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李花秀驱着家里的小驴车,在村口与三人汇合。
“也不知牢头肯不肯让我们进去……”李花秀还有些胆突突的,一路上都反复嘟囔着,即便三人轮流安慰,仍旧忐忑难安。
直到楚渊清将那锭李府管家退回来的银子又塞到牢头的手里时,李花秀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双手捂住了嘴巴。
在看守领他们前往牢房的路上,李花秀凑到楚渊清身边,低声道:“楚大侠,那银子我回去还你。只是我家没有那么整的银锭,我凑些碎银铜板给你行吗?”
楚渊清微微摇了摇头,浅笑道:“李姑娘不必客气,这银两自有该付之人交还。”
李花秀大惑不解,但却没有时间细问——转过下一个弯,满背血迹,正趴在茅草上哀哀呻吟的李禾生已在眼前。
李花秀大惊失色,倾身扑到铁栏前,眼泪就落了下来:“哥,哥……你怎么样了?他们打你了?伤得,伤得严重不?”
李禾生骤闻妹妹的声音,立马止住了痛呼,挣扎着向她靠近了一些,忍痛笑道:“没事……小伤,哥皮糙肉厚,耐打……秀啊,你怎么进来的?他们难为你了没?”
李花秀抹了把泪,给他挨个介绍起身边的大侠来:“……就是这几位大侠带我进来的,他们说会帮咱讨个公道,只是还得再问你些事儿。”
李禾生勉强抱了个拳:“多谢各位好汉仗义相助,那银子……秀,我在矮柜底下的罐子里还藏了些钱,是我额外攒的,原本想留给你做嫁妆,还足用,你多拿一些还给大侠。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使吧。”
李花秀含泪点头。
楚渊清笑笑道:“李兄不必客气。我们的确有些问题想请教李兄,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了。”
一问一答间,李禾生简单叙了那夜他知晓的始末。
子夜是他与李夏荷约定汇合的时辰,成功会面后,在向外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异响,竟发现一只狐狸从荒宅的方向跑来,另一边还有一路送亲的队伍正向他们靠近。二人原本就对村内的传说将信将疑,阴雨绵绵的夜里又看得模模糊糊的,一时被这异常的场面骇得软了脚,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却在田里滑跌了跤,李禾生仓促起身,弯腰想把李夏荷扶起来时,就被突来的一掌劈在了脑后,之后再醒来,天已大亮,眼前乱糟糟的围了一群乡亲,身边是已冷了的李夏荷的尸体。
李禾生当时脑内一片混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公堂,直到被判了斩刑,才开始大呼冤枉。
楚渊清摸了摸李禾生脑后肿起的地方,道:“我明白了。李兄暂且安心,保护好自己,之后若有人来传唤李兄上堂,就是我们来翻案了。”
又留了点时间让李花秀和哥哥说了些体己话,四人才在牢头的吆喝声里离开了天牢。
“赵府好像离这里不远,我记得是往东那边的街上。”李花秀指了指不远处的街口。
楚渊清却没急着走,先寻了个避人的地方,凑作一伙商量起来:“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兵分两路?”
李碁疑惑地望他。
夙玖按住心内自得,示威似地瞥了李碁一眼,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元卿是说,一拨去找赵明春,一拨去找吹拉弹唱的送亲队伍。”
楚渊清好似已看见了夙玖高高翘起的尾巴,忍了笑肯定道:“正是。”
“既然送亲的队伍同时被两个人看到,便很可能不是幻觉。”楚渊清又略微含混地解释了一句。
他与夙玖,李夏荷与李禾生,两拨人都察觉到了这阵动静,无疑说明这“送亲”的队伍是真实存在的。
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其来源。
只是这话却不能对李碁和李花秀明说——毕竟昨夜的暗访是只存在于楚夙二人之间的秘密。
李碁迟疑地开口:“或许是有,可是……又该从何找起呢?”
夙玖笑吟吟望向李花秀:“那就要请李姑娘出场了。李姑娘可否带我去找找县城里常吹喜事的队伍?”
李花秀立刻点头:“这我还真知道。哥哥定亲那会儿,我们专门来县城里问过哩。”
楚渊清心领神会,干脆道:“好,那我和执元兄去一趟赵府。申时三刻,咱们在县衙门口汇合。”
赵府的门面比之李裕茂家更高大许多,大门门环摸上去都似镀了金的,显然非富即贵。
“家中有人在府城做高官,门面就做得如此气派了?”李碁惊叹不已。
楚渊清微笑道:“赵家许是这个小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官宦人家了,会看重这些也不奇怪。不过这大抵也与家风有关。”
李碁亦表赞同:“譬如李臻,虽然官至太子太傅,还乡后也只在家中旧邸低调避居而已。”
但看李臻被灭口的后续,避居乡野或许还有什么旁的理由。
楚渊清想着,却未明说。
连敲了三轮门环,内侧才有人骂骂咧咧地靠近,不久,大门被猛地打开,一个满面胡须的精壮汉子朝他们吼道:“干什么干什么!赵府谢客没看见吗!”
楚渊清和李碁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一旁的木柱上还残余着零星乳胶的痕迹,显然曾经贴过什么东西。
楚渊清回身拱手道:“我等是赵明春公子的旧识,路过贵宝地,特来拜访故旧。”
那汉子见告示不见了,自知理亏,也不好再多说,瞧了眼楚渊清背后的长剑和书生模样的李碁,疑惑道:“你们又是哪来的故旧?我家公子能认识你们这种人模狗样的家伙?”
李碁无语展扇,紧摇了两下,将楚渊清挡在身后,开口问道:“苍元府的赵瑄赵大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那汉子顿时站直了身体,昂首挺胸道:“那是我家老爷的大哥!”
李碁道:“赵瑄大人是我们的上司,在苍元府招待过赵公子的。赵大人有话嘱托公子,让我们路过时前来拜访,一定要当面带到。”
赵瑄大人的话岂敢有不听之理?
下一刻,二人便被迎进了赵府内院,直接送到了赵明春眼前。
赵明春正赤膊与人摔跤,全身都汗津津的,见到陌生人进门,把里衣往肩上一甩,怒骂道:“狗东西,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都往家里领,找死吗?!”
领路的汉子一脸迷惑又害怕地觑了李碁一眼,赶紧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
赵明春将信将疑地看过来:“你们是大伯的手下?嘶……我怎么不记得见过……”
李碁正要设法解释,那边楚渊清已隔空一掌推闭了院门,随即脚步迅疾挪移,在院中连转一周,一指一个,将除了赵明春之外的人统统击晕了过去。
这变故委实发生得太快,赵明春一时愣在了原地,竟然完全忘记了反应。
连李碁都是一副惊呆了的模样,看向楚渊清的目光里又是惊异又是赞叹。
眨眼之间,楚渊清人已在赵明春身后,单指抵在了他的背心下方。
赵明春只感觉一股寒意隐隐自那一指点着的地方向全身扩散,满身热气尽数化作了冷汗,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只能试探着颤巍巍地开口:“好……好汉,有话好说……”
楚渊清冷淡打断道:“我只听实话。”
夙玖和李花秀领着送亲队的班头走到衙门前时,楚渊清和李碁与一脸菜色、仅胡乱裹了身外衫的赵明春正等在那里,不远处还围聚着持枪带棒的一大队人马,看衣着像是赵府的家丁,为首的一个华服中年男子正怒气冲冲地威胁他们:“你们胆敢动我儿一根汗毛,我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苍元府的赵大人可不是好惹的!”
“苍元府的赵大人是谁?”夙玖好奇地问。
楚渊清冲他笑笑,道:“是赵明春的大伯,苍元府府尹赵瑄。”
夙玖了然点头:“原来是叫这个名啊。”
说着,他把身后已被这阵仗吓得佝偻了身体、一脸忐忑的送亲队班头推到前面来:“这是昨晚吹唢呐的老陈头,就是他接了赵公子的单,三倍的价钱,这里还有交易的账簿和参与者的名单。”
“干得好。”楚渊清真心夸赞了一句。
人证物证俱全。但被登闻鼓叫出来的县令却迟迟不肯判决,一直左右摇摆,拐弯抹角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车轱辘话。一会儿是“证据不足”,一会儿是“事主未到”,不然干脆就说“案情不明”,显然一心想拖到下次。
要得就是措手不及,不能让他有退堂的机会。
楚渊清打定主意,又瞥了赵明春一眼。
赵公子害怕地打了个哆嗦,又开始连声认罪。
疑犯当堂认罪,县令于是又失了拍惊堂木的机会,只得不甘不愿地把“退堂”二字再次咽了回去。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夙玖缓步靠近右侧,附到李碁耳边小声道:“执元兄,你家不是有人是京里的吗?有什么合用的东西,拿出来,你吓吓这个狗官。”
李碁踟躇了一会儿,竟当真,微微点了下头。
县令为难犹豫,无非是害怕苍元府的赵瑄事后施压或者报复,李碁对此也心知肚明。但他能拿出来的东西……
总归是做一件好事,救一个无辜之人。
——在赵府时,赵明春业已完全坦白了罪行,李禾生就是无辜被栽赃嫁祸,甚至连李裕茂通风报信的事情都讲了,各处细节都对得纹丝合缝,不会是假。
普通人的公道也是公道,他今日不站出来,他日又何以面对天下苍生呢?
李碁下定了决心,忽然抬步向堂上走去。
县令吃了一惊,指着他道:“你,你想干什么?!你站住!”
左右两侧的衙役很快围了上来,杀威棍在他身前一挡,不让他再前进。
李碁也不打算再往前了。
他已经站在了楚渊清和夙玖的前方,从他们的视角,已看不到自己将要拿出来的东西。
李碁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令牌。
县令定睛一瞧,大惊失色,在李碁眼神的示意下,忍住了下跪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那下……我该……”
李碁收回令牌,温声道:“县令大人秉持公义和公道,公正判罚就好。”
县令定了定神,沉默片刻,惊堂木重重一拍,理直气壮地喝道:“赵明春!你贪图李夏荷美色,为一己之私与他人密谋、掳人妻子,强娶不得,还装神弄鬼,□□杀人,甚至毫不悔改,栽赃嫁祸,简直罪大恶极!本官判你斩刑!待案卷判复,即刻行刑!”
又对被拉上堂来的李禾生缓和了神色道:“李禾生虽携女私奔,私德有亏,但罪不至死,十五棍杀威棒已足够教训,退堂之后,便回家去吧。”
赵府的人当然不认这等结果,却在县令的厉声斥责中恹恹退去,李花秀激动地抱住自家哥哥,把人搀扶到驴车上安顿好,连声向三人道谢。
简单客气了一番,李禾生又提起了银子的事情。
楚渊清笑着将一锭足重的十两银掏出来给他们看,边道:“这是赵明春付给我的。他是主犯,合该由他销账。此事已了,李兄不必挂怀。”
辞别了兄妹二人,三人按照李花秀的指点,寻到了县里最大的一家客栈。
“小店都住满了,两间倒是有,但三间房实在是匀不出来。”客栈老板一脸为难,“几位客官,实在是对不住啊。”
李碁奇道:“又不是开科考试的日子,哪来这么多人住店?”
老板叹了口气:“不瞒客官,说是因为东边泰山那里要举行武林盟会了,苍元府客栈全部爆满,才漏了点客人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来。就这也紧张得很嘞。”
楚渊清笑道:“老板生意兴隆是好事,余下两间房便给我们吧。我与阿玖一间,执元兄是买家,独住一间,如何?”
夙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李碁也没有旁的选择,只得答应下来。
晚膳之后回到房间,楚渊清将门闭上,仔细确认了外间没有旁人,才回身道:
“阿玖。”
“元卿。”
夙玖愣了一下,他竟和楚渊清同时唤了对方的名字。
但这也无妨——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两个人的异口同声。
楚渊清忍不住笑。这阵默契叫他由衷欣喜,亦叫他略感羞赧,脸颊上也微微染了抹绯红。
夙玖醉心地瞧着,心里跟开了花一样高兴。
二人就这么含情脉脉、又羞又喜地对望起来,一时俱都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夙玖打破了宁静——他稍微端正了神色,认真道:“元卿,我有话想对你说。”
楚渊清遂点头,边走到夙玖的对面坐下,温柔地应他:“好,你先说吧。”
夙玖道:“我觉得李碁有些奇怪。他对七年前李臻灭口之事非常在意,对李臻其人似乎也很熟悉,至少绝不是他嘴上所说,只是从长辈那里听过几句。你们下午去赵宅的时候,他有什么异样吗?”
楚渊清摇了摇头:“他能一口说出赵瑄的名讳。不过他有心仕途,会关注这些也不奇怪。”
夙玖思索道:“还有他下午拿出来的东西。他故意避开了我们,但县令的反应很明显,李碁拿在手上的玩意儿一定代表了比府尹还高许多的官职。……李臻曾是太子太傅,现在的皇家也姓李……或许李碁与皇室有关?”
楚渊清微微皱起了眉头,顺着夙玖的猜测继续分析道:“他还知道武林盟主出自青城派,说明对江湖事也颇为关心。他或许还有一个对手,所以才会接连遇到刺杀,而且杀手都是死士……灭口李臻显然与他无关,但很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为,所以他才会如此关心。”
夙玖小力拍了一下桌子:“没错!应当就是如此。”
楚渊清想了想,谨慎道:“阿玖,我想同你说的事,可能也与这些有关。”
夙玖好奇地看他:“什么事?”
——是否要将那个秘密与夙玖坦白,楚渊清已默默纠结了许久,但今日所见,无疑给他敲响了警钟。
七年前避至乡野的李臻仍被那股势力追上灭门,假如阁外楼的背后是同一股势力,擅自脱离了阁外楼的夙玖,难说不会面对同样的凶险。
楚渊清斟酌了片刻,先问了一句:“你知道阁外楼背后的主人是谁吗?”
夙玖一脸奇怪:“背后的主人?什么背后?虞伯不就是阁外楼的主人吗?”他忽地一顿,疑惑道,“元卿又是哪里听来的关于阁外楼的消息?”
楚渊清道:“是唐故告诉我的。他用阁外楼的秘密,换我出手剿灭清远寺。”
夙玖大惊:“你又回清远寺了?!可恶的唐故,他怎么能……元卿,你没事吧?”
楚渊清自然明白夙玖在紧张些什么,一时间心里又软又暖,轻轻覆住夙玖已忍不住朝他探过来的手,笑道:“我没事。我完成了这笔交易,所以唐故告诉我,阁外楼是朝廷设在江湖上的据点。我同时又确定了两件事,丐帮和幽兰谷市的背后也是同一个势力。”
这几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夙玖愣了好一会儿,蓦地想明白了什么,忽然打了个哆嗦,脸色已变得惨白,抖着声音喃喃道:“难怪,难怪你会遇见虞伯……那……我岂不是……”
楚渊清已握紧了他的手。
夙玖的手已变得冰凉,手心满是冷汗,还微微颤着,感受到楚渊清的安抚,立刻下意识地紧紧回攥住他。
楚渊清知道,以夙玖的敏锐,定然会迅速串联起前因后果,甚尔也想过夙玖许会因此自责,却完全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失神落魄。
楚渊清有些坐之不住,起身将人揽进怀里,低声宽慰道:“阿玖,别怕,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呢。”
夙玖却已完全听不进去了。
在夙玖想通的那一瞬,他已被雪崩般的愧悔和后怕彻底冲垮了心防,胸口绞紧到剧痛,痛得他动弹不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险些害死了元卿……
他竟用元卿送他的信物,反过来陷元卿于死地……
他居然还曾为自己的“急智”自得……
他……
他甚至还在被元卿爱着。
夙玖额头抵着楚渊清的小腹,周身感受着楚渊清环抱的温暖,耳朵里听着楚渊清温柔地劝慰,一边被深重的愧悔与自责压在心头,一边借着元卿的手慢慢拾回了理智。
拾着拾着,夙玖禁不住呜咽着哭了出来。
楚渊清更是心疼,矮身半跪下来,将已哭得梨花带雨的夙玖的脑袋轻轻揽放在自己的肩窝。
楚渊清抚着夙玖的发,在他的耳边柔声道:“阿玖,别怕,别怕,相信我。你看,我现在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我没受一点伤。……你做得没错,你愿意向我求救,我很高兴。阿玖,你知道吗,你肯信我,我真的高兴……”
夙玖只一味伏在他的肩头啜泣,好半晌才在楚渊清的宽慰声中渐渐缓和了情绪,红着眼睛抬起头,哽咽着说:“元卿,对不起。”
哭成了个小花猫似地……
楚渊清不禁笑起来,伸手抹净夙玖糊了满脸的泪水,柔声应道:“好。阿玖,我原谅你了。”
夙玖在非常认真地同他道歉,于是楚渊清也很认真地在说原谅。
——虽然,他从未因此怨怪过夙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