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早,楚渊清和夙玖带着黄余桐、李碁带着鲁丙初,一行五人在泰山府城东门外汇合,鲁丙初还不知从何处牵来了五匹马,辅作赶路之用。
景和真人也带着小师弟专程前来送行。
小师弟一面给楚渊清的衣襟里塞银子,一面哭丧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浑像数月前送他下山时的模样,哭哭啼啼地说:“……呜呜,大师兄,你和夙师弟要好好的,钱多拿些,千万别饿着自己啊。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练功,那你也一定要答应我早点回来好不好……”
楚渊清又心酸又想笑地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软声软语地应道:“好,我答应你。”
小师弟泪眼汪汪地看他:“那什么时候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楚渊清想了想,道:“最晚不过年,好吗?”
等到过年也太晚了……小师弟瘪了瘪嘴,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哭完楚渊清,他又跑去捧夙玖的手,摆出小师兄的样子叮嘱他好好练功,夙玖笑眯眯应了,还反过来允他会好好照顾大师兄、一定不叫人饿着,边说边瞟着元卿,显见地话里有话,叫楚渊清在一旁悄悄赧了面颊。
黄余桐是小师弟下山以来交到的年齿最近的朋友,又是生死患难之交,这次分别,更不知何时能再见,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很是哭了一场,黄余桐红着眼睛答应下来,日后会和楚夙二人一起去天山找他玩儿。
甚至连李碁都有一份——小师弟跑到李碁的面前,顶着鲁丙初惊诧的目光揽过李碁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认真说:“李大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稚子的真诚最是可爱。李碁禁不住笑起来,学着楚渊清的模样轻轻揉了下他的发顶,温和道:“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是,要好好练功,好好长大,若以后有缘再见,李大哥请你吃京城最有名的糖糕。”
小师弟眼睛一亮:“好啊好啊,以后若还有下山玩……咳,历练的机会,我一定去京城找你吃糖糕!”
李碁笑着应了。
见都挨个好好道别了,景和真人这才把小师弟捞回身边,对楚渊清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快启程吧,别耽误了日头。渊清,在外别嫌麻烦,有事没事都多给家里写写信,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常回来看看。你和小玖都是,在外好好照顾自己,遇事不必勉强、量力而行。不过修武精进莫要懈怠,日后再见,为师还要考校你们的。”
考校什的……上次也是这般说的,但见面后到底忘了个干净。
楚渊清忍俊不禁,又忍不住鼻酸,面上倒是故作镇静地朝师父正色拱手:“是,弟子记住了。”
夙玖也恭恭敬敬地朝景和真人行礼:“小玖谨遵师命。”
说罢,又抬起头续了半句:“师父和小师兄也要保重身体啊。”
景和微笑颔首,伸手缓缓朝他们的方向前后摆了摆,嘴上催促着:“快走吧。”眼睛却一直望着爱徒夫夫,显然十分不舍。
楚渊清也知道不能再拖了,迫着自己看了最后一眼,硬下心肠转身上马。
待驱马走出百尺来远、回身再望时,遥遥还能看见高大的泰山府城外,孤零零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别离本就叫人难过,更何况是与至亲呢?
楚渊清面上落寞的表情看得人心疼,夙玖小心翼翼牵着马缰靠近,设法与他并行,振奋了语气提议道:“元卿,回家过年是为人子女的本分,咱们筹划好日程,等年尾的时候,带余桐一起回趟天山吧。”
说着,还俏皮地冲他眨了下眼睛。
有了约定,就仿佛归期已在眼前,因别离而惹的愁绪也似随它尘埃落定,叫人顿时感觉踏实了许多。
楚渊清空落落的心像被这一句填得满了,暖融融地跳在胸腔里,鼓噪得他不禁伸手,握住了爱人悄悄递来的手指。
放眼整个武林,在轻身功夫一列,夙玖和楚渊清都足称得上是个中翘楚。无论在关内还是关外,二人惯常都靠轻功赶路,鲜有骑马的时候。
于是这般赶路刚第五天,夙玖就被磨得有些受不住,大腿内侧破皮红肿、疼痒难耐,下马之后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更可恨的是,在外人面前,他连元卿的怀抱都不好窝了!
夙玖龇牙咧嘴地上完药,扶着楚渊清的手就要下地。
楚渊清牢牢搀着他,疑惑地问:“阿玖,你要做什么去?”
夙玖恼恨地看了眼隔壁,咬牙切齿道:“我要去买衣服!”
他们此刻已进入了汴州府的地界,虽然未入府城,但毗邻不远,落脚在一处颇繁华的集镇上,买卖成衣的店铺还真有几家。
夙玖挑挑拣拣地买了两套,又搭配了两支木钗,顺手带了一盒胭脂,隔日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坐到镜前梳妆。
楚渊清也被他闹醒了,侧头好奇地盯着他看,不知不觉又被镜中倒映的秀美的侧脸撬动了心,直到夙玖笑吟吟吻了上来,才在险些叫人窒息的深吻中回神。
“作女子装扮,与元卿共乘一骑,就不惹外人侧目了。”说着,夙玖又忍不住在那双已被自己吮得嫣红的唇上浅啄了一下。
楚渊清赧红着脸点了点头,伸手掩着自己已胀得火辣辣的嘴唇,一时不敢出声。
李碁和鲁丙初虽然没见过夙玖女装的模样,但对他为何要这样做派都心知肚明,调侃两句就作罢了。只有黄余桐是发自心底里的震惊,都骑马走出数里了,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夙玖一副女子打扮侧坐在鞍上、懒懒躺在楚渊清怀里阖目假寐的模样,又疑心起一直以来是否都是自己搞错了。
自个儿在心里默默纠结了两三天,某日入夜,在某个郊野露宿时,趁着外出拾柴的机会,黄余桐拔腿追上夙玖,忐忑地开口探问:“夙……夙大哥,啊不……你,你莫非是,女……女……女子身份……?”
夙玖闻言止不住笑,伸手大喇喇拍了拍他的肩,感觉黄余桐慌张地绷紧了身体,便笑他道:“慌什么,男也罢女也罢,都是皮相,有甚要紧。”
顿了顿,还是简单同他解释了一句:“我不习惯骑马,又不想叫别人看我笑话,与人共乘,还要侧坐,这样打扮才不惹眼。”
这解释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似乎能说得通。
黄余桐的小脑瓜虽然想不明白这里面歪曲的门道,但还是松了口气,忍不住放松地憨笑起来:“我还以为是我一直弄错了、觉着怪对不住你……夙大哥,你的扮相确实还挺好看的。”
夙玖得意地扬起头:“那是,要不怎么……咳,怎么唬人呢?”
……要不怎么把你楚大哥“骗”到手呢?
夙玖想着自己咽回去的那半句话,眸中的笑意不禁更明媚粲然了些。
一连赶了半个月的路,一行人晓行夜宿,马不停蹄,终于在九月廿五的午前遥遥望见了京师高耸巍峨的城墙。
与天下间许多府城类似,京城也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城,平平铺开在南北两处高地相夹的平野地带,特别不同的,是它规模极大、占地极广、看来额外宏伟壮阔。放眼望去,土垒砖砌的城墙绕城一周,南北东西绵延足有数十里;一条大河自西向东在城南迤逦而过,道道水渠自大河分流而出,又各自汇流入城内水系,在城外西北角的洼地聚成了一汪大湖,被风儿吹皱的湖面波光粼粼,恍若金鳞闪烁;城内建筑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繁华富丽、肃穆稳重兼而有之,数条阔逾数丈的大道横纵切城而过,其中最宽阔、路中央特别以石板铺地的一条自南至北直入城心,刚好将整座城分作了东西两半,显然是刻意为之。
李碁停马驻步,在高地的边缘俯瞰眼前雄阔的城池,却略过了城内的一切繁华去处,目光独独落在城中心那组整齐划一、庄重巍峨的殿宇建筑上,看着看着,面上竟渐渐显出了一丝落寞。
楚渊清驱马与他并排,仔细地欣赏了一会儿眼前壮美的景色,他有生以来头次见到这样广大而富丽的城,不禁心生感慨,只觉对关内的繁荣富足有了更新的认识。
瞥眼却见身侧的李碁始终沉默不语、只一味自己抑郁,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执元兄,这里视野正好,不如你给我介绍介绍,你家……在哪个方向?”
自离开泰山以来的第一次,楚渊清竟主动寻他说话了!
李碁立时回神,不知怎地,只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心中愈演愈烈的那点回宫受囚的不甘居然实打实地因此稍稍平复了一些。
李碁收拢了心思,浅浅笑了一下,回答道:“就在那里——”
他伸手指了指城的中心位置,续道:“你看见那三道城垣了吗?就在第三道城垣的里面、稍微高起了一些的地方,那里还有第四个城。那就是宫禁所在。从八岁起,到二十岁加冠,除了被带去宫外祭祀,我一直住在那里。”
许是李碁的声音实在太过平静,也许是那层层叠叠的深宫幽院黑红相间的色彩太过沉重,楚渊清一时竟窒得说不出话来。
他感觉有些哀而不伤的什么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是李碁压之不住的心绪的弥散,来自李碁的过去和他可以想见的未来。
李碁似也觉出这样不好,于是转而指向了外侧,振作了精神笑道:“你们来京,必定是要转转玩玩的。这三重城,属最外面的郭城最是热闹,有趣的东西最多,东南西三面都有专设的集市,你们如果想尝尝京城特产,不妨去西边找家客栈住下,那里有一个食肆集,汇集了不少京城名吃,是京内有名的吃喝去处,我小时候最喜欢那里,经常一逛就是一天。”
“京内还流行一种民间小报,有些在客栈就能买到,上面偶尔会点评些京城内外的赏玩去处和近日时兴的新鲜玩意儿,你们若是不知道要去哪里,也可以买一份来瞧瞧。”
“不过京里也不是哪儿都能去,进郭城需要籍贴查验身份。若要进内城,还会更严格一些,那里面都是官署衙门和达官显贵的住处,天山弟子的令牌许不够用,我先前传书让人备了两份文牒,一会儿就能收到,你们拿着,届时方便进出。至于进宫,得要令牌。若要入禁中,还需口谕。”李碁微微顿了一下,勉强平静了语气续道,“所以日后再见,可能就不太容易了。”
他一直没有看向楚渊清,一直强迫自己紧盯着那重重城垣闭锁的深宫大内,唯恐多看一眼,心中的不舍和不甘都要决溢。
楚渊清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而道:“执元兄,我会去做的,那些事……我会去把江湖和朝廷之间扭曲的关联斩断。”
李碁猛地一滞,在回宫的前一刻,他终于听到了日思夜想、做梦都渴望听到的答复,可首先反应过来的情绪竟然不是兴奋,而是心酸——
他强忍着鼻腔眼眶的酸涩和喉咙内火辣辣的刀割般的刺痛,勉强咽了两口唾沫,生怕把已盈了满眼的泪水晃出来似地,轻轻点了点头。
楚渊清没有瞧见,他仍望着眼前的平野,平平地续道:“但我并非是为了帮你。执元兄。我只是要做这件事。只是这件事,刚好你也想做。”
高兴和喜悦已后知后觉地赶了上来,李碁捱过了那一阵落泪的冲动,即便闻听这般疏离的说辞,依旧欣然道:“这就够了。渊清。我知足了。”
“我会让鲁丙初专责联系你们,等你们在京安顿好之后,他会把入宫的令牌交到你们手上。日后在江湖上走动,天机谷的消息也随时都为你们敞开。”
短短两句话的时间,李碁的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亮灿灿地凝在楚渊清的身上,郑重其事地说完了最后一句:“渊清,朝堂之外的事,就拜托你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眸里除了振奋和欣喜,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被掩藏在更深、更晦暗的地方,活像是在天山秘地曾偶然遇见的、隐忍着猎捕与吞噬渴望的兽。
这让楚渊清下意识感觉有些别扭……和危险。
一股寒气莫名自心底弥漫开来,在午前犹嫌热烈的阳光下,竟冻得他的胸腹又紧又僵。
楚渊清低声应了,几近逃也似地避开了这阵凝视。
他忽然非常迫切地想要贴近夙玖。
“元卿。”
千思百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渊清立刻回身,已换回男装的夙玖正背着布包裹朝他走来。
楚渊清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夙玖递来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前坐好。熟悉的温暖浸入心口,迅速驱散了那阵由内而生的彻骨寒意。
在元卿看不到的地方,夙玖抬眸冷冷瞪了眼李碁,边柔和了声音道:“咱们走吧。腿脚快些,还能赶在午时入城。”
最后一程短暂的同行在下山之后就彻底结束了。
一个文士带着两个打扮成家仆模样的侍卫正守在山脚的路旁,见到李碁的第一眼就矮身下跪、口呼万岁。李碁却视若未见,一直待驱到近前,才翻身下马,亲自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简单称许了几句,又寒暄似地问了问京内的近况。
楚渊清等人也将马匹还给了鲁丙初,把文牒收好,便同李碁告辞。
李碁没有挽留。只是上马离开之前,又允许自己回头看了楚渊清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