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边某个书画摊前送别了黄家少年,楚渊清回身时,险些撞到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夙玖。
夙玖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由着他撞,还微微抬着手臂,虚虚环住了他的腰,看着倒像是楚渊清自己投怀送抱似地。
甚至还屈指,蜻蜓点水般轻轻地搔了两下。
楚渊清只觉腰后一酥,面上蓦地一红,含羞带恼地瞪了夙玖一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只作乱的爪子拽到了身侧。
就这么拽着人走了小半程,楚渊清才忽然反应过来,红着脸把手松了开。
夙玖抚着刚刚元卿炽热的掌心紧紧握过的地方,边心满意足地凑到近前与他并行:“元卿还打算去哪儿?”
这条街并不是回云来客栈的方向,楚渊清午前会配合他硬把李碁留在客栈里,想来也是为了做些旁的事。
——某些夙玖可以知道,但李碁不该知道的事。
想到这里,夙玖的心情更是愉快。
楚渊清道:“继闻会馆,我想送封家书回去。”
夙玖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方才提及的景和真人,难道就是元卿的师父?”
饶是熟知夙玖为人,也不得不佩服这反应委实迅捷。
楚渊清忍不住夸了一句:“对,阿玖果真聪敏。”
夙玖于是更为自得,若身后拖着尾巴,恐怕已高高翘到天上去了。
楚渊清瞧在眼里,心中喜爱,因为刚刚共情了苦难而有些低落的情绪也不由好转了许多。
他也同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夙玖方才不合时宜的挑逗举动,或许也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想让他高兴一些。
思及此,楚渊清不禁和缓了神色,嘴角压不住似地微微扬了个弧度,垂眸小声道:“谢谢你,阿玖。”
夙玖倒是半点不客气,色兮兮地笑眯了眼:“我也得了好大的便宜,元卿又何必道谢。”
说着,手又作势欲攀上楚渊清的腰。
楚渊清一时又有些羞恼,面上快走了几步、与某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拉开了些距离,心里却已彻底放下了那些苦涩,好似融了蜜一般渐渐地品出了甜。
二人回到云来客栈时,大堂内已变得比之前更热闹了一些。
一队身着僧袍、衣妆朴素的女修聚在店内,其中一个青年修者正在与店家争论些什么。
楚渊清留心听了几句,似乎是客栈房间不够,若是合宿,人数又太多,客栈老板难以协调床铺和被褥。
“睡在地上怎么行?小店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声。”老板连连摆手。
女子有些着急:“就差一间,我们匀匀就是,又不赖你的,也不会短了你的钱,怎么就不行了?府城里实在是没有别家空房了,老板通融一下如何?”
楚渊清适时打断:“二位,我们有三间房,其中两间房内陈设还未动过,可以匀出一间来给这位修士,如此可否?”
女子闻声回头,瞧见楚渊清背剑的模样,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夙玖,连声道:“不敢不敢,怎么好惊动两位师兄。”
随女子一同看过来的还有同队的修士们,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女尼,看到楚渊清的衣着身形,微微顿了一顿,拂尘一甩,开口道:“南无阿弥陀佛。妙心,何必推拒善缘。”
名唤妙心的女子这才松口:“是,师父。……两位师兄,多谢救急。请教怎么称呼?”
楚渊清拱手道:“天山派楚渊清。这位是我的师弟夙玖。”
妙心似稍稍吃了一惊,立刻同他还礼,面上也显出些兴奋的神色:“贫尼衡山派妙心,这位是我派慧明长老。楚师兄许不知道,我们在江边曾有一面之缘,那日师兄的扶岚纵身法委实妙绝,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楚渊清怔了怔,他那时着急赶路,并未留意旁人,此刻听来不免有些赧颜。一时又觉得衡山派不愧是中原名门,居然能一眼识得扶岚纵,果真底蕴深厚、见多识广。
如此这般简单寒暄了两句,刚与衡山派诸人告别,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又有人主动打招呼:“噢哟,久不曾见天山派弟子踏足江湖了。……老夫华山褚峰,不知这位贤侄是出自天山哪位名师门下?”
楚渊清只得又介绍一遍。
衡山、华山、嵩山,只在这一间客栈里就一连应酬了三派门人。
楚渊清虽然不喜,但这等面上功夫在天山招待来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做过,因此应对还算得宜,三两句就能不失礼貌地结束对话。
可楚渊清口口声声的“师弟夙玖”就这么接连灌入了夙玖的耳朵,让他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听到最后,夙玖已烦躁到连假笑都快挂不住了。
他才不是元卿的师弟!
他是元卿的……
“爱人”。
夙玖想着这两个字,却遏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疯狂涌起的质疑,那句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变得愈发尖锐的疑问——他是吗?
他能说自己是元卿的爱人吗?
这疑问一直以来像刺一样扎在夙玖的心底。很多时候它并不显眼,偶尔刺挠一下,也不会很痛。但就像现在此刻这般,这根刺忽然异常鲜明地、深深地扎痛了夙玖。
每一声师弟,都像在给这根刺镀金。
“……阿玖?”
夙玖回神抬头,楚渊清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他们已经回到了房间,房门已经紧闭,那些夙玖无比陌生的正道交际被统统关在了门外,那些一声声的“师弟夙玖”也是一样。
那根刺……也是一样。
只有在只有楚渊清和夙玖两个人的空间里,夙玖才能感到心安。
夙玖一时忍耐不住,靠近了楚渊清,轻轻环抱了上去。
楚渊清任他抱着,双臂拢着他,语气柔软地说:“阿玖,没关系。”
楚渊清大抵明白夙玖究竟在苦恼什么。
“师弟夙玖”,这是一个伪作的身份。
一开始,这只是出于对夙玖的保护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却在后来的一次次重复中变成了流传于中原武林的“真实”。
这伪作的“真实”完全曲解了他们之间暧昧未明的关系,也完全否定了夙玖的过去。
就像彻底否定了真实的夙玖。
任谁都难以忍受这样的否定,更何况是原本曾努力做到最好的夙玖呢?
楚渊清只感觉心疼。
他想为夙玖做些什么,在这个陌生的中原武林、正道世界里,好好地安抚自己初来乍到、惶然无措的爱人。
夙玖是他所爱。这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夙玖是否爱他……
……
楚渊清又一次逃避了这个问题。
——就像当年在师父的面前,他谎作无事地把那沓图画翻到了最后一样。
“你们……”
门扉被推开的同时,李碁高昂的声音也骤然哑了火。
他呆呆望着正紧紧相拥在一起的楚渊清和夙玖,小声喃喃完了后半句:“……回来了啊……”
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李碁猛地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慌乱地解释起来:“我,我不是……我看这门没关严,我以为——!!”
李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到失语,张口结舌地看着夙玖的唇轻轻抵上了楚渊清的脸颊。
夙玖流连地吻着楚渊清,目光却分明侧瞄着李碁,眼中还蕴着一点挑衅的意味。
显然,夙玖是在向他示威。
李碁不知自己眼下该作何表情,他只能默默捏紧扇柄,看着楚渊清失神的眼和苍白又晕红的面颊,默默地忍了胸口轰然爆起的怒火。
楚渊清眼前已变得一片昏乱,恍惚自己似回到了数月前的绥远镇,夙玖忽然靠近、吻上他的那时候。
那时,夙玖也吻在同一个位置。
那一吻,曾让他的理智崩碎一地,曾让他感到委屈和心酸。
……一如眼下。
他记得很清楚。他明明关紧了门的,李碁没有道理擅入,除非是夙玖避开自己的视线、故意将它打开了一些。
夙玖甚至更进一步,当着李碁的面,故意吻上了他。
其用意,不是昭然若揭吗?
夙玖惶惑之下,选择在唯一可以旁观此事的人面前,自作主张地公开了他们的“亲密关系”,昭示了自己对他的“主权”。
完全,没有过问过他的意愿。
这是爱吗?
夙玖这般迫切地想要和自己绑在一起,甚至不惜利用外人强迫他承认某种事实,除了爱,还为了什么?
楚渊清只觉脑内各种阴暗负面的念头拥挤摩擦着混沌成一团,胀得颅顶又热又痛。心脏却像被人死死摁在了冰水里,又冷又窒息,缓慢得几乎要停跳。
这很难受。
可他却不想挣扎了。
李碁压着火与夙玖对视了半晌,终于扭身退出了屋外,还妥帖地把门闭紧了。
夙玖这才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楚渊清的身上。
他几乎立刻就察觉了元卿的不对劲。
——楚渊清神情惨淡,僵立在那里,缓慢地、坚定地推开了他。
夙玖骇了一跳,却在脱手的最后一刻死死抓着楚渊清不放。
他莫名感到一阵害怕,唯恐就这样松手,元卿会彻底离他而去。
夙玖承认他方才做的是对不住元卿。
用这种方法倒逼元卿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冒险,太霸道,太激进,元卿很可能接受不了。
但夙玖已经等不下去了。
他内心的不安已经压倒了理智,把连日来纠结于心的所有迟疑和忐忑一扫而空,只留下了一个念头——他决不能给任何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所以,就让一切公开吧。至少该让觊觎者知难而退。
可元卿的心绪……
夙玖双手紧紧攀住楚渊清的手腕,紧紧盯着楚渊清,又惶恐又紧张,生怕自己被硬生生挣开。
毕竟区区夙玖,是不可能锁住一个非要挣开他束缚的楚渊清的。
楚渊清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撤手。
他绝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从小到大,但凡他下定了决心的,就会执行到底。
可此刻死死攀缠着他的人是夙玖。那双颤抖的、几乎什么都握持不住的手,竟似真的牢牢束住了他。
楚渊清竟真的没有动。
他在望夙玖的眼睛。
来自夙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正明晃晃地写在那里——害怕、哀求、恐惧、惊惶……和期待。
这些全部,还是让楚渊清忍不住心软了。
仿佛撤下了被迫高起的心防,他缓缓放松下来,冰冷的胸口慢慢回温,眼中灰败惨淡的世界也渐渐重新鲜活起来。
夙玖感受着他的变化,面上的神采亦随之愈明愈亮。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趋近了一步,楚渊清没有躲。
夙玖立刻冲上来抱紧了他,力道之大,竟箍得楚渊清几乎喘不过气来。
楚渊清任他抱着,感受着夙玖由衷欢喜、激荡又兴奋的心绪,垂眸望着夙玖埋在他怀里的侧脸,望着夙玖高高扬起的嘴角,无声地舒了口气。
一时之间,他只觉神思疲惫,又豁然开朗,仿佛刚刚硬挤过了一段狭窄、幽暗、闭塞的曲折死路。
他在想什么呢?他明明是了解夙玖的。
夙玖明明退让过,勉强过,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强抑自己的渴望,悉心照顾他的感情,给他留足了任性与软弱的余地。
在这场猝不及防的逼迫里,他绝不是完全的无辜。
……他的确,逃避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