商家,谁人不识?
陈侍卫会出现在这里,只会是摄政王的授意。
鲁丙初也瞧见了他,却只当不认识,默默转开了目光。
陈侍卫对满院隐蔽的打量视而不见,端着个更大的木盒子上前,对楚渊清道:“楚大侠,王爷闻听喜事,特命陈某前来道贺。这是贺礼。”
说着,将木盒打了开。
楚渊清不禁稍微别开了视线。
盒里摆满了各式金玉珠宝,在阳光下熠熠反光、亮得刺眼。
“——都是王爷珍爱的一些小礼,约值千金上下,不成敬意。”陈侍卫解释道。
居然连摄政王都……!
夙玖脸色铁青,在心里怒骂了一声。
楚渊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还是强笑了一下,拱手道:“不敢当。王爷的贺礼,楚某受之有愧。”
陈侍卫倒没有勉强,闻言将盒盖一闭,微笑道:“无妨。王爷说了,楚大侠能容陈某进门,本就是摄政王府特备的重礼了。”
这熟悉的强买强卖叫楚渊清心里一麻,面上险些连笑都挂不住了。
更可气的是,他说的没错。
能让摄政王派人致贺的人家,就算是京戍卫队和官府都会分外照顾,更何况是这些平日里连巴结摄政王的门路都要争抢的商人们呢?
陈侍卫没有多留,简单客气两句便提出告辞,顺便也引走了鲁丙初——他需要即刻回宫向李碁回报这个消息。
两人一走,院内原本压抑的气氛渐渐重新热络起来,只是诸人都已各怀心思,远非初来时那样单纯的拜贺新邻了。
青欢和端木岚对京内事不甚了解,仅暗自惊叹原来楚大哥和夙大哥竟认识这般厉害的人物。章百对这些人物的来历是有些许印象的,各处打工久了,对京内贵富豪奢的一贯做派也心知肚明,一时对东家愈发钦佩崇拜起来。被特别邀请来吃席的客栈掌柜更是战战兢兢,连饭都不香了,只顾着疯狂回想楚夙二人住在自家那段时日的经历,反思自己是否有所苛待、不小心得罪过什么地方。
直到楚渊清“亲切地”给他夹菜,才稍稍定下了心。
午时中,宴席渐渐接近了尾声,不料竟又有客上门。
来人一身乞丐打扮,身披数个口袋,显然是丐帮弟子。
那人对楚渊清拱手道:“在下丐帮许犇,我帮近日生变,齐铭豫齐长老言说楚大侠在武林盟会上一战成名,深孚众望,必能解我派燃眉之急,故此想请楚大侠赴丐帮总坛一会。”
且不论交情几何,这事委实突然,更不知深浅,决不能贸然答应。
楚渊清想着,缓缓起身,先还了一礼,还未及说话,门口又冲进来一人,同样做乞丐打扮,只是要年轻许多,口袋的数量也远不及许犇。
年轻乞丐匆匆冲到许犇身边,仓促地瞧了他一眼,随即一揖到地,气喘吁吁道:“丐……丐帮杜小幺,奉唐香主之名,请楚大侠、夙九爷赴丐帮总坛一聚!”
丐帮总坛地处京畿,南距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却相隔莽莽群山,若要赴京,还需向南绕行。许犇和杜小幺你追我赶、沿路未歇,也足足花费了两三日功夫。
唐故似乎很急,楚渊清和夙玖简单商议了一下,将京内事务草草处理完,嘱托章百顾好青欢和端木岚,约定了可靠的联络方式,把李碁的贵重杯子暂且藏进了夙玖特别开挖的小密室里,就夤夜离京,仗恃一身绝顶的轻身功夫,硬是从京城南下、直切莽山,赶在日落前寻到了许犇和杜小幺告知的那道“之”字形的山口。
山口外正有人相候,见来了两个人,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惊讶,面上却戴起和善的微笑,迎上来探问道:“大侠可是应邀而来?”
很明显,这应当是齐铭豫派驻在这里的。
楚渊清并不打算应齐铭豫的邀,但也不打算当场拂人面子。于是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拱手反问道:“请问此地可是丐帮总坛?”
那人略微停顿了一下,挂着笑道:“正是我派总坛。”
楚渊清遂道:“在下天山楚渊清,这是我师弟夙玖,我二人途径贵宝地,想拜访一位故人,不知阁下可否代为通传?”
那人顿时稍稍变了脸色。
但楚渊清已先声夺人,他又的确心存顾忌、不敢轻易将关系闹僵,于是只得先循着楚渊清的节奏应对道:“楚大侠说的是哪位故人?”
楚渊清简练道:“姓唐,名故。”
那人不由抿了下唇。
停顿片刻,他回应道:“楚大侠见谅,唐故有参与反逆之嫌,目下已被软禁,不能见客。不过我派齐铭豫长老有心邀见尊驾,不知大侠可否赏面?”
竟然已经被抓起来了……
楚渊清与夙玖对视了一眼,客气道:“不敢言尊。既然齐长老有意指点,楚某身为晚辈,理当前往受教。”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满脸堆笑地将楚渊清和夙玖一并请了进去。
山口的背后是一条逼仄曲折的岩间小径,最窄处仅容单人通过,步行十余米,便豁然开朗,一个粗犷混杂、色彩斑斓的庞然大物顿时在眼前铺展开来。
“看着就像是丐帮的产业。”夙玖在一旁小声道。
的确,乍一眼看去,与丐帮弟子们身上那些乱糟糟的补丁颇有相似之处。
这座位于环山合抱之中、像个倒模的陀螺似地满占了整座谷底的巨大聚落,就是丐帮总坛。
从高处下望,可以清晰看到总坛的完整面貌。
总坛所在的山谷外缘是一个相当规整的圆形,像是被一块硕大的天外飞石砸出来的深坑。
在深坑最底层的圆心,是一座平面浑圆的高台,被围裹在一个方方正正、高大气派的祠堂似的建筑中央。
其余更小些的房屋则鳞次栉比环绕四围,依山而起,层层叠上,越靠外侧的看起来越简陋拥挤,显然与居住者的等阶紧密挂钩。
……若从正上方看,恐怕就是圆形里套方形、又在方形里套了一个圆形的样式。
楚渊清感觉有些稀罕。
丐帮总坛,竟论规矩方圆,与世人印象里的丐帮风气可说截然不同。
他们被带着一路向下,一直下到山谷的最中央,在高台北侧的大堂里见到了手执碧青色玉棒的齐铭豫。
齐铭豫已完全换了一个打扮,与泰山赴会时大不相同——衣着整洁,须发清爽,若非仍戴着代表丐帮的布口袋,任谁初次见到,都不会认为他是个丐帮中人。
但心中再怎么疑惑,此时此刻,面上也不能表露分毫。
楚渊清拱手礼道:“齐长老,天山派楚渊清和师弟夙玖前来拜会,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不卑不亢,夹带适当的谦逊语气,在礼节上恰如其分。
但这话的内容……
齐铭豫冷然瞥了领路的弟子一眼,弯了眼睛对楚渊清亲热道:“哎呀,贤侄何必如此客气。原是老夫仓促邀请,有劳贤侄匆匆赶来,说来,老夫心里还怪过意不去哩。”
他们的关系恐怕远未到这么熟稔的地步吧……
楚渊清拒不应承,只微笑道:“前辈容禀。实不相瞒,渊清有一故友,姓唐名故,与晚辈有些纠葛未了,听闻他身在总坛,不知可否容晚辈一见?”
被当面回避了邀约,齐铭豫也未着恼,反倒笑呵呵抹了两把胡须:“噢,唐香主啊?嘶……他现在,可能不大方便。”
眼见楚渊清蹙了下眉,他立刻续道:“嘿呀,这么说吧。他其实也跟老夫邀你前来相商的事情有关。但他现在麻烦事缠身,一时半刻还顾不上别的。这嘛……要不这样,楚贤侄,你帮老夫一个小忙,帮我们厘清他身上的嫌疑。他若是清清白白地出来,你们就继续谈你俩的事。他若是的确戴罪,那就按我丐帮帮规处理,届时你再看看能不能满意,你看这样如何啊?”
楚渊清微微一顿。
这做法委实无赖,硬将两件无关的事绑在了一起。他若想见唐故,就不得不先应下齐铭豫的请托。
似乎……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丐帮是中原武林名门正派,他作为天山长徒,夙玖作为掌门弟子,万万没有在丐帮总坛闹事的道理。
不能行暗事,就只能明着招架。
但对方已占尽先机,避而远之也就罢了,若要亲身介入,就必须先摸清状况,至少不能被人牵着走——无论是被齐铭豫,还是被唐故。
而且避而远之原本就不在考量之内。
他们两个今日会站在这里,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唐故。
楚渊清谨慎道:“齐长老,若有需要,晚辈可以协助,只是晚辈年轻识浅,又常驻关外,对中原武林事务并不熟悉,所言所思未必堪用,倘使力有未逮,还请前辈见谅。”
说得再委婉,也是答应了。
齐铭豫高兴地大笑两声,连连道:“好好好,有楚贤侄这句话,齐某的心就定了。”
楚渊清连道两声“不敢”,直问道:“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前辈如此为难?”
齐铭豫稍微严肃了神色,沉默片晌,悲怆地叹了口气:“……是我帮帮主,三日前忽然暴毙,情形蹊跷至极——”
三日前的凌晨,大约就在楚渊清和夙玖处理蒋志的同一时间,丐帮帮主莫一行也横死房中,于日出后被手下发现,急忙传讯丐帮镇守总坛的两位长老前去查看情况。
但与蒋志不同,莫一行的死状极其惨烈,被人一掌劈在面上,头颅迸裂、脑浆四溢,几乎已看不出原形。
那招式也是丐帮中人极为熟悉的,是帮内镇派武功“降龙伏虎诀”的第十三式,破云逐日。
这一式力大势沉,要求极为精湛深厚的内家功夫支撑,全丐帮上下,只有三人能完满使出。
一者是莫一行本人,一者远在岭南,余下最有嫌疑的,就只有留守总坛的另一位长老,白敬辰了。
而且,白敬辰的嫌疑还不止于此。
莫一行身死当夜,白敬辰正在莫一行房中,与他单独密谈到深夜。彼时陪侍门外的,就是白敬辰最得力的弟子,唐故。
当莫一行的尸体被发现时,白敬辰一言不发,当场就缚,唐故只来得及私下派走杜小幺援请救兵,就被一同押进了丐帮的地牢。
按理,帮主去世之后,丐帮合该推举一位新帮主处理老帮主的后事,但这次情况实在特殊,有权举荐的长老里,一个身陷囹圄,余下均在外地,总坛只剩齐铭豫一人,根本不足以自推为帮主。以致此刻他虽代理帮主事务,但仍旧是长老身份。
所以齐铭豫一面设法坐实白敬辰的罪名,一面等其余长老回返,再行帮主举选之事。
这里其实有一点奇怪——
楚渊清和夙玖晚间留宿总坛客房,在房间里复盘白日听到的讯息时,夙玖突然“咦”了一声。
楚渊清抬眸瞧他。
夙玖疑问道:“齐铭豫口口声声要你帮忙厘清真相、还人清白,但句句都在指控白敬辰杀了莫一行,似乎非常着急坐实白敬辰的罪名,为此甚至故意拉你过来旁证,可是……这有什么可急的?为什么不等其他长老回来再说?”
楚渊清思忖道:“唐故偷偷派人来找我救人,他便索性找我旁证……不,你说得对,他其实不必找我,只要拦住来找我的杜小幺就行。丐帮易主,是丐帮事务,理当由丐帮自行解决。即便他一人镇不住场面,一时处理不了白敬辰,等其他长老回返再行调查也不迟。但他却选择拉我入局……许是另有考量。”
夙玖耸了下肩:“这件事里若有哪个他会关心的,恐怕就只有帮主推选了吧?”
楚渊清也同意。
夙玖忽地笑了一下,起身从背后抱住他,轻巧地吻了下他的脸颊,低声道:“这就不是咱们两个闷在屋子里能讨论出来的事了。元卿,我困死了,我们去睡吧。”
楚渊清被他紧贴着颊边的吐息哄得面上微热,但更顾念爱人的身体,立刻红着脸点了点头。
自己的要求被明明白白地应了,夙玖却仍停在哪里不动,还含笑补了一句:“不怕,这里是别人家,今天不闹元卿。”
话是这么说,手却一直搔着元卿的腰侧,反复在那里暧昧地打转。
简直言行不一到极点了!
楚渊清被他挠得浑身发酥,在即将神志溃乱的边缘一把摁住他的手,含羞似恼地瞪了他一眼。
夙玖瞧着爱人已有些微湿微红的眸,情不自禁地又在那双已微微启口的唇上流连地衔吮了许久。
他毕竟有十来天没好好碰过元卿了。
自打那天在天荟阁被撩了火,他就时时惦记着,还专门仿制了些天荟阁的新鲜玩意儿藏在家中床头,就等乔迁当日好好享受的,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丐帮居然在此时横插一杠,硬生生破坏了他的好事。
但他哪能在这种四处漏风的破房子里要了元卿呢?
夙玖不甘心地轻轻咬了下楚渊清的唇,勉强自己放了开,揽着人到床边,老老实实地合衣上床。
楚渊清也明白夙玖的顾忌,虽然浑身燥热难耐,但仍配合地弹指击灭了灯火,在黑暗中阖眸默默清心静念。
但夙玖今日不知怎地了,竟一直静不下来,滚烫的气息一直扑打在面上,激得楚渊清也有些念不下去。
楚渊清耐不住睁眼瞧他,却发现夙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还说困了……现在倒是不困了?”
楚渊清小声嗔怪了一句,又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倾身吻他的同时,主动伸手向被子里探去。
夙玖不由睁大了眼睛。
——
不得不说,元卿真是一个非常善学的“后生晚辈”。
夙玖埋抵在他的肩窝,隐忍着喘息、微微颤抖地沉浸在元卿亲手为他绘满的最后的余韵中时,忍不住冒出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