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玖一路避人而行,一直跟到群英阁东北角的苑囿旁一处偏僻的独立小院,确认秦思医被关进了其中一间,才转身折返。
可刚刚绕过一座假山,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贵客”。
执扇的锦衣青年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还熟稔地打了声招呼:“真巧啊,夙玖。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夙玖脸色一黑。
虞壹忽地掩了下嘴,笑道:“险些忘了,如今已经是天山派的夙玖了。失敬,失敬。”说着,还假模假式地拱了拱手。
被人如此讥嘲,夙玖下意识地感觉气恼,正要反唇相讥,转念又想起景和真人拉着自己的手闲闲叙话的模样,顿时有了底气,腰板也直了起来,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天山派的人,景和真人亲口认的我,怎么,连拜师之礼都没有的你嫉妒吗?”
虞壹果真被戳到了痛处——虞弋之只是将他们养大,教他们成才,却并没有亲口承认过任何一个弟子。
展扇摇了摇,虞壹勉强维持了个笑,讽刺似地反问道:“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认了别家师父,又置虞伯于何地?”
夙玖冷笑一声:“他将我迷晕卖给明州的恶徒,得了不少钱吧?抵得过此前二十年的师恩吗?说我认了别家师父……虞伯为了几个烂钱就把我卖了,天下间岂有这样的师徒?”
夙玖不是故意的,但话里话外,却分明裹缠着一股子甩不掉的怨气。
——原来他还是怨恨的。
夙玖说罢,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发现让夙玖感到有些烦躁。他本不是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如今也不想再纠缠这些有的没的,于是话锋一转,恶声恶气地警告道:“你等着瞧,你打在楚渊清身上的伤,迟早有一天,我会找你讨回来的。”
虞壹也没有再续前一个话题,只故作惊讶地执扇掩唇:“你竟是真的爱慕楚渊清?……那我可要恭喜你抱得‘美人’归了。”
夙玖得意地双手抱胸:“怎么,你也嫉妒这个?”
虞壹长这么大,的确一直是孤零一人,虽然看似风流无羁,实则一个有缘人都没有遇到过。
接连两次被夙玖扎到实处,虞壹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再没了聊下去的兴致,只浅哼了一声,收扇道:“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已经正式被阁外楼除名了,在明州的买主那里,你现在是一具尸体,有事没事都避着点,别回去诈尸。以后好好跟着楚大侠,顺便也帮我们说两句好话。”
夙玖挑眉,故意问道:“帮你们?是帮阁外楼?还是……?”
虞壹浅笑着在唇前竖起了食指,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可说。总之,这是我们对贤伉俪的敬意。闲话至此,他日有缘再见吧。”
“贤伉俪”三字正正哄在夙玖心头,夙玖听得心花怒放,一时又忆起自己初见元卿时,珠宝店老板那句嘴甜的招呼——“贤伉俪下回再来啊!”
彼时的夙玖还未意识到这句话这么好听。如今忆起,倒真动了再去一次的心思。
等回关外之后,就拉元卿一起再去看看吧。
念头三转五转间,虞壹已经走得没影了。
这人刚刚特意等在这里拦住自己,就是为了告诉他,他在阁外楼的账已彻底了结,他自由了。
追根究底,是在跟元卿示好。
在明州追杀一路未果,发现杀不掉元卿之后,他们果然动了拉拢元卿的心思,甚尔多方布置,就是想推举元卿取骆千山而代之。
李碁显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也想让元卿为他效力。
他们一个两个,都想利用元卿。
夙玖在心里冷笑。利用也不是单方面的,你们想利用,我们也可以。
难道除暴安良,行侠仗义,还要讲什么典宪章法吗?
夙玖踏进天山派驻跸的小院正房时,众人正围着景和真人讨论刚刚发生的事情。
将秦思医被羁押的地方简单描述了一遍,景和沉思了片刻,道:“群英阁原本只是为了盟会而建,并没有合用的囚牢,既是临时监禁,应当不难解救。明日圆月宴,绝大多数人都聚在前堂,也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这意思是……
楚渊清谨慎地确认了一遍:“师父认为,若是上堂议事,秦姑娘恐怕会……?”
景和真人道:“我并没有把握。毕竟咱们天山派远在西陲,我不常参与这些武林事务,也不擅口舌之争。若是你真明师叔在此,或许还能辩上一二。”
——真明真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方的说成圆的,原本就无罪的自然更能说成无罪的。可惜真明远在天山留守,眼下鞭长莫及。
那么,若要保全秦思医,便只余一条路可走了。
楚渊清会意,拱手道:“弟子明白了。”
爱徒很上道。景和真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晚膳之后,众人散开时,黄余桐犹犹豫豫地单独唤住了楚渊清。
“楚大哥,你……你看到那幅画了吗?”黄余桐支吾了片晌,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楚渊清没有应声,只将人先领回自己的房间,把画轴递给了他。
黄余桐眼睛一亮,立刻将画打开,兴奋的神色却在看到画面的一瞬倏然化作了失望。
楚渊清开口道:“余桐,这也是我原打算今晚和你商量的事。你若是只想拿回画,我一会儿就可以将它带来给你。但你如果还想在众武林人士面前向骆千山讨回一个公道,从现在起,就要把这幅画当作是你家传的那幅,像保护真迹一样把它存在身边。可是这很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未来的几天里,你会变成钓鱼出水的饵,变成某些人灭口的目标。所以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这番话的前提显而易见,黄余桐已眼瞳亮晶晶地瞧着楚渊清:“楚大哥,所以你真的见到它了?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楚渊清颔首道:“它现在在一个我知道、但骆千山未必知道的地方。我随时可以把它拿回来交还予你。所以你不必有负担。无论怎样,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愿。”
黄余桐面上显露了些许迟疑,默然低头,仔细瞧了怀中的画轴片刻,再抬头时,目光已变得殊为坚定:“楚大哥,我想好了,我做这个饵,就算当真不幸死了,我也誓要骆千山为我黄家满门谢罪!”
楚渊清心底一撼,不由伸手,安抚似地揉了下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的脑袋,低声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叫你出事。”
黄余桐用力地点了下头,三年来的头一次,他打从心底里开心地笑起来:“嗯!我相信楚大哥。”
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小师弟已被师父叫醒,睡眼朦胧地下床,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迈出了门。
出人意料的是,院内的石榴树下竟已屈膝站了个人,小师弟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发觉那人居然是夙玖。
夙玖只穿着一身中衣,长发被一根木簪简单地盘在头顶,正认认真真、哆哆嗦嗦地扎着马步,双掌半握、平推朝前,不知已站了多久。薄薄的衣裳都被汗水浸得透了、湿答答地黏在身上,耳际散落的几缕头发打了绺地粘在颊边,表情扭曲,脸蛋儿通红,胳膊也抖得厉害,显然已在勉力坚持。
小师弟立马凑上去细瞧,稀罕道:“这么早夙师弟就起床练功了啊……真勤奋!”
说着,又朝四周望了望:“大师兄呢?”
夙玖已累得没心情说话了,全凭一口气撑在这里,闻言只斜觑了小师弟一眼,忍着没有开口。
小师弟来回蹿了一圈,又转到夙玖身前,学着师兄的样子指点起来:“夙师弟,你今天练了多久了?怎么满头大汗的?大师兄说过练功要劳逸结合,别一直闷着气,小心憋坏了身子。”
夙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下意识想让他闭嘴,可刚一张嘴,胸中那口气一懈,人顿时站之不稳,脚下踉跄了两步,直直朝后坐去。
——却跌进了一个柔韧温暖的怀抱。
夙玖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了下来,甚至又向后靠了靠,缩在在楚渊清的怀里不动了。
还小声埋怨了两句:“累死我了。身上又湿又黏的,好不舒服。”
这埋怨好似小猫儿撒娇,楚渊清听着心里软成了一片,笑吟吟哄道:“辛苦阿玖了。我刚备好了热水,就在屋里放着。我带你去?”
夙玖倚着他转了个身,伸手揽上楚渊清的脖子,得寸进尺道:“我还要元卿给我捏捏,胳膊和腿都僵了。”
楚渊清自然而然地探入他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来,边满口答应:“好,哪里不舒服,一会儿你告诉我。”
夙玖这才满意,迅速找到了元卿怀里最舒适的那个位置,一时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小师弟震惊地看着夙师弟在大师兄面前半点不害臊地各种卖娇,好些动作连他这个年纪都不好意思再做了——大师兄甚至全都应了!
楚渊清这时才想起自家师弟,脸颊顿时染了抹绯色:“心……心竺……今天怎么这么乖,这么早就起了……”
明明是说惯了的早安,一番话却说得毫无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是怀里还抱着夙玖,完全没有要把人放下来的意思。
……居然还不自觉地叫了他的本名……
小师弟眨了眨眼,觉得大师兄这般反常,似乎是在害羞。
做师弟的,哪能叫师兄为难呢?
小师弟于是小手一摆,豪气道:“大师兄,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开始用功了。”
被小师弟明着照顾了情绪,楚渊清顿时更羞了,赧着脸道了声谢,匆匆转身回房。
夙玖被细细擦洗净了,整个人舒坦地瘫在床上,享受着楚渊清力度适中地揉捏按压,被一点点缓释着积压了满满酸痛的肌肉经络,舒服得哼哼唧唧的。脸颊上因全身用力而憋到通红的颜色也渐渐淡了,化成浅浅的绯色点缀着白皙细嫩的肌肤,更衬得整个人清丽妍净,好似一尊鲜活又秀美的白玉雕像。
这美到不可方物的雕像此刻正微微敛着眸,低垂的长睫循着轻缓的呼吸如蝶翼般软软颤着,显出飨足又慵懒的模样。这般艳景全因自己——楚渊清看着看着,忍不住低头,在那处稍稍上扬的嘴角敬奉又爱怜地轻轻吻了一下。
夙玖立刻反客为主,一把将人衔住,眼睛也亮灿灿地睁了开,流露出得逞的笑意。
抱着再一次被自己的美色引诱到投怀送抱的傻元卿腻了好一会儿,夙玖才心满意足地放松了束缚,躺在元卿身上揉着自己还有些酸软的胳膊,苦恼地长叹一声:“哎,练武为何非要练这些硬功夫呢?真是好磨人。”
楚渊清忍俊不禁,一边继续给他捏着按着,一边道:“毕竟是练武的基本功,实在没有捷径可走。我见阿玖的轻身功夫那么好,本以为这些也不在话下,是我布置的课业太过火了。”
听到楚渊清率先道歉,夙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埋进他的怀里,赧着脸解释道:“不怪元卿。是我自小就不乐意练这个,连虞伯都拿我没办法。至于轻功……不过是因为我天生骨架比别人轻些,轻身功夫随便就能上手,练起来也比同辈快很多,楼里人都说,我天生是适合阁外楼的料。”
楚渊清却摇了摇头:“阿玖天赋异禀,适合做许多事。”
这话说得含蓄,但足叫人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夙玖含笑应了一声,续道:“结果我一练硬功就懈怠,一练轻功就上瘾,练着练着,就成现在这样了。只是我武功不济,不大能对敌,所以又学了些旁的医药知识,算是勉强弥补一二。”
楚渊清笑道:“难怪清远寺那次,阿玖把我的伤口处理得那样好,连坐堂的大夫都挑不出错来。”
夙玖被元卿夸得美滋滋的,不由得意地仰起头,朝楚渊清又索了个奖励的吻。
“说来……昨天从秦姑娘那里离开时,我撞见了虞壹。”提起阁外楼,夙玖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磨完了奖励,转而道,“他说,我在阁外楼和那个买主那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让我别回去诈尸,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楚渊清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带着眸子里的光都渐渐暗淡了些。他缓缓点了下头,低声道:“那日对敌,我听他话里话外,说的也是同一个意思。”说着,便沉默下来,嘴唇也不自觉地抿成了一条线。
夙玖凑上去添了两下,将元卿稍微用力咬紧的牙关柔柔地撬了开,吻到人彻底软了身子,才松口道:“有我在呢,元卿,我会一直陪着你,必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望着还微微喘着、却认真许诺的夙玖,楚渊清胸口一暖,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噙了点笑。
留渐渐有些困顿了的夙玖继续在屋里补觉,楚渊清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门,寻到院内正独自打拳的小师弟,在旁边看了片刻,指点了几处不甚完满的地方,耐心等小师弟打到收式,才道:“心竺,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叫了大名,那是有相当严肃的话要说啊……
小师弟忐忑地跑到楚渊清身边,仰头望他。
楚渊清却矮下身子,盘膝坐在地上,与他平视,道:“心竺,刚刚……我……”
楚渊清是鼓足了勇气来的,但他到底不擅长与除了夙玖以外的第三人说起自己这般隐秘的私情,说到这里还是卡了壳,红着脸不知该怎么续下去。
小师弟忽然歪了下脑袋,脆生生地开口:“对了大师兄,我刚刚也想问呢,我也可以像夙师弟那样找你要抱抱吗?”
楚渊清顿时羞得更甚了。
他羞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坚持着回望小师弟的眼睛,认真地摇了摇头。
师门是他的家人。他与夙玖的夫夫关系,就算要在外人面前秘而不宣、以师兄弟相称,但对师门里的家人……既然师父都允准了,他还是想讲实话。
小师弟一脸迷惑:“可是我小时候,师兄不也是这么抱我的吗?”
楚渊清不得已,红着脸开口:“那不一样。”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声音还可以,便继续说道:“我与阿玖的关系,和我与心竺的关系不一样,我们是师兄弟,但我与阿玖,就像,就像二师弟和他的夫人一样。是类似那样的关系……”
二师弟学成下山之后,在老家燕州置了一份产业,与自己下山游历时结识的姑娘在那里安家落户,成亲时除了正身陷天山秘地的楚渊清没有接到消息,师门里大大小小百十来号人都去了,连在外四散的弟子也赶去了不少,让二师弟几年来辛苦积攒的小金库顷刻下去了一大半。
小师弟还记得那大红花轿、满街红绸、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顿时兴奋起来:“那师兄和夙师弟也会成亲吗?我还想再参加一次婚礼!”
楚渊清忍不住笑,抬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小声道:“我与阿玖可能不会有那样热闹的婚礼……咳,心竺,虽说关系是一样的,但我和阿玖,与二师弟他们夫妇,也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你知道在哪儿吗?”
小师弟犹豫道:“嗯……不一样?夙师弟是师弟?……咦?啊,二嫂是女孩子!”
楚渊清严正了神色,点头道:“对,男女合和,原是天理。我与阿玖同是男子,却结为连理,本不合伦理纲常,也不被世人所喜。我原本……害怕这样的关系会连累他人……可是阿玖不怕,他愿意与师兄相伴一生,所幸师父也应承了此事。师兄实在,非常感激……”
“心竺,你和师父一样,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我也不愿瞒你。但其他人不同。积毁销骨的故事师兄曾同你讲过,这等‘离经叛道’的感情于世不容,正道武林尤其如此,师兄不愿阿玖仅仅是因为与师兄相爱就受到世人的指责和非议,所以,心竺,在除了师父和师兄们以外的其他人面前,关于师兄和阿玖结缡的事,你可以帮师兄保密吗?”
小师弟原本眨巴着眼、迷惑地听着,听到这里,突然走近了一步,伸手抹了下楚渊清的眼角,像小大人似地扶着他的肩道:“大师兄,你不用难过,我帮你就是了。我就是不大明白,你和夙师弟关系这么好,这有何不好?唔,不过我听你的话,帮你们保密。我嘴很严的,肯定不会说出去,但要是万一……嗯,就算叫人知道也没什么好怕的,要是以后有人因此骂你们,我就帮你骂回去!大师兄放心,夙师弟也是我师弟,我也会像师兄待我一样,尽好一个师兄的责任的。”
这么好的小师弟还能去哪里寻?
楚渊清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抱住自家师弟,颇艰难地默默隐忍着,才没叫泪水涌出眼眶。
小师弟学着师父的样子拍了拍师兄的背,一时又念起赴婚的乐趣来,小心翼翼在师兄耳边又问了一遍:“大师兄,如果热闹的婚礼办不成,简单些的婚礼总可以办个吧?也别太简单,就是……能放鞭炮吗?”
那熟悉的羞赧的感觉再次攀满了心头——耳边一声声的婚礼让楚渊清的心绪不由自主地飘去了某些红艳艳的地方,更遑论眼前“婚礼”的另一个主角已跨过了门槛,正笑吟吟地朝他们走来。
楚渊清羞得不敢再听,立时将小师弟推得远远的,慌张地匆匆开口:“好了,就说到这儿了,那些……那些以后再说,再把拳路演一遍给我看看,刚刚纠正你的几个地方记得注意。”
小师弟回身瞧见了夙玖,又看了看自家师兄,颇觉遗憾似地摇了摇头,依言在空地上端正摆出了拳法的起势。
反正时日还长,以后再说……那便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