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楚渊清低低开口。
夙玖浑身轻颤了一下,稍稍放松了些束缚,微微扬起下颌,抬眸瞧他,神情乖巧又温柔,挟着紧张和期许,看着几乎像在同他索吻。
这么想着,楚渊清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夙玖微微启着的唇上。
夙玖的唇不厚不薄,玲珑小巧,柔软温凉。轻抚在脸颊上时仿若微风拂柳,只带些云雾般飘缈温润的清爽。在身上攻城掠地时又好似坚兵烈刃,每落一处都会激起一簇滚烫灼人的火。
只是念头到了这里,楚渊清便似乎已感受到了那簇火。
他不得不撇开眼睛,才能勉强压下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悸动。
但心跳的剧烈变化,岂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呢?
擂鼓般的心跳声正清晰地撼颤着自己,这情境委实熟悉。夙玖已静静抵靠在楚渊清的胸前,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之不住。
他刚刚才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早地意识到了自己对元卿的喜爱。
初见时那一下鬼使神差的戏弄,原是其来有自。
楚渊清缓了一会儿,才迫着自己继续道:“阿玖,你愿意……与我,携手余生吗……?”
说到最后,楚渊清的声音已在发抖。
夙玖终于听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元卿的表白”,心花怒放的同时,也自心底里涌出了对元卿的无限怜爱和疼惜。
与对武力的绝对自信不同,楚渊清在感情其事上似乎格外敏感和卑弱。夙玖已隐隐约约地察觉了这一点。
作为爱人的元卿也是极好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即便是迥异常理、超脱纲常的同性之爱,元卿也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
现在,只有被元卿爱着的他能让元卿相信这一点。
夙玖于是伸出手来,以一种比托着世上最昂贵的珍宝还要小心的力度,轻轻捧住了元卿绯红的面颊,望着他微微发潮的晕红的眼角和漾在眼底的不自知的忐忑与软弱,无比郑重地说:“我愿意。”
楚渊清却忽地垂了眸,在听到回应的那一瞬间,避开了与夙玖的对视。
夙玖忍不住笑。
——都到这里了,岂会再让元卿逃呢?
他笑着踮起脚,在楚渊清的唇上柔柔地印了一个温存的吻。
“元卿……”夙玖紧贴着楚渊清的唇呢喃,“我好高兴……对不起……但我真的……好喜欢你……”
夙玖一边凌乱地说着,一边凌乱地吻着,气息断断续续地在二人之间交缠,楚渊清被他吻得发昏,忍不住向后踉跄了两步,将将倚在了桌沿。
夙玖呼吸都乱了,身体的变化也已分明抵住了楚渊清,却还是强忍着停在了这里,抬头望着元卿的眼,伸手细细描着他眉宇脸颊的轮廓,温柔地说:“元卿,别怕。”
因为楚渊清,已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六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夙玖的确神智溃乱,浑浑噩噩,但对眼前所见并非毫无意识,时至今日,依然有零碎的画面存留于脑海。
那些画面里都分明地刻写着元卿的情绪,除了偶尔的迷离与迷乱,更多的时候,是畏惧与拒绝、痛楚与痛苦。
与自己首次开荤的食髓知味不同,那也是元卿经历过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却留下了这样惨烈刻骨的印象……会害怕与逃避,不是正常的吗?
随着亲吻而相伴着迅速蔓延全身的热潮与幻痛渐渐退去,楚渊清在夙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只还余留一点细微的战栗。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样软弱的自己,幸好身边,还有夙玖。
但当恐惧与痛楚消解,别样的心绪又随之涌上心头——楚渊清一时间既羞赧,又有些愧疚。
他终究遏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他可能,永远都给不了夙玖渴望的……
而且夙玖还没有释出来。
楚渊清垂眸望着夙玖胸前隐忍的呼吸起伏,不禁伸手去抚他的心口,低声道:“阿玖,我……”
又蓦地噤了声。
夙玖已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在自己身上点火,就这么默默牵着,在楚渊清怀里转了个身,背倚着他、笑着说:“没关系,元卿。……等一下就好了。”
二人于是都沉默下去,暧昧热烈的气氛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神宁的静寂缓缓在屋内弥漫开来。
久久凝望着安静地躺在怀中的夙玖,楚渊清最后一点波动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他已彻底放松了下来。
挣脱了多虑多思的束缚,愉悦与欣喜迅速溢满了楚渊清的胸口,这甘美甜蜜的爱恋的回音,这少时以为此生已不敢奢望的幸福图景,如今终于落入了他的现实。
楚渊清一时又觉得庆幸。
庆幸他毕生头一次的出尔反尔。庆幸刚刚想要推开夙玖的自己没有固执地坚持下去。
……这大抵,也是阿玖予自己的底气吧。
李碁此生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和挑衅。
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让他连客栈都待不下去,只能在汴州陌生的街巷里胡乱徘徊,猛地回神时,身边已空无一人。
李碁定了定心,朝前后望了望。他此刻正在一个窄小偏僻的巷子中央,两侧是砖砌土垒的高墙,只在表面薄薄刷了一层白灰,看着只是普通住家的院墙。
走回到小巷口,向左右两侧展开的仍旧是类似的窄巷。
连着折拐了几次,眼见又回到了刚刚停留过的地方,李碁才不得不承认,他迷路了。
这真是……太糟糕了。
李碁懊恼地甩开扇子,钢骨扇扬起的风让他被怒火和紧张烘热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开始考虑翻墙或者寻人问路的可能。
正打量着左侧那堵略矮些的院墙檐口,身后忽然有人笑吟吟地同他打招呼:“呦,许久不见了啊,小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叫李碁吓了一跳。他立刻转身,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
一个与他衣着打扮异常相似的锦衣青年正缓缓摇着手中的折扇,笑眯眯望着他,亲切地说:“哎呀,我是不是唤错了……现在,该称呼陛下才对。”
今天第二次了,李碁一时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才好。
虞壹已自顾自叙起旧来:“我们有十来年不见了吧,小殿下……陛下都长这么高了。不知在下教过的那几招,陛下用着还顺手否?”
说着,他的目光已瞧向了李碁手中的扇子。
李碁不由自主地将扇子撤了下去,一种好似被老师抓住自己并未认真温习功课、以致抽查时考核成绩一团糟的怪异感涌上心头。
谁让这位“老师”只草草教了他三天就不见了踪影,徒留学生一人边回忆边瞎练,能练成如今这样,已经是很努力的结果了。
想到这,李碁多少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了一些。
“久不见面,险些忘记了。”李碁没好气地回应了一句。
虞壹笑起来:“陛下嘴上委实冷淡。只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下就说不好了。”
毕竟李碁走江湖的装扮实打实是仿着这个“老师”来的。
虞壹是少年李碁在宫里见过的唯一一个江湖人,也是唯一一个不属于皇宫的外人。
这个外人从天而降,没有纠缠权势斗争的罗网,毫无尊卑上下的约束,一副逍遥自在的做派,只笑嘻嘻地诱他叫自己老师,在他面前耍了一遍又一遍新奇有趣的折扇功夫。那飘忽而优雅的一招一式,在彼时还未继承大统的小殿下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在被渊清干净利落的漂亮身法替代之前,那一直是李碁私心、最宝贝的秘密回忆。
李碁皱了皱眉,现在的他再回想起幼时的事,自然已能觉察出其中的蹊跷之处。
比如虞壹是怎么在皇宫里出入无阻的。
比如虞壹为什么会进宫教他功夫。
“……所以,老师也是皇叔派来的?”李碁盯着虞壹问道。
虞壹耸了下肩:“皇叔不皇叔的,我不清楚。我只是奉命行事。”
总之与摄政王脱不了干系。
李碁决定放弃这个注定问不出什么结果的问题,转而道:“老师能带我走出去吗?”
虞壹欣然同意。
在路上,还故意问李碁:“陛下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在这里,这么巧就遇见了陛下?”
李碁道:“在外面就别一口一个陛下了。……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怕不也是‘奉命行事’吧?”
虞壹笑道:“正是如此。听说小殿下最近和天山派新出江湖的天骄同路而行?看这个方向,是想去泰山参加武林盟会吗?”
李碁警惕地瞧了他一眼:“怎么?老师也很关注他?”
虞壹颇有些惊异:“小殿下还挺在乎他的?这就要开始护着了?”
这句调侃又勾起了心中方熄的怒火,李碁忍不住哼了一声,恼恨道:“谁在乎他了。我只是看老师似乎很在乎他,这岂非意味着皇叔也很在乎他?”
虞壹大方点头,痛快承认:“正是如此。”
李碁心里一沉,沉默半晌,直问道:“是怎样在乎?”
虞壹笑道:“他的功夫大抵已是满江湖数一数二的了,称一声魁首恐怕也不为过。这样的人,怎能埋没于区区小卒呢?自然应该被重用。”
虞壹刻意重读了“重用”二字……
李碁心念电转,蓦地冷笑一声:“那青城派的武林盟主又怎么得罪皇叔了?他可帮皇叔干了不少脏活,这才四年吧,竟然就想把人换掉了。”
虞壹道:“那就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了。”
李碁对此也不感兴趣,只冷道:“就算皇叔向他施恩,他也不会为皇叔做事的。”
这个“他”,很明显,已在指楚渊清了。
虞壹仍是一派轻松:“无妨无妨,什么结果都无妨,反正我只是奉命行事。”
说着,二人已转过街角,眼前已能看见主街上叫卖的商铺小贩,李碁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身边却没了锦衣青年的身影。
……连声谢谢都不想听啊。
李碁摇了摇头,抬步朝主街走去。
看来,渊清也被皇叔瞧上了,难怪自那之后,再没有人前来袭杀。
皇叔已对渊清的功夫心中有底,情知有渊清在身边,派多少人来都只是送死罢了。
但皇叔对渊清的为人显然还不够了解。
区区名利权势,岂是渊清所求?
楚渊清,最终只会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吃了迷路的亏,李碁老老实实地回了客栈。进屋不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会是谁不言而喻。
李碁冷冷看着门外晃动的两个影子,无能地气了一会儿,一边默念着儿女私情岂能影响春秋大业,在第二轮敲门声响起时起身把门打了开。
楚渊清直面李碁的一瞬还是有些尴尬和紧张,但他的手正被夙玖抓着、安抚似地稍稍握了紧,这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李碁一副全没此前那回事的样子,一如往常地同他们打招呼:“渊清兄,夙玖兄,你们……商量好了?”
可惜话尾还是磕绊了一下。
这话似乎勾起了什么思绪,楚渊清的面上倏然染了点嫣红,让他看起来更为“诱人”——在遇到楚渊清之前,李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把这两个字用在像楚渊清这样的人身上。
可惜遇见得太晚了……
“自然是好了。”夙玖在一旁开口道,眼神不善地瞪了李碁一眼。
李碁没与他计较,让开了门口,笑笑说:“那就好,毕竟是同行的朋友,有事说开了,总比憋在心里要舒坦些。”
夙玖立刻截下了话头:“正是如此,所以我们才打算来找执元兄一起说说。”
反手闭门,夙玖继续道:“执元兄,正如你方才所见,我与元卿是携手余生的结发之亲。这固然不合伦理纲常,但作为同行的朋友,我们还是希望能获得你的理解。假若你无法接受,我们也不会勉为其难,之前说好的百两酬金也可以一笔勾销。”
李碁坦然地笑了笑,缓颊道:“夙玖兄言重了。风花雪月,人之常情,我岂会介怀这些?同行都是缘分,自然要走到终点才好。而且你们的确保护了我,约好的酬金届时肯定一文不少,双手奉上。”
一席话说得无比坦荡恳切,楚渊清深受触动,拱手郑重道:“多谢执元兄。”
被暗自歆慕的人认真感激,李碁的心情不免阴云转晴,笑着还礼道:“无需客气。”
说完了私事,楚渊清也从容自若了许多,转而叙起了午后去城东竹林时的见闻。
“……所以,抵达泰山府之后,我想先潜入群英阁去找找那幅画。”楚渊清最后道。
李碁也跟着琢磨了起来。
如果黄余桐说的是真的,毫无疑问,这是武林盟主的“污点”,绝对为“正道武林”所不容。
更何况,能把陷害蒙骗杀人灭口做得如此熟练,骆千山恐怕还是一个惯犯,他的恶行很可能不止这些。
这些内容若是在武林盟会上被披露出来,骆千山武林盟主的位置定然不保,到了那时,谁会成为下一任武林盟主呢?
按照摄政王的谋划……只要稍微推波助澜,武功力压全场、揭露盟主恶行、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楚渊清大抵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反推那个主动找上门来的黄余桐,他的信源或许也是来自摄政王的授意。
布置越多,破绽越多。凡事都是如此。
这会是一个坐实把柄的好机会。
李碁于是主动自荐道:“渊清兄,这是侠义之事,我同你一起去。”
楚渊清怔了一下,迟疑道:“我们都不曾去过群英阁,潜入打探已非常冒险,那里很可能还有骆千山亲自坐镇,至少从李臻宅留下的痕迹来看,他的剑法境界很高。执元兄……三思。”
李碁不可能在这里被三言两语劝退,径自反问道:“群英阁里想必名家书画不少,元卿又打算如何找到黄余桐口中的那幅家传墨宝呢?”
这的确是楚渊清感觉为难的地方。他对书画的兴趣不大,也不甚了解,若要寻找,怕得一个个落款仔细看过去。对秘密潜入来说,这会让暴露的风险成倍叠加。
李碁道:“我自幼见识过不少名作,对巴蜀黄氏的作品也很熟悉,若是黄氏的真迹,我一眼便可认出,渊清兄假如带上我,找那幅画的时间将会大大缩减。而且,”他微微顿了顿,苦笑着又强调了一遍,“我自保的功夫足够,只要不同太厉害的人过招,仅仅是翻墙逃跑,我还是行的。”
李碁所言,不无道理。
但他为何忽然如此坚持……
这种好似被游说的感觉让楚渊清犹豫不决,那边厢夙玖已冷然讽笑了一下,开口道:“假若事有意外,总不能三个人都陷在里面,既然执元兄执意要去,那夙某就不奉陪此事了。”
言罢,人已站了起来。
当着他的面示威他还没发火呢,他只是要跟去夜探一次,就恼成这样?真当渊清是他自己的啊。李碁忍不住腹诽。
楚渊清也有点惊讶,阿玖虽然偶尔任性,但大事上从不含糊,也从未因私废公,更不可能把敌对情绪如此直白地表现在面上。今次反常,莫非有什么旁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李碁?
楚渊清心中忖度着,边轻轻握了下夙玖的手,配合道:“执元兄是一片好意,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阿玖,别这样。”
夙玖凶狠地瞪了李碁一眼,望向楚渊清的眼神又似杂了几分委屈,用力甩开他的手,气恼道:“那就让他跟你去吧!”
随即也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转身摔门而去。
楚渊清愣了片刻,垂眸望了会儿桌子,便听李碁安慰道:“渊清兄不必为难,无论你如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楚渊清轻轻点了下头,淡淡笑了一下,低声道:“多谢……执元兄。让你见笑了。”
李碁更是心疼,却没立场再多说什么——他早已打定主意要把这份喜爱烂在心里,以致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