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卿是说,那个在阁外楼、丐帮和幽兰谷市背后的‘朝廷’,可能也是勾结青城派、灭口李臻的那伙势力?”夙玖冷静下来之后,重新理了一遍思路,开口确认道。
楚渊清已坐回了原位,还给夙玖递了杯茶,闻言点了点头,续道:“而且这个势力很可能与李碁敌对。我甚至还怀疑,现任武林盟主,青城派掌门也与此事有关。”
夙玖有些疑惑:“元卿何以断定是掌门?”
楚渊清道:“留在李臻府上的剑痕。”
顿了顿,他详细解释起来:“赴明州一路,青城派李心象曾义助于我,我因此亲眼得见青城剑法。李心象使剑时起手的力度和手法与那道剑痕很像,但他仍旧囿于招式套路,反观剑痕的主人则已达到圆融变通的境界,在剑之一道上远比他高妙许多。李心象师承青城掌门,若是一派之长,能有如此剑法,便不奇怪了。”
夙玖了然:“武林盟会在即,元卿想去一趟泰山?”
楚渊清颔首,有意调笑了一句:“知我者,阿玖也。”
夙玖心知自己被元卿哄着,稍微开心了些,还屈指盘算起来:“送李碁入京尚需十日,听说中原武林的盟会多在八月至九月间,时间上倒是绰绰有余……”
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夙玖一顿,不由与楚渊清对视了一眼。
此时已是深夜,谁会前来叩门?
门外很快响起李碁的声音:“渊清兄,夙玖兄,我有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楚渊清开门把人放进来,李碁一脸颓丧地进门,转身坐到刚刚楚渊清坐过的位子,唉声叹气地趴在了桌上。
楚渊清顺势靠近了夙玖坐下,寒暄道:“夜已深了,执元兄还未就寝?”
李碁苦笑两声:“见笑见笑,实在是心中悬事,难以入眠啊……”
楚渊清谨慎地问:“不知何事悬心?”
李碁直起身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想调换一下此行的目标。”
“我想去泰山。”李碁坚定道。
楚渊清:“……”
夙玖:“……”
夙玖忍不住开口:“你一个书生,不入京备考,想去武林盟会?”
李碁把心一横,决定再多说几句:“我还是在意李臻的事情,记得日间渊清提过,那是青城派所为。武林盟会这等盛事,青城派肯定参加,我……我想去搞个清楚明白。而且我总觉得,那个出身青城的武林盟主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楚渊清讶异道:“执元兄此话又是何来?”
李碁立刻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就是,就是……直觉……唉,渊清兄,你们答应否?”
这许是一个切入口,但……
楚渊清迟疑着看向夙玖——他有些在意夙玖的心情。
夙玖自然明白元卿的顾虑,耸了耸肩,痛快道:“可以。”
总归这事与李碁脱不了干系。
而且,做生意嘛。
“但是,得加钱。”夙玖笑眯眯又补了一句。
送了高高兴兴的李碁出门,二人也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左右房中就一张床榻可睡,迎着夙玖期待的目光,楚渊清解了外衫,向床边走去。
虽然只是第二次而已,但楚渊清似乎已开始习惯睡觉时身边伴着一个暖玉般的夙玖了。
一睁眼就能看到熟睡的夙玖全然放松地躺在自己怀里,这让楚渊清感觉安心与踏实,让他感觉心里仿佛被什么充实地填满了,甚至满到要溢出来,促着他忍不住怜爱地在夙玖的发顶轻轻印了个吻。
如此沉溺于未知未明的爱的自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楚渊清想着,边默默将夙玖拢得更近了些。
……无论如何,只得片刻,也是好的。
夙玖打着哈欠出门的时候,楚渊清已经穿戴齐整,在楼下与李碁对坐谈天了。
桌上已摆着一些简单的早膳,只是还未动筷,似乎是在等他。
夙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磨蹭下楼,在楚渊清身边一坐,摆了个笑模样招呼道:“早啊。元卿,执元兄,一大早就相谈甚欢,在聊什么呢?”
乍听是正常的寒暄,细辨却似夹枪带棒的,咬字也很刻意。
是因为自己抛下他独自下楼,所以心情不好吗?
楚渊清莫名有些心虚,微微垂眸避开了夙玖递来的目光。
他的确是有意早起了一些的。
在他的自制尚可以触及的地方,楚渊清及时抽离了耽溺于夙玖的自己。
自前日夜探李宅以来,楚渊清已越来越明白这一点了——爱存在于身心内外的方方面面。
触碰得越深、越久,他就越渴望。
……但不行。
“我们在讨论该去哪里打听关于武林盟会的消息。”李碁开口打破了这阵忽然古怪起来的氛围,解释道,“毕竟我是一介书生,渊清兄又长居关外,对这些细节实在不太了解。”
夙玖挑眉哂笑了一下:“就这?这还不简单。”
说着,他抬手招了招,正在收拾一旁桌面的小二立刻绕了过来,殷勤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夙玖起头却问了件旁的事:“不知小哥在这里做多久了?”
小二笑道:“哟,那可久了,自打出生就在这呢。”
夙玖有些意外,朝他拱了下手,先捧了一句:“原来还是少东家。失敬失敬。”
小老板已笑眯了眼睛,连连摆手客气了几句。
夙玖这时才拐进正题:“所以每年这几天,贵店都会因为武林盟会的事情这么忙活吗?”
小老板立刻摇头:“客官说笑了,哪能年年有这样的好事呢。武林盟会三四年才一次哩,像上回就是四年前。”
夙玖又故作好奇地问:“怪也,我听说盟会九月才开,现在刚七月十七,怎么就这么多人了?”
小老板道:“这个小人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嗨,实话跟您说吧,往年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我曾经听某桌客人提过一嘴,说八月有一个为期十天的比武大会,比武之后还有什么议事会谈,一直到九月初八才举行最后的会盟呢,武林盟主也是最后一天才公推出来的。”
夙玖点点头,将方才掏出来在人眼前晃了晃的银锞子塞到小老板手里:“好,这就足够了,多谢小哥。”
小老板兴高采烈地去了,夙玖回身,炫耀似地瞧了他们一眼。
这自得又挑衅的模样在喜爱的人眼里简直可爱极了。
楚渊清忍俊不禁,笑着夸他:“阿玖真厉害,三两句就解决了问题。”
李碁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夙玖被捧得心里舒坦了不少,伸手拾了双筷子,催促道:“快吃吧,都这个时辰了,今天咱们还得赶到苍元府呢。”
依言执起筷来,漫不经心地就着咸菜啃面饼,李碁还在琢磨东行的事情:“此去泰山,不知还需多少时日。”
楚渊清道:“约莫九百余里平坦路途,走走停停,顶多廿日也就到了。”
也就是说,最迟八月初五就能抵达……
李碁明显松了口气。
从苍元府向东北,往汴州府的一路上,背剑挎刀、武人打扮的江湖客数量明显多了起来,其中不少还成群结队、穿着统一样式的衣袍,显然是来自同一个门派。
楚渊清、夙玖和李碁的三人同行,因此逐渐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看这身打扮,可是天山派的大侠吗?”穿过汴州府的城门不久,身旁又有人主动搭讪。
楚渊清驻步回身望去,一个一身黑色短打的少年人正青涩地学着大人的模样冲他拱手,像鼓足了全部勇气似地,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上都隐隐晕了些红色。
楚渊清和善地笑笑,还礼道:“天山派楚渊清,不知小兄弟是……?”
少年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朝四周望了一眼,向楚渊清靠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请楚大侠午时三刻在城东竹林与我一见。余桐感激不尽。”
说罢,转身就走,三两步消失在了人流中。
夙玖奇道:“这就走了?你若是不答应,他岂非要白等一场?”
楚渊清回眸笑道:“走吧,我们先去找个客栈落脚。既然有人邀约,我还是去一趟为好,倘若事有不平,自当帮扶一二。”
夙玖回退到他的身侧:“我和你一起去。至少跟在你身后做个策应,以防万一。”
楚渊清微微顿了一下,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这样也好。
虽然对面只是个孩子,但他下山后学到的第一个血的教训,不就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吗?
李碁在一旁迟疑道:“那我……”
夙玖立刻打断:“还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埋伏,为了执元兄的安危着想,你不如留在客栈等我们回来。”
李碁苦笑道:“李某也不是全不会武的书生,简单的打斗和轻身功夫还是有的,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自保勉强可以……”
楚渊清也开口劝他:“执元兄不似我等,一连赶了七日路程,想必已累倦得很,就留在房内歇息吧。午间若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回来之后,定会告知于兄。”
句句都是好心,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李碁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只得罢休。
只是眼角余光还觑着楚渊清,忧心中又带着点懊恼。
夙玖看在眼里,硬将冷哼憋回了心里。
李碁那点痴心妄想的小心思,真是越来越压不住了。
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有空房的客栈,三人安顿下来之后,楚渊清和夙玖便出发去城东赴约。
城东竹林是汴州府左近有名的赏玩去处,原是前朝一处庵堂的后院,堂内的尼师因性好风雅、擅于品鉴书画而小有名气,闲暇时在院内养花植竹、精心照料,还引水布置了一汪清池和一处小亭,清香馥郁,雅致怡人,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慕名拜访、题诗作画。改朝之后,人去庵圮,但竹林倒是完好地保留了下来,成了临近府县平民百姓踏青郊游的首选。
楚渊清按约抵达,黑衣少年似乎已在亭中候了许久,此刻正微微佝偻着身体向外坐着,望着亭外池面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的枯黄的竹叶发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哀戚与落寞。
楚渊清看得心里一软,同情心不由自主占了上风,缓步朝少年走去。
少年听到脚踏落叶的窸窣声响,回神朝他看来,眼睛顿时一亮,利落地跳下亭子,便作势想往下跪。
却被骤然趋近的楚渊清一把扶住了。
少年呆了一呆,脱口而出:“好快……”
楚渊清忍不住笑,扶他站稳了,才道:“互帮互助乃侠义本分,不必行什么大礼。小兄弟,你约我来此,所为何事?”
少年抱拳道:“楚大侠,我姓黄,名余桐,是川蜀人士,家在青城山下,我家……我家怀璧其罪,为奸人所害,可恨我本事不济,无力报仇,连传家之物都夺不回来。路上听闻近日有天山派的两位大侠正在中原武林到处揭榜除恶、百战百胜,我才想或许能碰碰运气……但,但我没什么可以报答大侠的……我……”
说到最后,黄余桐的脸已涨得通红,低垂着脑袋不敢再看他,头顶两缕短毛胡乱翘着,其中一根正好冲着楚渊清。
楚渊清不由伸手揉了揉,将短毛抚顺溜了,边温声道:“别慌,行侠凭心,又不凭报偿,我愿意帮你,但是你要同我讲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余桐口中的家传之物乃是一幅画。
黄氏祖辈曾出过一位著名的画师,后世因种种变故、家道中落,只有一幅真迹传世,被黄家视为命根子,妥善保存,自曾祖之后,明令后代子孙不得外泄消息。
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有心人有意留心打听,总能寻得蛛丝马迹。譬如青城派掌门骆千山,就是这样一个“有心人”。
骆千山酷爱名书名画,尤以收藏真迹为好,他千方百计打探到黄家余脉,主动上门拜访,借口敬崇名家,不吝礼数,与深受家学渊源影响、同样喜好书画的黄余桐的爷爷结成莫逆,双方密切往来十来年,几乎处成了至交。
但骆千山接触黄家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那副家传的真迹。
十来年间,骆千山表面襄助、暗地蚕食,将黄家仅余的一点家底都劫掠一空,还以照料为名将幼子黄余桐收为青城派外门弟子。黄家渐渐被迫至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困窘时,家中甚至无米下锅、无衣过冬。黄余桐爷爷不得已,将传家宝取出,看中骆千山也是懂画爱画之人,决定将画抵押给他,换取黄家再起的本钱,还千叮万嘱黄余桐未来立业之后及时赎回。
契约文书既结,骆千山名画到手,有一段时间便闭门不出,日日赏玩。黄余桐惦念家中宝贝,在庭院洒扫时偶尔会绕到附近,偷偷瞧上两眼,却在某一次凑巧撞破了天机——他碰见了那个逼迫他家交地交房的老绅正与骆千山在房内谈笑风生,言语中不乏对黄家的贬低和嘲讽。
黄余桐震惊不已,转头就跑,一句话没留就私自下山,将所闻所见尽数告知家人。
黄家爷爷本已老迈,骤闻噩耗,气怒交加,当场晕厥,醒来后自责引狼入室,痛哭不止,三日后就病逝在了床上。黄余桐的父亲和叔伯各持己见,有恨怒骆千山狼心狗肺的,也有举棋不定的、怀疑是黄余桐小儿疑心生暗鬼,双方在黄家爷爷的墓前争执不下,最后约定隔日上青城山问个究竟明白。
可黄家没有迎来隔日。当夜就被一伙黑衣蒙面之人劫杀一空。黄余桐被家人牢牢护住,侥幸逃生。在逃跑之前,他确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青城剑法。
黄余桐不敢停留在青城地界,于是一路向东,三年来辗转各地,一方面设法生存,一方面筹谋复仇。可他在青城派外门学武时就发现自己资质驽钝,连一众师兄弟都打不过,更遑论一手青城剑法登峰造极的掌门骆千山呢?
就算要设法用其他法子复仇,黄余桐也不敢回青城自投罗网,只得徘徊在青城去往泰山的路上,想在骆千山离开青城期间寻机做些什么。
“……我后来打探到,黄家出事之后,骆千山怕担恶名,不敢再将画留在青城,便以盟主的名义把它送去了泰山,就收藏在泰山脚下武林盟主和各派掌门弟子驻跸的群英阁。我没有复仇的本事,但我想,至少要把我家的画拿回来。楚大侠,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我,骆千山是武林盟主,大家都觉得他是好人……但是我恳求您,您上群英阁的时候帮我找找那幅画,你看到那幅画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实情。”黄余桐双手攥着楚渊清的手腕,说话间几乎已带上了哭腔。
楚渊清听得心里酸涩,轻轻拍了拍黄余桐的手背,许诺道:“你放心,我会去看看。只是,我还想知道,你为何想到要找我?我数月前才初入江湖,入关也只是两个月前的事,就算有一点名堂也只在江南,中原武林不乏高风亮节的大侠,你为什么不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呢?”
黄余桐苦笑起来:“不瞒楚大侠,我曾经设法找过其中几个,我甚至还尝试过报官,但他们要么是不肯相信我说的话,要么是不愿与武林盟主作对,还有人扬言要去信骆千山问个究竟,吓得我连夜就跑了。我实在不敢再找关内的侠士帮忙,原本是打算自己去武林盟会想办法的,恰巧前些日子从江南来的客商那里听闻了楚大侠的事迹,说您武艺高强、仗义任侠,还说天山派远在关外,与中原各派素无交集,我就想,或许天山派的大侠愿意帮我,我虽然没有把握,但至少可以试试看……”
实话说,楚渊清不认为黄余桐在说谎。
假若真如他们推想,李臻灭门的事情是青城掌门所为,同一批人做出杀人夺画的恶行来也不足为奇。
但他毕竟从教训里学乖了。
楚渊清思忖了片刻,谨慎道:“我会在群英阁留意那副画的,至于你所说的事情,我也会设法查实。余桐,作为交换,你也帮我一个忙。我写一封书信给你,你留在汴州府等一个人,帮我把信转交给他,然后跟他一起去泰山找我,可否?”
黄余桐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带到。但是,我应该等谁呢?”
楚渊清微笑道:“他会落脚在云来客栈,你可以叫他‘景和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