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楚渊清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上午,除了身后背着的画轴,还是一无所获。
不管如何,总归是把群英阁内部的路线都串熟了,也不算完全浪费时间。
楚渊清无声地叹了口气,扭头又望了眼身后群英阁高耸的围墙。
也不知阿玖和执元兄是否还在崖边寻人。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昨夜坠崖的地方兜一圈。
崖边果真有人,只是并非夙玖,也非李碁。
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汉子正蹲在地上,低头仔细打量着砂石地面上纷乱堆叠的脚印、剑痕和零星血迹,似乎是想从这些痕迹里寻出什么可用的线索。
楚渊清缓下脚步,确认方圆百尺内只有眼前这一人,才穿出密林,朝那人走去。
汉子听见动静,立刻紧张地抬头,却在看到楚渊清的一瞬,面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不是警惕,就是单纯的惊讶,甚至还带了点惊喜。
楚渊清疑惑地问:“阁下是?”
那人扶着已蹲得酸麻的腿站起身,边揉边道:“我是李碁在泰山府的朋友,我叫鲁丙初,你就是他们说的昨夜被打下悬崖的朋友?他们说你重伤坠崖,非常担心,找我来帮忙寻人。你身体怎么样?除了肩膀这处,还有哪里伤到吗?我带了些伤药来,就挂在那边的驴子上,你看要不要用些?”
楚渊清微微一顿,先拱手道谢:“多谢兄台义助,在下楚渊清。都是些皮外伤,已经好多了。只是……为何只鲁兄一人?不知执元兄和阿玖人在何处?”
鲁丙初也觉得楚渊清看起来面色红润,气息绵长,半点不似重伤的样子,身体好得完全超出预期。
无论怎样,上司紧急交办的任务顺利完成,鲁丙初心头压力一卸,闻言笑笑道:“李碁看着有些狼狈,我就留他们在府城休息了。啊,楚兄不必忧心,我也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干找,我叫了不少人帮忙呢,只是他们大多下崖去寻了,我功夫不济,才留在崖上观察线索。既然偶遇楚兄,我这就叫他们散了去,咱们马上回城。楚兄稍待。”
说着,鲁丙初便靠近了崖边,嘴唇嘟成了圆形,吹了几段颇有规律的哨音,远闻似鸟叫声,但其中想必自有含义。
就像继闻会馆联系天山弟子的咕咕声似的。
这样的联络方式委实特异,鲁丙初,会是某个江湖门派的人吗?
但这话不好当面直问出口,或许可以回去问问阿玖……
回城一路,楚渊清又仔细询问了李碁和夙玖的境况,听闻一个是擦伤和扭伤、走路无妨,一个只是疲劳,便也安了心,随即又难免涌起些歉疚来。
夙玖是知道他没事的,犹然会担心到一夜未眠。李碁可是一心以为他出了事,甚至很可能将它怪罪在自己身上,还不知会怎样焦心难受。
即便是李碁欺瞒在先、另有目的,但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他的人格品性,楚渊清还是信得过的。
既已将人当作是朋友,像这样瞒骗身边友人的事,下次可不能再做了。
中午有人送来的食盒还摆在桌上,夙玖与李碁都无心打开,一个在盯着紧闭的院门发呆,一个在翻木盒里的信笺。
剥削压榨、杀人越货、奸淫掳掠……这盒子里的每一张纸都代表一个被逼到山穷水尽、穷困潦倒、甚尔满门灭尽、片瓦不存的家庭,说一声“吃人啖肉”犹不为过。
这不只是骆千山一人所为。泰半青城派都脱不了干系。
真是好一个武林盟主、名门正派,好一个藏污纳垢的龌龊地方!
夙玖看得心中怒火升腾,将最后一张信笺重重扣回了盒子里,一时恨不能去群英阁将骆千山直接揪出来手刃。
可恨官府没有挂出骆千山的悬赏,就算是零赏金,他也照接不误!
“咳……”李碁扭头看着满脸怒容、杀气腾腾的夙玖,尴尬地清了下嗓子,犹豫地提议,“夙兄,午时都过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再去,去看看……?”
夙玖顿了顿,将木盒盖好,敛去了外露的情绪,道:“那位鲁兄叫咱们等在这儿,想是为了有消息之后能及时联络。既然已经找他帮忙,那就听他的。何况都等到现在了,多等片刻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好消息,我们再去不迟。”
夙玖说得有理,但李碁似乎并不情愿,只极细微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自劝道:“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了,是这个道理……”
这时,院门处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二人的目光顿时聚了过去,鲁丙初推门而入——
随即是楚渊清。
是气完神足、身康体健的楚渊清。
李碁“唰”地一下站起身,夙玖已跃过石桌,整个人凌空扑了上去。
楚渊清下意识张开双臂,稳稳将夙玖接在了怀里。
夙玖紧紧箍住楚渊清的腰,埋在他的肩头贪婪地吸了好一会儿,直到心满意足、心平神定了,才稍稍放松了些力道,红着眼眶退开一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低低道:“没有下次了,元卿,我再也不会出这种蠢主意了……”
楚渊清听得心里一热,看着阿玖委屈又懊恼地微微绷紧的唇,和他微颤的长睫下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强忍住了低头吻上去的冲动,只爱怜地轻轻抚了抚他的发。
李碁也红着眼睛,却到底知道分寸,一直忍到二人分开,才走上前关切地问:“渊清兄,你,你还好吗?”
楚渊清微笑道:“我没事。”顿了顿,又开口道,“实在抱歉,我昨夜也是临时起意,假作受伤坠崖,想着他们上当之后能放松警惕,会是一个细探的好机会。却没想到一直延宕到现在,叫你们担心了。”
这是将二人合谋的“过错”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夙玖垂眸不言,只默默勾紧了楚渊清的手指。
李碁忍不住责怪了一句:“那你也不能一句话不留就……脱险之后,给我们带句话也好啊。”
楚渊清苦笑道:“的确是楚某考虑不周。执元兄,你的脚踝如何了?是否要找大夫再看一看?”
被心念之人关心到这种细节,李碁不由好受了许多,笑着摇了摇头,早间扭伤的地方些许刺挠的胀痛一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鲁丙初一开始被扑过来的夙玖吓了一跳,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秉持着一贯的职业操守,对楚夙二人间异常亲密的关系视而不见,绕过他们对李碁道:“既然人已经顺利找到,没什么事的话,我就继续去上工了。咦?这盒子……”
李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夙玖早把鲁丙初的身份吃了个透,隐瞒已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只道:“留在这儿吧,我们会带走,之后许会有用。”
鲁丙初自然没有异议,点点头,只抱走了自己的木箱。
众人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于是简单拾掇了一下,就一同返回了客栈。
夙玖将租来的马还了,李碁上楼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楚渊清则留在大堂里侧角落的木桌旁,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将木盒里骆千山的罪状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
李碁下楼的时候,菜品已上了七七八八,夙玖正坐在楚渊清身边伸手掀他的衣领子,见破皮的伤口已止血结痂,才彻底放下心来。
楚渊清的神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任谁看见这些乌糟腌臜的东西,想必都不会高兴。
李碁想起那些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到桌旁坐下。
楚渊清将木盒理好,缓了缓心情,招呼道:“先吃饭吧。昨夜都没怎么休息,执元兄更是奔波了一晚上,一定累倦得很,今天就先好好睡一觉。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还有不少事情要谈,等明日清醒了再讨论不迟。”
李碁确实头脑混沌得很,刚刚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了,闻言立刻点了点头。
夙玖也同意,这种程度的疲劳对他来说倒无所谓,但元卿才被他折腾了一日夜,然后就整夜在外又是打斗又是坠崖又是暗探的,必须先好好休息休息才行。
一觉好眠,再睁眼已是隔日。
楚渊清眨了眨眼睛,一时还有些迷糊。
唇上忽然轻柔地落了个吻,已被“教导”得很熟练的楚渊清下意识回应起来,原本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渐渐混杂起缠绵缱绻的味道,从浅浅的唇齿一路深入到喉舌,直吻得二人都气息不稳了,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
楚渊清的衣裳都不知不觉被某人褪去了一半,夙玖直勾勾瞧了好半晌,忍了又忍,禁不住垂首,在他肩侧被刀刃擦过的那处口子上轻轻舔了两下。
这是元卿为李碁挡的刀……
可恶,要是让他知道是谁伤了元卿……
楚渊清被他舔得痒痒,还有点新鲜伤口被抵压的那种细微的刺痛,不由缩了缩脖子,避开了夙玖的嘴唇。
夙玖着恼地又在他肩头示威似地咬了一下,才支肘起身,嗓音里还杂着某些不满的怠惰和低哑:“说好了这两天不闹你的……以后我再讨回来。”
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楚渊清忍俊不禁,仰身温柔地亲了亲他。
夙玖被元卿哄得没脾气,在胸口郁闷纠葛的那点别扭的情绪顷刻烟消云散,心甘情愿地给人把衣裳穿了回去,俩人都上上下下打理齐整了,才拉着元卿出门下楼。
“……这就是我带出来的那幅画。”把“换画钓鱼”的策略大概其讲了一遍,楚渊清将昨日背回来的画轴放在了桌上。
三人刚刚用完了早膳,此刻正聚在楚渊清的房间里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李碁展画看了一眼:“嗬,居然还是太师文庭的作品……嗯,的确是上品。”
“这计划应该可行。”夙玖想了一会儿,认可道,“不过咱们还是得时不时去看看,假如情况不对,就把真迹带出来。毕竟相较于报仇,保护好这幅家传的宝贝对黄小弟来说应该更重要。”
楚渊清颔首,又道:“夜探那天,骆千山特意将真迹挂在群英阁一层的大堂,议事堂和群英阁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那帮围捕的弟子又来得如此之快,只说明那是一个备好的陷阱,专门埋伏取此画之人。但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
夙玖亦同意,接着他的话继续分析:“黄小弟是听了谁的建议找上的你?谁告诉了骆千山有人要取黄氏真迹?这场埋伏到底是为了谁?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或许就是我们成功的关键。”
李碁听着听着,渐渐皱紧了眉头。
虽然这个人的存在还不为楚渊清和夙玖所知,但夙玖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都指向了他——
摄政王。
摄政王想换掉骆千山,让楚渊清取而代之。所以设计将骆千山的把柄交到了渊清手上,又让虞壹故意将此事透露给骆千山,再经过一次不那么完美的埋伏把骆千山的罪证坐实……
不,只这一件事,这一点罪行,还是太薄弱了。
距离九月初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肯定还会发生些别的类似的事情。
还有……李碁。
皇叔一定知道他也在掺乎这件事,也知道他唯一能倚仗的江湖势力是天机谷。
天机谷收集的“骆千山的罪行”不就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呢吗?
摄政王想做的事,就会成功,没有例外。
所以夙玖说得没错。
那个“成功的关键”已经在他们手里了。
“我想,那个关键,或许已经在了。”楚渊清忖度着开口。
李碁悚然一惊,顿时收敛思绪,凝神继续听了下去。
楚渊清道:“——所以事情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再一个,我认为前夜在悬崖上有意保留实力的人不止我一个。”
很显然,虞壹也没有用全力。
虞壹对武学招式的体悟和境界已与骆千山仿佛,但他用出的招式却一直控制在“李心象”的水平,很多时候只是在单纯的拆招,几乎没有动用内力或真气。
所以楚渊清甚至不必用到天山武学,只用基本招式就足以招架。
两个人都在演戏,都在欺骗骆千山。
因为虞壹,或者说,阁外楼背后的那个势力,与李碁敌对的那个势力,曾与骆千山合作灭口李臻、扶持他成为武林盟主的那个势力,如今也想扳倒骆千山。
原因未知,但结论是可信的。
楚渊清的目光又停在了画轴旁的木盒上。
这是李碁寻来的证据,代表了李碁以及他背后那个势力的态度和意图。
在扳倒骆千山这件事里,这两个敌对的朝廷势力居然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而他……他也走在这条路上。
与唐故交易、约定消灭清远寺时那阵郁闷的感觉又浮现在了胸口,楚渊清微微阖眸,缓缓舒了口气。
不过这次,有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背,安抚似地上下顺了一会儿。
夙玖明白元卿在难受什么,但此刻事情已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决不能任骆千山这等人再逍遥下去。
就算掺杂了阴谋算计,侠义就是侠义,侠心就是侠心。
行侠是对的。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总有人要做这件事。
“即便掌握了成功的关键,只有黄小弟这一件事恐怕还不够充分。”夙玖继续道,“而天机谷搜罗来的这些‘罪行’,不过是纸面文字,不足以取信于人,也不能用来定骆千山的罪。”
这也是李碁纠结的地方。
他拿到的只是“消息”,还没有证据。
李碁由衷地叹了口气:“那该如何是好?”
楚渊清已感觉好多了。他稍微提振了精神,转眸与夙玖对视了一眼,简单道了两个字:“丐帮。”
既然都行在同一条路上,丐帮没有拒绝帮忙的理由。
“虞兄难道没听到那个消息?”骆千山眉头紧锁,负手站在议事堂中。
楚渊清正伏在檐上,刚刚替了夙玖的班。
他们轮流在骆千山身边蹲守了五日,总算听到了这句话。
虞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扇骨,道:“听过的消息有很多。不知骆掌门说的是哪条?”
骆千山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就是丐帮公开召集所谓被骆某坑害过的遗孤,来泰山赴会讨贼的消息!”
虞壹微微一顿,笑道:“这等无稽之谈,骆掌门何必挂心。”
骆千山怒道:“那消息都传到青城了!我方才刚接到的飞鸽传书。虞兄不妨解释解释,丐帮为何忽然反水?竟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虞壹缓缓重复了一遍:“大逆不道?哈,骆掌门言重了。丐帮散布的流言千千万,其中真假互掺,未必足信。若你没有做过,诬告当然不作数,你怕什么?若你当真做过,善恶到头终有报,杀人者人恒杀之,因果报偿,不也是应当的吗?”
“你!”骆千山忍了又忍,强抑怒气,冷冷道,“你这样惫懒怠工,就不怕我上告天听吗?!”
虞壹微笑道:“无妨,虞某只是奉命行事。骆掌门告到哪里都一样。”
这话里的意思已足够分明了。
骆千山愣了一下,似回味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指着虞壹的手都忍不住颤了起来:“你……你们……为什么?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我没有背叛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谁?究竟是谁出的主意?是谁在陷害我?!”
虞壹仍微笑着:“骆掌门何必问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纯架空私设背景,千万别跟现实中或者其他文学作品中的青城派联系在一起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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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