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开始,群英阁自议事堂以南就热闹了起来,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忙着布置场地、筹备食货,高薪临聘下,泰山府城里排位前三的知名酒楼甚至闭门谢客一日,抽调来大半后厨,专为武林盟晚上的圆月宴做准备。
正门外临时搭建的摊位和比武台全都撤了,偌大的场地上整齐布满了十人合坐的圆桌,用于招待慕名而来的江湖散客。阁内的比武台则装点了彩绸,铺上了地毯,台面四缘还拉挂了一溜花灯,作晚间的歌舞演乐之用。
至傍晚太阳将落未落时,群英阁前堂已是灯火通明。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渐渐都聚来了这里,寒暄攀谈之声此起彼伏。
景和真人带着天山的一众小辈们前往赴宴,沿途一连应酬了五六个门派,才终于来到议事堂前,先向已站在主位前接待来宾的骆千山拱手致意。
似是为了应和圆月宴的氛围,骆千山特意换了一身锦绸衣裳,神情也变得和蔼亲善许多,相较于武林盟主或一派掌门,看着反倒更像个贵戚富绅了。
骆千山将景和真人引到主位座旁,以“远道而来的稀客”为名,把天山派放到了中原武林名宿少林之后、衡山之前,显然十分重视。
景和瞧了一眼自家长徒,见楚渊清并未反对,便欣然应了,转身落座。
骆千山又和气地朝几个小辈点了点头,嘴上说着些“天山俊逸”“后生可畏”之类的客套话,打量的视线一一扫过诸人,在掠过黄余桐的时候蓦地一滞,又佯作无事地收回目光。
黄余桐心头一紧,不由侧身避开了些。
这是他和楚渊清事先商量好的,特意未带面巾遮掩,就是为了让骆千山知晓他的存在。
——谁让青城弟子们实在太不理事,人在群英阁里大摇大摆地晃了两天,除了有心隐瞒师父的李心象,其余人等对黄余桐的到来居然一无所察,遑论去报知骆千山呢。
天山派弟子们的座席被安排在景和真人的身后,与下榻的合院一样,都毗邻衡山修士。
众人先与代表衡山掌门列席的慧明长老见礼,又私下和路上结识的弟子妙心打了个招呼,总算踏实坐了下。
李碁跌坐在楚渊清侧后方,连连摇扇,小声感慨了句:“武林盟会的筵席竟也如此讲究位次高下,人情交际一点不少,委实叫人疲累。”
夙玖也不喜这个,原本想好好过节的兴奋期待全叫沿路应酬磨了个空,此刻只疏懒地仰躺在椅子里,唯独滑落在桌案下的手还精神地一味勾引着身旁元卿的手指玩。
楚渊清被蹭挠得心尖尖又酥又痒,正要转腕脱开,掌心却骤然被夙玖曲起的指尖一划,疼麻酥痒的感觉顿时循着经络接踵而上,袭得他险些吟出声来,不由羞恼地一把握住,把某人作乱的爪子紧紧扣在了手心。
夙玖乖乖任他扣着,眼角眉梢却盈盈浮起了满足的笑意。
小师弟的注意力全被满桌案的蜜果糕点吸引住了,又不敢一人独用,幸而还有个黄余桐与他年龄相近,便拉了黄家少年下水,两个孩子“偷偷摸摸”地将案上的点心先分吃了一盘。
眼见伸手要去拿第二盘蜜饯了,楚渊清不得不轻咳了一声,阻止道:“师弟,稍后还有主菜,零嘴先少吃些,别一会儿吃不下饭了。”
被现场抓包,小师弟失落地“哦”了一声,却眼疾手快又摸了两块,一人一个分给了黄余桐,眼睛还巴望着楚渊清,像是在说不止他一人想吃。
被小师弟投喂了一轮,黄余桐的神情已比刚刚被骆千山发现时明快了许多,这时也赧笑着和小师弟作伙瞧他。楚渊清看在眼里,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敲了小师弟脑门一记,没再多说什么。
夜色已降,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骆千山起身扬手示意,做了一段简单又不失礼数的开场白。
他特意运功放声,让那些无法入阁、遥遥坐在正门外的食客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楚渊清一直留心着骆千山的反应,但他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惯犯,即便乍见黄余桐在身边,也半点不见异色,神态举止平静如常,在光明正大携带黄余桐入场的景和真人面前依旧谈笑风生,仿佛刚刚那一瞬视线的停滞根本不存在。
——若非有那一瞬分明,任谁都会感觉骆千山完全不认识黄余桐。
真厉害啊……楚渊清忍不住暗暗喟叹。
这伪作的功夫,比之阿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夙玖忽然倾身靠近了他:“元卿,你瞧,他的手指……”
楚渊清随着夙玖的指点,看向骆千山隐在桌案下的手,似乎刚刚快速地做了个什么手势,此刻已收回了袖中。
夙玖又引着他朝后方看,一个站在后廊阴影下垂手侍立的青城弟子正欲转身离开。
“他们去查咱们的行李了。”夙玖悄声道。
……还是夙玖更胜一筹。
楚渊清不免更佩服起自家阿玖来,不禁悄悄在案下竖了个大拇指。
夙玖笑吟吟伸手包住了它,朝楚渊清眨了下眼睛,无声道:“回去再讨。”
他还想怎么讨……
心绪一乱,楚渊清面上一热,立时不敢再想,转眸假装看起台上的歌舞来。
菜品一道道的上着,酒过三巡,场内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各门各派弟子纷纷离席、互相敬酒寒暄,楚渊清和夙玖遂挑了个合适的机会,偷偷溜出了场外。
路过群英阁时,却见二层阁内竟萤萤亮着一豆烛光。幸而有庭院内外明若白昼的灯火映衬,看着并不惹眼。
夙玖跃身上檐,确认了屋内之人正是李心象。
楚渊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打扰他,继续朝后院赶去。
见两人走了,李碁便自觉接替了楚渊清的位子,哄着小师弟乖乖吃饭。有他派弟子前来寻人应酬时,就借口出恭云云,把人都挡了回去。
好不容易劝退了第五批,眼前又迎上来一个锦缎衣袍的下摆。
李碁心里禁不住骂娘,抬头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虞壹正摇着扇,浅笑盈盈地低头瞧着他。
李碁顿时有些心虚,下意识朝两边瞥了两眼,就听虞壹含笑道:“这位公子看着器宇不凡,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结交?”
一旁小师弟正抱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发愁,见状好奇地看了看两人,惊讶道:“李大哥,你们都使扇子欸!”
虞壹顺势接茬:“正是如此,可见有缘。”
李碁:“……”
虞壹笑眯眯道:“这位有缘的李兄,可愿借一步说话?”
李碁叹了口气,叮嘱黄余桐顾好小师弟,起身随虞壹走到场内某个冷清的角落,抱臂皱眉道:“何事找我?”
虞壹笑着摇扇:“我以为,是你该有事找我。”
李碁立刻反应过来,冷笑一声:“还真是。就算要假戏真做,你出手也太狠了些。把人推下悬崖也就罢了,怎地还重手伤人呢?”
……啊?
虞壹诧异地瞧他,呆了片刻,念头转了几转,展扇掩去了嘴角勾起的笑意,直言反问道:“既知作假的不止我一人,那你也该知道,他试探的也不止我一人吧?”
李碁心里一塞,执扇的手不禁紧紧攥住了扇柄。
他的确……大抵是知道的。
因为夙玖对待渊清细腻怜惜的态度,前后的差别委实有些太大了。
就算是夙玖汲取了教训,但人的性子短期内哪能有那么大的转变呢?
……是夙玖与渊清,联手骗了他一次。甚至铺垫了那么久,演得那么好。
这绝对是夙玖的主意,但渊清答应了,也配合着,最后还自揽了所有责任。
所以,对渊清来说,李碁就是一个需要被防备、试探、警戒的“外人”而已。
这几个词悬在胸中,搅得他心脏都有点疼了。
李碁脸色青白,微微阖了阖眸。
他原本还想自欺欺人,但虞壹说得这么明白,逼着他直面这个事实,他根本已骗不下去了。
虞壹的意图也很明显,他要离间自己和楚渊清之间的关系。
可这位“老师”到底只教了他三日,甚至连名字都不曾互通过,对他的性格又了解几分呢?
正事在前,区区风花雪月,又算得了什么?
李碁讽笑两声,冷淡道:“有戒心不是正常的吗?用人看得是人品和能力,他若不对我起疑,那是偏听偏信,只说明此人谋略不足,我反倒不会用他。”
虞壹凝神望他,片刻,微笑道:“容做老师的最后奉劝一句,他与你,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李碁微微抬起下巴,自信道:“只要目标一致,就能同行。”
他要的是海晏河清、吏治清明的太平盛世。渊清是心怀大义之人,一定会帮他的。
群英阁东北角偏僻的孤立小院里,只有一个青城弟子骂骂咧咧地蹲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发呆。
“……见鬼,那家伙怎么还不来,我要饿死了……”那人揉着肚子,恼怒地嘟囔着。
楚渊清和夙玖伏在檐后瞧了一会儿,正要下去把人敲晕了事,就听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又立刻趴了回去。
一个颇眼熟的身影渐渐靠近,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篮。
那青城弟子激动地一跃而起,凑到门口探头细望,看清来人后惊讶地“咦”了一声:“李师兄?怎么是你?那谁呢……?”
李心象掩饰似地清了清嗓子,道:“我来帮他替班,顺便给人送点吃的。师父说,好端端一个中秋夜,总不能叫人饿死在群英阁里。咳……那什么,你快去吧,前面的菜都快上完了。”
那弟子立马朝外跑去,边跑边不忘同李心象道谢。
李心象一直盯着人跑远了,才舒了口气,回头时不由吓得仰身退了一步。
院子里忽然多出了两个人,其中之一还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李师兄,近来可好?”
李心象抚了抚被骇得呯呯乱跳的胸口,笑骂道:“吓我一跳,你们两个真是……行,来都来了,那就一起吧。”
这院子原本只是个堆柴火和杂物的地方,眼下临时用来关押秦思医,也顶多只在门上加了把锁。
李心象运气将铜锁生拽了下来,推门而入。门内凌乱堆积着各种破烂,乍一眼并不见有人,只在右手边木架的阴影后,额外有一个微微颤抖晃动的影。
楚渊清心里一紧,快走两步上前,就见秦思医正紧攥着胸前的衣裳,蜷在木架后方的地上发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冷汗淋漓,嘴角浸血,在脸颊处还晕着些不自然的潮红。
夙玖立刻矮身去把她的脉搏,却被猛烈地挣开,女子蓦地睁眼,一指直逼夙玖喉间,眼中已是精光四溢,警惕地扫过眼前诸人。
夙玖迅捷仰身,避开了女子伏击的一指,“啧”了一声,手指疾电般在秦思医身上落了几处穴位,才又捞起她的手腕仔细感受起来。
秦思医只觉眼前掠过一阵极快的影,旋即人已被迫仰躺在地,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只得恶狠狠地瞪着夙玖,又惊恐地看他拾起自己的手腕,死死地盯了许久,才发觉似乎只是把脉,并没有要做其他事情的意思。
夙玖确认得差不离,开口道:“被一掌震伤了肺腑,一直没有医治,缺食少水,有些发热和虚弱,别的没什么问题。”
楚渊清点了点头,接替夙玖的位置,执手感受了一番姑娘体内经络淤塞的位置,小心运功,协助她将那处瘀血化尽了,又迫着人吐了出来,才将夙玖刚刚暂且封住的穴道解开。
“秦姑娘,你现在运功试试,感觉如何?”楚渊清谨慎地问。
秦思医迟疑了片刻,缓缓坐起身,依言试着运了下功,发觉内脉通畅、呼吸平顺,只这片刻,内伤竟已好了大半,连带着人也精神了不少。
她迷惑地望着眼前三人,疑问道:“你们是谁?为何帮我?”
楚渊清温和地笑笑:“在下天山派楚渊清,这是我师弟夙玖,这位是青城派李心象,我们在门外偶遇,都是来救你出去的。”
秦思医率先看向了李心象,眼中充满了显见的不信任:“青城派?救我?”
李心象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还是先伸手将食盒递了过来:“秦……秦姑娘,我知道三师兄的事实在……你对我有偏见也正常,但,我,我确实是来救你的,我听到长老们争执有关你的事情,总觉得语气不大对……所以……总之,我们青城派好人也有很多。唉……我说了你恐怕也不信,这有些吃的,都是泰山府顶好的点心,你带着吧,路上还能补给些。”
楚渊清也出言缓颊:“李师兄确实是有侠心、行侠义的好人,楚某也曾在萍水相逢之时蒙李师兄仗义援手,他是诚心来襄助姑娘的……咳,秦姑娘,此地不宜多留,我们长话短说,今夜前来,其实还有一事想与姑娘商量。”
秦思医显然对李心象仍存顾虑,先瞥了眼食盒:“这点心我可不敢吃。”
说罢,又转向楚渊清,缓和了神色道:“楚大侠,你说吧,你们救我一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不惜此身、不吝相助。”
楚渊清拱手道谢,言简意赅道:“秦姑娘离开此地之后,可否先去泰山府一趟,在府城西北的鲁府寻一个叫鲁丙初的人,他可能需要像姑娘这样的人协助。”
秦思医眉头紧皱:“但我的目的还未达成,我是来给何家妹子报仇的,怎能就这样回去?”
楚渊清劝她:“群英阁内各大门派齐聚,高手环伺,姑娘留在此地,孤身刺杀,希望何其渺茫。何妨留有用之身,听楚某一言,去泰山府一探究竟,即使不便协助,也可以养精蓄锐,恢复圆满之后再寻机会。姑娘以为如何?”
秦思医沉吟片刻,点头道:“好,是我欠诸位一个人情,我听楚大侠的,这就去泰山府寻人。”
夙玖这时才开口:“方才多有得罪,秦姑娘,我护送你出去。”
秦思医大方地笑笑,扶着他伸来的小臂站起身,边道:“刚刚是我误会了,夙大侠,你别见怪。”
夙玖被这声“大侠”唤得心里舒坦,不由笑道:“哪里哪里,我对秦女侠挺身而出的侠义之心也非常钦佩。……那个何家姑娘的事情,不如也给我仔细讲讲?看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秦思医辞别了楚渊清,便与夙玖说说笑笑地出门朝西边去了。
一直没再看李心象一眼。
回前堂的路上,楚渊清望着默默无言的李心象,安慰道:“李师兄,秦姑娘只是迁怒,并非对你有什么意见,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心象却摇头:“她厌恶的是整个青城派。不过这也难免,我理解。谁让三师兄他……唉……”
楚渊清也叹气,又问:“李师兄可见到那幅画了?”
此话一出,李心象像被戳到了痛处,忽地驻步,神色更是郁郁,缓缓点头道:“嗯……见到了。楚师兄,我……我还是不相信。师父他明明是很好的,虽然严厉古板,刚直不阿,许多时候不苟言笑,但对弟子都是极好的,至少对我是。他像父亲一样待我,拿我当亲儿子看,什么事都照着我的心意来,我实在很难想象,这么好的师父,怎么会……”
李心象声音凄然,语句破碎,楚渊清听得心里难受,一时有些不忍看他的表情,垂眸瞧见李心象腰侧的佩剑,念起那一眼惊艳的剑光,不由道:“骆掌门待你确实是极好的,这柄神兵,想必也是骆掌门的赐予?”
李心象闻言执起剑来,双手捧着,低声道:“是,是加冠之年,师父送我的礼物。他用了一年的功夫,亲自帮人追回了被窃去关外的大笔赃物,才得了这柄剑作为报偿。”
楚渊清心里微微一动,但并未多说。
无论骆千山怎样追回的那些赃物,至少这剑的来路是干净的。
至少在李心象身上,骆千山并没有掺杂那些阴谋算计、腌臜恶臭的东西。
或许骆千山也想保住李心象这一片纯粹的洁净之地……也说不定呢。
楚渊清叹息一声:“李师兄,世人总不是完全的好或坏。事实既是如此,实在没有闭目塞听的道理。”
李心象猛地一震,紧紧阖眸,片刻,才颤声道:“楚兄,余桐的事情,并不是唯一一件,对吗?”
楚渊清道:“是。”
顿了顿,又续道:“我们托秦姑娘去寻的鲁丙初,就在联络其他像余桐这样的人。这次盟会上,我们想请骆掌门,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李心象浑身僵硬,沉默良久,终于艰涩地开口道:“结束之后,那些人的名字,可以一并告诉我吗?”
见楚渊清似在犹豫,李心象抬眸瞧他,语气已郑重了许多:“我深受师恩,无以为报。师父的大罪,我也该一样抵受。余桐家被逼到穷困潦倒,想必并非孤例。我自幼不爱读书,也不通算术,做不来别的,能依凭的只有手中这一柄剑。所以我想做些悬赏的买卖,赚些干净银子,将师父在世上留下的欠债一一还了,至少让那些被师父迫害到家破人亡的……多少拿回些补偿,别再为生计所苦。楚师兄,你若是不放心,尽可以监看我,倘若发现我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你自可一并剿了了事。”
楚渊清心下一撼,立刻摇头,苦笑道:“李师兄何出此言,我自然相信师兄的品性。是师兄所言,委实叫人感佩。……好,武林盟会之后,我便将手中罪债全部转告师兄。”
李心象一念想通,似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深深舒了口气,虽然眉宇间还有些许愁绪,但神情已轻松许多,又带上了昔日初遇楚渊清时那般舒朗的笑来。
他拍了拍楚渊清的肩,笑道:“那咱们就说好了。我打算匿名做这事儿,还请楚师兄切切帮我保密。待日后完债有余钱了,我再请你吃酒。”
楚渊清一时语塞,但看着李心象自信满满、朝气勃勃的模样,还是笑着应了。
虽然……按那盒子里厚厚的一沓来看,这“日后”怕是要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