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碁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断回忆着刚刚草草瞥了一眼的天空,循着天上的星星大体指点的方位,在山野密林深重浓郁的黑暗里奋力向前。
他不知已撞过了多少棵树,被脚下的枝叶藤蔓绊跌了多少次,右脚脚踝似乎在某次倒霉地重重扭了一下,以致现在每踩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他不敢停下来。
他的身后是亟待救援的楚渊清,身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赶。
楚渊清的身体的确还有那么一些软钝的不适,在需要动到腰和大腿的时候,他还是能感受到夙玖辛苦一昼夜的努力残留在他身上的影响。
但眼前这些人的功夫,除了还没有出手的虞壹,有一个算一个,根本还没到需要他动一下来应对的地步——更何况夙玖也已细细地帮他好好纾解过了。
故意收力是必要的,但虞壹对他的武功高低多少有一些了解,也不能做得太假。
楚渊清想着,琢磨着拖的时间差不多了,侧身避开又一轮箭雨,攀援跃过了群英阁高耸的院墙。
围捕者紧追而来,虞壹仍旧没有出手,却始终随在其中。
楚渊清没有放任身上出现更多的伤口,他只是在合适的地方故意慢上两步,让身后袭来的兵器还能追到自己身前。
如此追追打打,一路引着人穿越密林、继续朝西北方去。
那里有一个非常适合他“脱身”的地方。
在穿过密林边缘的一刹那,楚渊清蓦地俯身,翻滚着避过了突如其来、迅猛袭向背心的那一道剑气。
那道剑气锐利无匹、斜劈而来,若是不躲,足以致命。
剑路也甚为怪异,除非……
是剑气,却不来自于剑。
楚渊清单手撑地,翻身回稳,人已面向树林的方向,迎头走来的第一个人,果然就是虞壹。
虞壹的折扇已完全展开,在身前轻轻摇着,他觑了一眼楚渊清背后,微笑道:“阁下真是选了一个好地方。葬身的好地方。”
一个悬崖,就在楚渊清身后丈余远的位置。
楚渊清未带兵器,手中只有刚刚截停的一只弩箭,他以握剑的姿势握着箭,凝神注视着虞壹。
方才一路追逃之后,仅余零星三五个青城弟子跟了上来,虞壹抬手制止了他们继续上前,甚至还嘲讽了一句:“别再献丑了,还没看明白吗?你们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为首的弟子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言,主动带人后退了一步,将这片不大的崖前空地留给了他们两个。
虞壹满意地笑了笑,手腕一甩,扇子已飞旋着朝楚渊清袭来,人甚至比扇更快——
楚渊清侧身避开那紧勾着攥向喉咙的三指,手臂平平前推,箭镞直刺虞壹的心口。
但此前被虞壹抛出的扇刃亦袭至身前,旋刃所向,正对着楚渊清的脖颈侧面,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以攻代守的打算,急急收招,扭身向侧后方连退了两步。
距离崖边也更近了三分。
这一扭一退,将将牵动了楚渊清身上最不舒服的两个地方,以致他脚下虚软不稳,退得踉跄而狼狈。
虞壹试探出了他身体的异样,眸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意味,露骨的目光刻意游离在他的腰际以下,笑容也变得暧昧起来:“我说呢,难怪少了个人,还真是让他吃到了,看来这些天,你把他喂得很不错嘛。”
显而易见,“他”,说的是夙玖。
所以阁外楼知道他与夙玖同行,对他们的动向一清二楚,却放任至今、没再采取半点措施,为什么?
楚渊清心中起疑,思绪纷纷,面上却只显出怒相,以更加大开大合的姿态和虞壹过起招来。
就像人在急怒焦躁之下会做出的那种反应一样。
一个躁怒的对手正是虞壹最喜欢的。
虞壹的嘴角勾起了更加得意的弧度,更尽兴地施展起自己飘忽轻灵、捉摸不定的功夫来。
楚渊清一面与虞壹拆招,一面隐隐觉着这些招式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尤其是其中零星间杂的某几个,看着尤为眼熟。
……是了,李碁。
但李碁似乎只学到了皮毛,只习得零星几式,还舞得杂乱无章、毫无道理。而在虞壹手里,这一招一式均已用得炉火纯青、如指臂使,连套下来更是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殊难应对。
即便是青城掌门骆千山,就武学境界而言,恐怕也顶多与虞壹在伯仲之间。
扇子是极为偏门的武器,招式并不常见,既有如此相似之处,说明李碁与虞壹很可能别有关系。
楚渊清一边走神,一边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虚晃一招,又踉跄后撤了几步,“勉强”避开了虞壹顷刻由虚转实、狠狠横切下来的一击。
再退一次,就会被逼到崖下了。
楚渊清定了定心,随手扔了被刚刚那一击切成了两半的弩箭。
虞壹饶有兴味地瞧他:“连武器都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楚渊清冷哼了一声,倾身向他袭去,仿佛是想强行抢出一些空间、离崖边更远一些。
虞壹岂能叫他如愿,扇面一合,直刺向楚渊清的面门,迫得他又退回了原位,甚至退得比方才更多了一步。
新一轮叫人眼花缭乱的拆招中,身虚体软、情绪不稳又赤手空拳的楚渊清,在虞壹虚实难测、刚柔并济的招式围攻里渐渐占了下风,从刚刚的“你来我往”逐渐变成了“被动应招”,又在一次次被动应招中不断牵引到腰际酥软的痛处,一点点消磨着所剩不多的体力和精力,直到一着不慎,胸前空门大开,被虞壹合扇重重点中心口。
那一击势大力沉、入骨三分,楚渊清胸口一闷,血箭冲口而出,人也被击晕了似地,四肢虚软、毫无挣扎地跌出了悬崖外。
虞壹收招上前,目送他脚上头下、倒着直直坠向崖底,直至身影彻底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所吞噬。
“这样坠崖,不死也残。”虞壹微笑着说,“回去跟你家盟主交差吧。”
夙玖一直没有休息。
他浑身上下穿戴得整整齐齐,独自一人坐在黑漆漆的客栈大堂里,只在面前的桌上点了一根蜡烛。
蜡烛已燃去了一大半,蜡泪一滴滴滚落,在桌面上又积成了一座小山。
夙玖一手抚着腰侧玉佩上的凤鸟雕饰,一手拾起平倒在桌面上的最后一根,借着残余的一豆烛火,慢慢引燃了烛芯。
后院传来开关门的动静,紧跟着响起了拖沓磨蹭的脚步声,带着初醒时惺忪迷糊的感觉,一直朝前堂方向靠近,随即是门帘掀动时扬起的一阵风,扰动烛火胡乱地摇晃了一阵。
“啊——!……欸?客,客官?这一大早的,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客栈小二被这意料之外的场面吓得完全清醒过来,看清了之后,诧异地问道。
夙玖稍微动了下身子,他坐得久了,感觉四肢都有些发僵,好在笑容还是好的——他浅淡地笑了笑,道:“我等个人,小二哥不必管我,他一会儿就来。”
小二大着胆子凑上前,看了眼满桌蜡泪聚成的小堆,不由感慨了句:“客官这是等了一晚上啊?何必这么苦等,说不准睡一觉起来人就到了呢?”
夙玖摇了摇头,没再应声。
他固然知道元卿没事,一切都是假戏,是他们早就商量好、复盘过许多次、已来回试到万无一失的假戏……但他还是睡不着。
他安不下心。
他唯恐元卿会受到一点伤害,唯恐哪里又失算,唯恐假戏真做了,他还一无所知。
上次他自作聪明的结果,不就是元卿南下一路的重重杀机吗?
他相信元卿,可是……
夙玖克制不住自己似地紧紧攥住玉佩,盯着眼前紧闭的门扉,强行压抑起又一次打心底里涌起的害怕和后悔。
李碁一瘸一拐地扑开客栈的门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夙玖已站了起来,看着他异常狼狈的模样,瞳眸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李碁一身锦衣被树枝割得破破烂烂,许多地方还渗着血,从头到脚都沾满了草叶和泥巴,脸上、手上倒处都是擦伤和淤青,右脚脚踝处正不自然地扭着,人还挣扎着拼命要站起来。
夙玖一时竟生出了几分歉疚,赶忙上前想把人扶起来,李碁却立马反手紧紧箍住他的胳膊,急促道:“快……快去救人!渊清他……”
夙玖的心脏重重一跳,浑身一麻,却还是强抑着被李碁颤抖的声音激起的那一阵惊惶,沉稳道:“别急,我先给你治伤。”
李碁也知道他回来得太晚了,要想帮忙救人,至少也得把自己的脚踝正位,于是任夙玖把他搀到一旁的条凳上正骨,咬住布条忍着剧痛,疼得冷汗淋漓、满嘴鲜血,硬是一声没吭。
夙玖确认李碁的脚腕姑且能站立走动了,才起身摘下他嘴里几乎已被咬断了的碎布,温声道:“我叫人在房间准备了热水,你先去洗洗,换身干净的衣裳,我这就去群英阁看看。”
李碁却一把拉住了他:“等,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我很快就好……”
夙玖顿了顿,望着他溢满了焦急的眸子和眼角未干的泪痕,忽然感到于心不忍——
这毕竟也是个一心在乎元卿的人,这般瞒骗和轻贱他的感情,可能……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好……”夙玖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先去,我在楼下等你。”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为了元卿,他也得弄清楚李碁究竟想搞什么鬼。
李碁的确尽力做到了最快,他只是兜头冲了几桶水,连夙玖送来的金疮药都没用,随便套了几件衣裳,将湿漉漉的长发一束,就一瘸一拐地赶下楼来。
夙玖已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两匹马,将李碁扶到马上,自己跃上了另外一匹,在清晨尚且空旷的街道上策马狂奔。
将马匹拴在临近群英阁的官道一侧,夙玖领着李碁寻到了昨夜他翻墙而出的地方,在那里发现了许多痕迹。
至少十余人的脚印和零星兵器的划痕,一路向西北方去。
二人循着断断续续的线索追到了密林外缘,在一片崖前的空地上发现了更多——凌乱密匝的剑痕、脚印,被切为两半的弩箭……还有一滩血迹,在距离崖边一步之遥的地方。
夙玖脸色都白了,这些痕迹非常清晰地刻下了昨夜激斗的情景,刻下了元卿是如何被人一步步逼到崖边,如何虚软又踉跄地后退,勉强拿着一只半途截下的弩箭与人拆招、唯一的武器却被人毫不留情地从中一招切断,如何赤手空拳地做了最后的挣扎,却最终被重击胸口、吐血坠崖。
夙玖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痛得他不禁俯下身去,自喉咙涌上的腥热液体被死死抵在齿边,只在紧咬的齿缝间隙渗落了几滴鲜血。
李碁吓了一跳。
他也看见了这些痕迹,猜想昨夜在这里发生了剧烈的打斗,还有人受伤流血,却半点都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他还在祈祷是渊清击伤了对方,扭头就瞧见夙玖痛苦地弯腰呕血,紧扣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毕露,顿时慌了神,颤抖着小声问:“夙……夙玖兄,难道是……是,渊清他……”
夙玖痛了那一阵,已渐渐地缓过神来。
痕迹是这样显示的没错,但更熟悉元卿的人会知道,其实是元卿完全主导了这一场打斗。
——在元卿的招式中,甚至看不出半点天山武学的影子。
连本门武学都未逼出来,可见对方的功夫比之元卿,弗如远甚。
元卿是故意被击落的,就如他们此前商量好的那样。
想清楚了这些,夙玖已彻底冷静下来,他缓缓直起身,耳畔血管疯狂鼓躁的嗡鸣声也逐渐消失,只除了脸色还有一些青白。
夙玖白着脸,咽了口中的那抹甜腥,擦去了嘴角溢出的星点血渍,目光投向了崖下。
盯了片刻,他忽然想起刚刚李碁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
夙玖于是回眸看向李碁:“你方才,说什么?”
李碁正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似乎又担心又害怕,嘴唇微微抖了抖,强迫自己又问了一遍:“渊清他,他是不是……”
夙玖微微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李碁脚下一软,人已瘫坐在地,目光直直地望着悬崖和崖边那滩已干涸了的血迹,看着看着,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冲劲儿,竟径直朝崖外扑了过去。
夙玖一把将人捞住扔回了地上,拦着他叱道:“你做什么!”
李碁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都是,都是我害的渊清……我要去找他!你放开我!”
夙玖死死摁住他,边吼道:“你跳下去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再死一个人!”
李碁一僵,不可置信似地盯着夙玖:“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叫再死一个!渊清才没死!”
夙玖心里一紧,情知是自己失言——他当然不期待元卿死了,他只是想明白了人没事,所以嘴上也不再讲究这些避忌罢了。
夙玖沉默了片刻,听到李碁已经在口不择言地骂他只顾自己泄欲泄愤、乱吃飞醋、不知轻重、任性妄为了,才开口骂了回去:“闭嘴!再啰嗦我就把你打晕扔回客栈去!”
李碁自知打他不过,乖乖闭嘴,只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在气势上半点不输阵。
夙玖摁了一会儿,发觉李碁无意跳崖了,才放松了力道,立马被人一把推开,就势向后坐在了地上。
李碁起身抹了把脸,硬把眼泪憋了回去,没好气地问:“你刚刚干嘛忽然吐血?你都看出什么来了?”
夙玖将现场痕迹显示的情形简单说了,又道:“虽是剑痕,但非剑招,从剑势和剑路来看,更像是扇子之类的武器使出来的招式。”
——就是虞壹!
夙玖恼怒地回想起前日瞧见的那个背影。就算是元卿故意受伤,那也是虞壹这家伙打出来的!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笔账从虞壹身上讨回来!
李碁自然也想到了虞壹,一时间脸色更是难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得把渊清兄找回来。生要见人……既是重伤坠崖,得赶紧救到才行。”
夙玖眉头紧皱,目光已凝在李碁身上,一字字道:“带我去你的朋友那里。”
李碁一愣,下意识迟疑起来。
夙玖冷冷道:“就凭咱们两个,在泰山府人生地不熟,你想怎么找人?报官?你敢吗?”
李碁不敢。
群英阁占地广阔,富丽堂皇,就在泰山脚下、官道旁边,说它与泰山府衙无关,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是他们潜入暗探在先,他根本没法和官府说明楚渊清究竟为何被群英阁的人逼杀坠崖。
但渊清岂能不救?!
李碁咬牙下定了决心,僵硬地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