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真人又拉着夙玖叙了许多楚渊清的事情,他的父母亲友,他幼时和少年时的逸事,他喜欢的或厌恶的、擅长的或不擅长的,点点滴滴都汇成了夙玖心底里最宝贝的珍藏。
那是在他们还未结识之前的元卿的一切,他一样渴望了解。
夙玖贪婪地听着记着,几乎忘记了时辰,直到小师弟在外面叫门,才恍然醒觉。
景和真人瞧了眼窗外,笑道:“竟然都要子夜了,小玖,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时日还长,以后再慢慢同你分享。”
夙玖顺从地起身告辞,一开门,小师弟便一阵旋风似地蹿了进来,还不忘同他打招呼:“夙师弟,大师兄还在下面等你呢,你们也早点休息吧,别玩儿的太晚哦!”
还真端上小师兄的架子了。
夙玖忍俊不禁,跟“小师兄”互道了晚安,回到走廊上,却没立刻下楼,只倚在木柱旁,默默望着下方孤身一人端坐在大堂里、静静等待着他的楚渊清。
似乎留意到他专注凝视的目光,楚渊清抬眸朝这边望来,眼中浮掠过一瞬的惊讶,便迅速溢满了平静的温柔与喜悦。
夙玖看着看着,忍不住放纵自己深深地沉了进去,醉了似地溺着,直感觉到呼吸困难、眼眶酸涩,才渐渐回神。
楚渊清心念忽起,朝他笑了一笑,已脚下轻点,纵身一跃,轻盈无声地落在夙玖的眼前,就着蹲在木栏杆上的姿势,俯身去吻他的眼角。
夙玖呆呆地瞧着,直到元卿整个人的阴影都罩在了身上,那双险些溺死人的眸子渐渐近到咫尺可见,眼尾忽地被什么湿润的、温暖的、柔软的物什轻柔地舔舐了一下——好像被那一触即分的舌尖灵巧地卷走了什么东西。
楚渊清学着曾经夙玖的模样回味着舌尖沾染的那点咸涩味道,压低了身子伏在他的耳侧,浅笑道:“别哭,阿玖,我在呢。”
夙玖只觉得脑海轰地一下炸开,等他再清醒过来时,人已纠缠着楚渊清的舌头双双滚在了床榻上。
楚渊清的眼睛已变得湿漉漉的,比夙玖此前念想中的还要动人。
夙玖看得心神一荡。小师兄叮嘱的那句“早点休息”顷刻被他抛诸脑后,一直缠着人折腾到东方泛白,才心满意足地抱着元卿沉沉睡了过去。
“夙师弟真会睡懒觉。居然把大师兄也带坏了。”小师弟不满地嘀咕,一边用木筷子一点点碾着桌上的糕点。
“别糟践粮食。”景和真人瞥了他一眼,开口制止道,又看了眼楼上仍旧紧闭的房门。
另一个唯二知道那两人大概做了些什么的李碁清了清嗓子,一边在心里叱骂夙玖不知轻重,一边努力缓颊道:“毕竟前几天日夜颠倒往返探查,着实辛苦,一时缓不过来也属正常。……咳,来来,饭菜要凉了,要不咱们先吃一点吧。”
待四人吃了个七七八八,夙玖才从楼上磨磨蹭蹭地挪了下来,假作无事地挨个同众人打招呼:“师父,小师兄,黄小兄弟,执元兄,早啊。”
小师弟刚要开口教育,就听景和真人清咳一声,语意含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肯吃苦,是好事,不过还是要注意节制。规律起居也是修行的一部分,莫要懈怠才是。”
夙玖面上一红,立刻应道:“是,弟子受教。”
李碁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吃了一惊,却克制着未表露在面上。
景和又问:“渊清呢?”
夙玖赧道:“他辛苦尤甚,弟子便由他再多歇息片刻了。”
景和点点头:“正好,这里有一盒未开封的糕点,你拿去屋里吧。嘱他好好休息,我们午后出发,不必心急。”
夙玖更是感激,接下食盒,正色拱手:“多谢师尊!”
楚渊清正懒懒地趴伏在床上。他初初醒来,只觉全身酸痛得要命,一时连手指都不愿多动一下。
听到有人进门,刚略略抬眸瞧了一眼,就被熟悉的身影整个笼住,一只手随即抚上了他腰后最酸麻的地方,力度适中地按揉起来。
楚渊清舒适地叹了口气,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像只餍足的猫儿似的,轻轻哼了两声。
夙玖看在眼里,心中喜欢,手下顿时更加卖力。
楚渊清缓得差不多了,人也清醒了些,便就着被夙玖揽在怀里的姿势仰头望他:“阿玖,刚刚师父怎么说?”
夙玖道:“给咱们拿了一盒点心。说午后再走,让你好好休息,不必心急。还说……”
虽然什么都做过了,但话到这里,夙玖还是面上一热,羞赧地有些说不下去。
楚渊清笑道:“要有节制,是吧?不过,昨晚毕竟是不一样的……”
说着,楚渊清自己也不由有些羞涩起来。
夙玖含羞望他:“你都听到了?”
楚渊清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了解师父为人,仍会担心夙玖因此受到责难,所以他早间虽然困倦,却还是打起精神留心听了片刻。
夙玖顿时更羞了:“那,那昨夜,我……我对师父说的那些……”
楚渊清忍不住笑,满是爱怜地望着夙玖已变得如花泣露、嫣红欲滴的脸颊,柔声道:“那会儿,我的确没听。”
他摸索着牵住夙玖的手指,续道:“我想,我或许不该听那些。”
夙玖心里一颤。
原来元卿知道他的打算,但他自己也没把握师父是否会同意,所以宁愿不听,宁愿假作不知,无论师父最终是否同意,都要继续与他偕行到老。
……元卿与他,原是一样想法。
楚渊清抬手抹了抹夙玖的眼角,温柔地笑道:“怎地又是这个表情。……莫非,昨晚的事,你还想再来一次?”
那被软舌轻巧地席卷去泪滴的触觉好似随着调笑又浮现在了脸上,夙玖浑身打了个激灵,脑子一热,却迅速用理智强压了下去,忍了又忍,苦笑着在元卿的嘴角轻轻咬了一口,故作恼怒地警告道:“看我下次还给不给你说这些风凉话的机会!”
楚渊清笑吟吟地瞧着他,眸中的爱意缱绻又深邃。夙玖看得心动难抑,禁不住低头,还是在那双含笑的唇上轻轻落了个吻。
前往群英阁的野路他们已经很熟了,这回有景和真人带着走大路,在正门出示了请柬,被守在门外的青城弟子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沿途竟看到了不少新鲜东西。
夙玖好奇地多望了几眼门外空地上正喧嚷呼喝的人群,一旁领路的弟子便主动介绍道:“门外已经摆了少林、衡山、嵩山、华山等名门的招贤摊位,被人围在中间的那个是供民间武人比武切磋和各大门派弟子展艺的台子,有师叔们从旁照应,比试都是点到为止,非常安全。师兄稍后若有兴趣,尽可以去逛逛玩玩。”
楚渊清也是头次参加,闻言惊讶道:“武林盟会还有专给门派招新的地方吗?”
景和真人笑道:“那是自然。这请柬上标着八月初十,盟会实则要到八月二十才正式开始,此前十日,都是供各门派入驻集结、交流经验、招贤纳士的。刚刚咱们沿途经过的那些集市商贩也是被武林盟会吸引来的商旅,过几日你广济师叔到了,就会去与他们谈些生意。”
广济真人是天山派负责门派经营的首脑,最擅长的就是与人生意往来,天山派财权尽在其掌握,平日里就常常在外行走、忙碌奔波,这次竟专门转来泰山,想必也是因为师父在此。
——师父和师弟们一样,都对金银铜板没有任何概念。还曾经干出过险些败光了全门派三年进账的大乌龙事件,被广济师叔责令不能再碰门派里的一文钱。
所以……大抵也是怕师父和小师弟乱花钱吧。想着,楚渊清不由觑了眼身旁的夙玖。
夙玖似有所感,回眸瞧他,眨了眨眼,虽不明就里,但还是漂亮地笑了一下。
李碁和黄余桐作为天山客卿被带去了安排给天山派驻跸的院落,其余天山派诸人则被带去了议事堂,正式与武林盟主见礼。
景和真人与骆千山在多年前的武林盟会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二人都还是青葱少年,一个是青城年轻一代的领袖,一个是天山最有天资的首徒,比武台上,骆千山以一招之差落败于景和真人,却被景和缓了半招、打作平手,但心气极高、尚且锋芒外露的骆千山当场拒绝了景和缓颊的好意,坚持认输,让包括景和在内的在场众人都对其“刚直”的性格有了很深的印象。
景和真人率先拱手,寒暄道:“骆盟主,久见了,不知一切可好?”
骆千山仍是那副端谨严肃的模样,对等还礼毕,又客气道:“今年得蒙天山掌门亲莅,实乃骆某殊荣也。”
景和真人也含笑客套了几句,将跟在身后的弟子们都一一引荐过,应了明晚参加圆月宴的事,才告辞离开。
“师父师父,圆月宴又是什么?”回去的路上,小师弟抱着景和真人的胳膊摇了摇。
景和笑道:“盟会恰逢中秋,晚上都会举宴,便俗称圆月宴了。咱们今年到的时间刚好,正好一起过个节。”
楚渊清不禁心中一暖。
师父到的比自己预料的提早了几日,原来是为了明晚一起团圆。
景和又道:“稍后你们也去门外支个摊位去,看看有没有人愿意递交名帖。也可以叫上余桐和李碁,外面的比武台上偶尔有些自修的高手,还有各门派的弟子互相切磋,对你们开拓眼界也有助益。”
于是将行李留在院中之后,小辈们便又回到正门外,找了个无人顾守的空位,立起了“天山”的令旗。
结果人迹寥寥,偶尔有一两个来问的,得知天山远在西陲,便也知难而退了。
黄余桐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把面巾围得严严实实,结果一连路过几个眼熟的师兄弟,竟无一人多看一眼,便也渐渐放下了心。
——他到底只是个无人关心的外门弟子,除了李师兄,恐怕已没人记得他的模样了。
李碁也是头次、很可能是唯一一次参加这等武林盛事,自然卯足了力气,拉着小师弟在各个招贤的摊位都逛了一圈,又挤到比武台的最前面,围观来来往往的武人来回过招、各色偏门武器轮番上阵,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到精彩处不禁连声喝彩,好好一个武林盟会,倒叫他逛出了勾栏瓦肆的感觉。
楚渊清与夙玖则和黄余桐一道,在摊位前看着天山的令旗,但注意力也一直放在不远处的比武台上,边看边点评几句,凭楚渊清的武学见识,听得一旁的夙玖和黄余桐频频点头,深觉受益匪浅。
“……刚刚那一鞭若是收力三分,只缠不打,或许能有更好的效果。”楚渊清深觉可惜似地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比武台方向却骤起了一阵骚动,一个红衣丽人自人群中高高跃起,轻盈地落在台中央,手持一柄短剑,朝台下拱手,朗声道:“小女秦思医,无门无派,今日斗胆,登台招婿,诸位英雄若有意的,不妨上台过招,秦思医言出必践,绝不反悔!”
那女子行止落落大方,身姿窈窕,声如莺啼,眉眼清丽,一袭红衣短打干练利落,英气逼人。一番话后,台下声浪更盛,众人纷纷摩拳擦掌,前赴后继,可一连上去了十来个人,都被少女连打带摔地扔下了台。
连楚渊清都忍不住夸了几句:“招式不比名家,但运用自如,如指臂使,可见对武学道理领悟极深,天赋过人啊。”
只这一句话间,台上又被抛下来两个。
黄余桐不由好奇地问:“楚大哥,依你看,这台下围着的人里会有人是她的对手吗?”
楚渊清探头草草扫了一遍,估摸道:“不论青城派的那位长老,台左侧那个青城弟子和对面的华山弟子或有可能,嗯,还有旁边的那位衡山弟子,这三位或许能有一战之力。”
黄余桐道:“若是招婿,衡山派的那位师姐恐怕是不会去了。”
楚渊清笑了笑:“衡山派的剑法与台上那位姑娘的招式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走轻灵矫健一路,若能对上手,彼此许都能有所精进。”
正说着,刚刚提到的青城弟子忽然一跃上台,笑吟吟拱手道:“青城派老三,潘御,斗胆请姑娘过招。”
秦思医眼睛一亮,右手紧紧攥住了剑柄,竟连回礼都忘了,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直冲潘御而去。
楚渊清微微吃了一惊,原本放松的身体忽然紧绷了起来。
夙玖一眼瞧见,在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问:“怎么了,元卿?”
楚渊清皱起眉头:“那姑娘的心思变了,不只是过招,她可能想杀人……”
夙玖吓了一跳:“那怎么办?要阻止吗?”
楚渊清摇了摇头:“台旁还有青城派的长老看着。而且,她急切求成,用力过猛,反而失了灵气,恐怕不是对面那个青城弟子的对手了。”
果然,尚未至百招,秦思医便被潘御一掌击飞了武器,又一拉一拽,硬是被他牢牢锁在了怀里。
潘御美人在怀,笑嘻嘻地开口:“小美人儿,手段真辣,我喜欢……!”
却见潘御神情乍变,猛地一掌击在秦思医背后,直把人击飞了丈远,自己则踉跄后退了两步,胸腹间赫然插着一柄刚入了半截的匕首。
台上台下俱是一静,随即全场哗然。
青城派长老大喝一声,飞身上台,一面差人将秦思医控制住,一面急急上前检查潘御的伤势。
潘御强忍剧痛,冷笑两声,看向秦思医的眼睛已写满了怨毒和怒火:“婊子……你干什么!”
秦思医勉强翻身坐起,“呸”了一声,将涌到口中的血吐了,恨恨道:“你欺辱少女,夺人清白,逼人上吊自尽,以为给点臭钱,就了事了吗?!我告诉你!那姑娘的血仇,我必要你十倍偿还!”
青城派的长老脸色一沉,呵斥道:“好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一派胡言!来人,把她带回羁押,待盟会议事之后再看如何处理!今日比武就到这里了,诸人先散了吧。至于你——”
他冷冷瞪了潘御一眼:“回去禁闭,不准出门,直到议事结果出来再行处置。你师父那里自有我去交代。”
即便是潘御也不敢拂逆眼前的执戒长老,只得又怨恨地瞪了眼被拖走的秦思医,捂着伤口,被师弟驮着回房去了。
楚渊清悄悄捏了捏夙玖的手指,夙玖立时会意,反手轻轻搔了一下元卿的掌心,随即迅速没身在散乱开的人潮之中,悄无声息地跟去了关押秦思医的地方。
徒留楚渊清被他搔得浑身一酥,不由稍稍攥了下拳,脸颊也浅浅红了一下。
黄余桐还一脸震惊地瞧着这一番乱局,完全没注意到夙玖已不见了踪影,反倒是过来汇合的李碁疑问了句:“还真是意外……咦?夙玖兄呢?”
楚渊清轻咳了一声,道:“他有事先回去了。”又道,“那姑娘说的话,你们怎么看?”
李碁立刻被转移了焦点,啧了一声,摇头叹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潘御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秦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实在可惜,希望议到最后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黄余桐也道:“在青城的时候就听说这个潘师兄下流无耻,山下镇上的好女孩都躲着他,他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小师弟大惑不解:“既然你们都知道了,像这种大恶人,怎么不把他逐出师门呢?”
黄余桐摇摇头,难堪道:“不清楚,好像……没有证据吧?反正,他一直在青城作威作福的,上面还有师父和师兄罩着,没人敢惹他。”
楚渊清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走吧,咱们先回去,问问师父此事该如何处理。”
却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原本拥挤在门外的人群纷纷散开,从官道方向传来一阵阵杂乱的竹枝木棍拄地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股股似有若无的酸臭味道迎风而来,一大群乞丐渐渐围拢到群英阁门口,为首的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人朝着满脸写着为难的青城弟子扔出了一份请柬,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全然没个正形,惹来了周边不少人的侧目。
但楚渊清看着的却是埋在乞丐堆中的另一个人。
一个站在中间靠后位置的,精壮的年轻汉子——
唐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