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驱马赶回泰山府城时,已近巳时*初了。(*八月初七,午前)
挂着“鲁府”牌匾的宅院此刻大门紧闭,李碁焦急地扣着门环,却迟迟无人应声。
夙玖抬头瞧了片刻,正琢磨是否该翻墙进去,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汉子正怀抱着一个木箱,诧异地盯着他们两个,目光在李碁和夙玖身上来回逡巡。
李碁抢在他开口之前率先道:“鲁兄!这是我的同伴夙玖,我们有急事寻你帮忙,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请务必帮帮我们!”
鲁丙初被这称呼吓了一跳,手里的箱子险些抱之不住,谨慎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先……先进去吧,进去说,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
门内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模样,鲁丙初将木箱放在院内的石桌上,踌躇了片刻,转身问道:“不知需要我帮些什么?”
李碁看向夙玖,见夙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自己硬着头皮道:“我们还有一个同伴,他昨夜……”
简单将昨夜发生的打斗和楚渊清的体格容貌形容了一番,李碁忐忑地提出了要求:“……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他?他很可能受了重伤,就在崖下,急需救援……”
鲁丙初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不知道李碁现在提出的要求,是由于身后那个夙玖威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请求”,还是出于皇帝自己的意愿下颁的旨意,一时不敢随意答应,又不敢轻易拒绝。
李碁咽了口唾沫,补充了一句:“还请,务必,帮我这个忙。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所以那是个对皇帝而言不能死的人。
鲁丙初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联系,你们最好在这里等,顺利的话,至迟下午就能有消息了。”说着,人便匆匆离开了小院。
夙玖已走到石桌旁,低头打量屋主留下的木箱,还伸手拾起木箱上的铜锁仔细瞧了一会儿。
有信得过的人去打探消息了,李碁才稍稍安下心来,一时又有些心虚,转身望着夙玖,试探地问:“夙玖兄,你……还好吗?”
夙玖手里还执着那把锁,神色冷淡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个微末的弧度,淡淡道:“有天机谷的人帮忙寻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李碁瞳孔骤然一缩,浑身一寒,连喉咙都好似被冻住了似地,好半晌才勉强发出声来:“是、是吗?……哈哈,夙兄果真见多识广。……你怎么知道他是天机谷的人?”
夙玖道:“天机谷的标记我还是见过的。”
偶然某次的活计里见到,偶然听人说起过的。
他还曾听说,天机谷的人自有万千渠道,掌握中原武林的各方情报,最擅长的就是收集和贩卖机要秘密。
呵。李碁这个对江湖事感兴趣的“朋友”,果真对江湖事足够“熟悉”。
“说来,你有没有问过你这个朋友,”夙玖忽然道,“他对青城派骆千山的事情知道多少?”
李碁:“……”
那盒写满了骆氏罪证的信笺,的确还存放在鲁丙初的屋子里。
(子夜)
楚渊清自然不是真的晕了。
受击的一瞬,他借势后退,卸掉了重击的泰半力道,在脱离了崖上视野的时候就顺手攀住了一早看好的藤蔓,缓住了自己下坠的势头,又在某处略微凸出崖壁的地方耐心地立足等了一会儿,待上面的人声渐渐远了,才轻巧地纵身上跃。
踏壁凌空、御风而起的姿态轻盈迅捷,矫健利落,任谁见了都要喝一声好彩。
只是落地时腰后一软,不由单膝跪在了地上。
楚渊清揉着被跪痛了的膝盖颤巍巍站起身,边忍不住在心里嗔怪了某人一句。
所幸四周都无人看见,楚渊清稍稍松了口气,缓步朝群英阁方向走去。
胸口虽然还有些微钝痛,但那只是余留的一点表征,内里的瘀血他已设法运功化尽。即便之后倒霉到面对面撞见骆千山本人,估摸着动起手来也不致落了下风。
——一“念”成讖,重新潜回群英阁的楚渊清果真撞见了骆千山。
不过骆千山在明,楚渊清在暗,一个默默看着另一个将悬挂在群英阁里的那幅真迹妥帖地收回了画匣。
画匣就放在群英阁的二层。楚渊清在左近屋顶上悄无声息飞檐走壁的时候,刚巧这里亮起了灯。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几乎第一眼瞧见时楚渊清就觉得,收画之人就是骆千山。
那人一袭青衫,站姿如松,即便在深夜,从头到脚仍然一丝不苟,半灰半黑的头发被严谨地束在头顶,面容端和,神色冷淡,通体正派的气质,下颌还有一抹显然被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至少看起来……很值得信任。
他还是一个用剑高手,早已达到了化形入意的境界,手边虽无剑,但举手投足间,无一不蕴着剑意。
而且,他知晓那幅画的价值。
和刚刚那些鲁莽地朝画射箭的弟子不同,他非常珍惜这幅画,谨慎地双手托画的样子,像极了仔细托着宝贝的夙玖。
楚渊清不由被自己这个联想逗笑了,只得侧身别开视线,努力隐忍了一会儿。
骆千山没有久留,他只是抚了一会儿画匣,就满意地闭门离开。
群英阁内的灯光随即暗了下去,两名青城弟子被留在阁外巡逻,骆千山本人则去了更后面的合院——那里大抵就是他起居的寝院。
楚渊清没有妄动,先留心观察了片刻,看清了弟子们巡视的规律,在二人背对群英阁的时候,偷偷潜进了二层。
从窗格渗入的一点月光已足够让楚渊清在屋内清晰视物,他走到画匣边,学着骆千山的手法打开匣子,却在拿画的时候忽然犹豫起来。
他本意是要把这幅画拿回去给黄余桐的。这也是黄余桐请他做的事。
但若就这么拿走了,之后又该如何指证骆千山的罪行?
可把画留在这里,骆千山在被逼到走投无路之时,难说不会毁画自保。
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楚渊清想着,边左右打量起来。
这房间被骆千山置办成了书房的模样,除了这个被单独供着的画匣,还有两个敞口的白瓷缸,每个缸里都竖立着约莫十来个画轴。
楚渊清随意挑了几个看看,发现都是字画,从落款和题跋来看,似乎也是名人,只是多为当代作品,远比不上黄氏真迹那般名贵稀罕。
这些画轴的装裱与黄氏真迹的几无二致,应该也都是骆千山的收藏。
楚渊清心中一动,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藏木于林,皆视而不见。
挑挑拣拣,从白瓷缸里选了两个与黄氏真迹类似长宽的画轴,楚渊清背走了其中之一,把另外一个封入画匣,转而将装裱了黄氏真迹的画轴卷好、混进了白瓷缸中的那一堆画轴里。
如此一来,骆千山不会第一时间发现名画失窃;即便发现了,也会认为是有人偷梁换柱、真迹已失,只要稍加引导,就会引他急着向外追索,顾不上确认真正的名作是否仍在身边。待到最后需要验证罪行的时候,再从骆千山的书画篓子里搜出这幅真迹,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将屋内各处归位,楚渊清推窗翻身上檐,望了眼依然黢黑的夜空,决定在这个大院里再多呆一会儿。
骆千山的陷阱刚刚成功起效,眼下正是守备放松的时候,他能探到的东西想必更多。
比如刚刚追击他的那些青城弟子们,才经历了一次激烈的伏杀,或许还没有入睡的雅兴呢。
“……那娘娘腔究竟什么时候滚,天天装模作样地舞个扇在院里晃来晃去,看见他就烦。”
“他刚刚还嘲讽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
“早知他如此刻薄寡恩,我当时根本就不该放他进门。”
“让他嘲讽两句又能怎地?那人毕竟是师父的贵客,别太造次了。子夜都过半了,趁着天色未明,都早点睡吧。”
青城弟子们的住所集中在群英阁西北和东北侧的合院中,楚渊清挑了个还亮着灯的屋檐俯下身来,刚巧就听见了这番对话。
看来是一直跟着追到崖边的那五个人中的几个。楚渊清约莫记得,为首的那个身手利落、招式老道,大约还比李心象好些,很可能是骆千山的亲信弟子、青城派年轻一辈的领袖人物。
这样的角色都被人当着敌人的面直言讥讽,平日里这班弟子如何备受轻视可见一斑,虞壹会招来青城弟子们的普遍不满也不奇怪。
房内显然还没有熄灯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聊着又聊到楚渊清身上来:
“……中箭的几个师弟伤口总算处理完了。幸好都没伤在要害。”
“是那人情急之下反击的,能伤到人就不错了。还要害?嘁……”
“六师弟此言谬矣。可别小看这一点。能在那种状况下借箭反击,那人绝不简单。一场追击下来,咱们所有人都能全须全尾地在这儿谈天,只说明他恐怕无意取我等性命。”
“二师兄也未免太高看那人了。说到底还不是被那个弱里弱气的小白脸打下崖去的……难不成那个小白脸真这么厉害?”
“六师兄没瞧见?那扇子舞得人眼花缭乱的,厉害着呢!”
“好了好了,聊起来没个完。别忘了明天一早的安排,没病没伤的都要早起随行,趁着还有点时间,你们赶紧睡会儿吧。”
“二师兄,有伤的能去吗?我在这阁里憋闷好些天了,真想出去逛逛。”
“只是逛逛?……别以为师兄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三师弟,这是泰山府,不是咱们自家地盘,你还是收敛些,没事就多在屋里念念经,不然陪师弟们练练武也好,别再给师父添麻烦了。”
“嗐,师兄放心,我晓得分寸的。”
“师父要去一天吗?不然我们溜出去在附近逛逛,赶在师父回来之前先回阁里,不叫他老人家发现就是了。”
“我觉着早不了。听说泰山府可重视了,专门给师父备了午宴款待,还请了迎春阁的头牌助兴,如果不是伤在了腿上,我还真挺想去见识见识……”
“那小白脸也去?”
“也去,人家毕竟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座上宾,排席都要坐主桌的……”
骆千山明日一早出门,午宴后才回?
而且会把虞壹和方便行动的弟子们都带去……
楚渊清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好机会,绝对值得他再多留半日。
至少,他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踏踏实实地好好翻一翻骆千山的住处。
(同日/八月初七,午前)
汴州城的熙来攘往原本就是府城日常,只是近月来借着武林盟会的东风,一连十余天,街面上行走的大半都成了江湖客。
人多了就容易发生争执,而江湖人的争执更容易发展成斗殴。于是这些天汴州主街上血刺呼啦的惨叫和乒乒乓乓的金戈之声越来越常见,汴州府衙不得不加派人手镇日值守在街旁,以便随时把拼到热血上头的武人们拉开。
“……踩了我师兄的脚连句道歉都莫得就想走?!给老子站住!”
而后“呯”地一声,是来自铁与铁的重重交击。
刚巧路过的捕头脸色一黑,熟练地大手一挥:“赶紧!人都铺上!快快快!你们!别围着了!人群散开!散开!”
高亢的怒喝声、快速跑动的脚步声、纷杂喧嚷的交谈声、人群挪动时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和兵器交击的锐鸣混乱地响成一片,在八月晴好的阳光下,竟显出几分生机勃勃的味道来。
“真热闹啊。”一个看着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忍不住惊叹了一句,手中还握着一根刚吃了半口的糖葫芦。
少年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身形高瘦,五官清俊,眸色极淡,一脸“道”相,只看面孔几乎辨不出年岁,只略微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细纹泄露了一点岁月的遗痕。
男子的表情殊为寡淡,站姿放松却极为端正,手边还像模像样地搭着一个拂尘,原本正瞧着前方的战局,闻言浅浅垂眸看了眼少年,又瞥了眼他手中的糖葫芦,开口却问:“这是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少年兴高采烈地说:“师父放心,我特意砍了价的!只递出了一钱银子,那人就勉为其难给了我最长的那个!”
男子微微一噎,片刻,道:“罢了,之后若见到你广济师叔,记着别跟他提起此事。”
——不然,怕是要把广济师弟活活气死。
少年懵懂地眨了下眼,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我徒弟,这模样真讨人喜欢。
男子禁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舒缓了语气道:“走吧,咱们去云来客栈。你大师兄信里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可能已经到了。”
黄余桐的确已经到了。
这十几天,他每日都会早早来云来客栈守着,一直守到打烊,才会去城外某处破庙睡觉,就是怕自己错过了楚大侠说的那个要接信的“景和真人”。
但今天,黄余桐却十分后悔出门没看时辰。
可恶,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到。
他一进门、一抬眼,就扭头想跑。
他的确跑了,但后领子一下子被人捉住、拎着又拽回了店里。
黄余桐被衣裳勒得难受,挣扎着想下来,那布料却越勒越紧,紧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背后的人似也注意到了,立刻放松了力道,转而死死箍住了他的肩膀。
黄余桐自知跑不了了,认命地放松下来,不甘不愿唤了句:“李师兄……”
李心象越过肩来看了眼他的表情,挑眉道:“干嘛哭丧个脸?这么久没见,一看见师兄掉头就跑,是怎么个事儿?”
黄余桐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李心象是骆千山的亲传弟子,还是其中最小、最受宠的那个,虽然性格使然、酷爱摸鱼耍滑,但功法武学、兵器丹药轮番堆上,也叫他把青城绝学练了个七七八八。不过虽是自小纵惯,李心象本人却与他师父和师兄们大不相同,在门里时从不跟旁人一起欺凌弱小,反而凭着骆千山偏爱,常常帮人出头。黄余桐拜师那几年,就曾经被他维护过不少次。
整个青城派里若说还有谁让黄余桐多少惦记着好的,就只有眼前的李心象了。
但这样的李心象问他要一个解释,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师兄,你放我下来吧,我不跑了。”黄余桐嘟囔道。
李心象于是放松了束缚,拍了拍他的肩,又揽着把他往大堂里侧带:“走走走,咱们师兄弟好好聊聊去。你怎么突然就下山了?我四处找你找不见,还以为又是那几个小子欺负人,专门把他们又揍了一遍……”
黄余桐却不动脚,反而掰了掰他搭肩的手:“师兄,我们坐外面这桌,我受人所托,要等个人呢。”
李心象吃了一惊,奇道:“等多少天了?谁人所托?怎地叫你劳神等人?”
黄余桐想了想,觉得说出来大抵没什么问题,便坦白道:“没几天,是天山派一个姓楚的大侠,让我把一封信转交给景和真人。”
李心象呆了一呆:“天山派?姓楚?楚渊清?”
这回轮到黄余桐吃惊了:“李师兄也认识楚大侠?”
李心象大笑两声:“认识认识,岂止认识,还同路过一段时间呢。那是个真大侠,既然是他交托你的,那一定不是坏事。”
黄余桐心里一暖,用力点头道:“嗯,我也这么觉得。”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李心象下意识瞥了眼,一眼认出那衣裳的制式,立刻推着黄余桐向门口去了两步:“就是他们,快去快去。”
黄余桐还没反应过来,二人中那个高挑些的清俊男子似已注意到了这边,牵着身旁的少年走到他们近前,稍稍垂眸瞧着黄余桐,温和地问:“小兄弟可是姓黄,名余桐的?”
黄余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紧张地点了点头。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景和,楚渊清的师父,他留信予我,让我来你这里取一封信。”
黄余桐慌张地掏了掏,将仔细藏在怀里的信件完整地递了出去。
信被细致地包在一张油纸中,封口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真是一个信守承诺的好孩子。
景和真人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拆信来读,读着读着,神情看似没什么变化,眸色却稍稍转深了一些。
陪在一旁的少年瞧在眼里,顿时紧张地朝黄余桐靠近了一点,小声问:“大哥哥,你给师父看的什么?他好像有点生气了……”
黄余桐于是更慌了,连连摇头,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
景和真人已看到了结尾,见状清了清嗓子,将信折了三折收回袖口,缓颊道:“事情我都了解了,小兄弟,渊清让我带你一起去泰山赴会,顺道解决问题,你可愿意?”
解决问题?什么问……自然是骆千山的问题!
黄余桐眼睛一亮,立马大力点头,双膝一曲就想往地上跪,嘴上还激动道:“多谢真人!”
却被景和真人一甩拂尘,又轻轻托了起来。
李心象被这一番变故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自家师弟肯定要自家护。
他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黄余桐身前,出言询道:“在下青城派李心象,余桐是我们青城弟子,真人恕罪,请教楚师兄为何要让真人带他去泰山?”
景和觑了眼李心象,又看了看在他身后一脸尴尬的黄余桐,踟蹰片刻,道:“既是渊清所托,自有他的道理,李贤侄若不放心,不如与我们同行?”
李心象本就是独身上路,当下也不客气,拱手道:“好,沿途若有需要晚辈出力的地方,还请真人不吝指点。”
说罢,又转身看向黄余桐,朗笑着拍他的肩:“师弟放心,有师兄陪着你,你不用害怕。”
黄余桐仰头望着李心象,心知李师兄这般做法,纯是出自一派赤忱热心,被世态炎凉冷了多年的胸口也不由稍微暖了一些。
或许……或许他可以相信这个青城派里唯一真心待过他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