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荷的尸首已经被收敛入棺、停回了家中,疑似凶犯的李禾生则被拘捕在县衙大牢,至于可能陷害李禾生的人——
“一定是他!就是李裕茂给夏荷姐招揽的女婿,什么赵大官人家的儿子,叫……叫赵明春的!”李花秀笃定地说。
“这位赵明春莫非不是李庄的人?”夙玖疑问。
李花秀点头:“他是县里的,说是家里有长辈在府城做大官。……原本夏荷姐和我哥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但我家出了变故,李裕茂觉得晦气,就一直拖着不肯给他俩办事。可巧去年过节在县里逛灯会的时候,这个赵大公子看上了夏荷姐,还上来调戏了两把,李裕茂就觉得攀上了高枝,说什么赵公子和夏荷姐才算门当户对,硬把和我家的婚事退掉,转头去赵府送礼帖,夏荷姐不肯,就把人锁在家里。后来夏荷姐的贴身丫鬟帮忙从中传信,俩人才定下来要私奔的事……他们原本想着,七月十五的晚上村里没人出门,才……”
眼见姑娘说到伤心处又开始掉眼泪,李碁在怀里掏了掏,寻出一条素色的丝帕递过去,义愤填膺道:“姑娘放心,我们一定给你家兄长讨一个公道。”
李花秀啜泣着道了谢,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又道:“几位大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提,但凡我知道的,一定都说。”
楚渊清与夙玖对视了一眼,试探着问:“不知李姑娘对七年前狐妖作祟的传说了解多少?”
李花秀面露不解,但还是迟疑着回答道:“嗯……那时我年纪还小,就记得那年七月十五下了很大的雨,还有好些动物在房顶上跑来跑去,那会儿李庄村最大的老爷还不是李裕茂,是北边那个荒宅的主人,但那天晚上之后,那宅子里的人就都不见了,村里都说是得罪了狐妖,所以才被带走的。……打那以后,就一直传说狐妖作祟的事了。”
楚渊清默默思忖了片刻,道:“好,我大概明白了,李姑娘,我们打算先去荒宅查探一下,之后去一趟李裕茂府上,下午去县里探望令兄,顺便去见见那位赵公子。只是我等初来乍到,不熟道路,不知李姑娘可否帮忙指点指点路线?”
李花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面上的神情也愈发急切:“你们,你们也觉得是我哥狐妖上身?可真的不是……”
楚渊清抬手止道:“李姑娘莫急,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都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但传说其来有自,既然有人利用这个故事陷害令兄,把故事的原委搞清楚,对解救你兄长自然会有帮助。”
李花秀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将两处宅邸的大概位置给他们形容了一番,又道:“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去县里。正好我也想见见哥,他在牢里,我放心不下……”
和李姑娘约定了汇合的地点,三人便绕过麦田,费了一点周折,才又一次站到了荒宅的正门前。
在晴天白日的祛魅下,这里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荒废宅院罢了。
李碁打量着正门两侧的八字墙,又仰头看了看门楣,惊叹道:“这家出过多少进士?竟然挂了‘进士第’的匾。”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夙玖试探地推开了陈朽的大门——昨晚他俩是翻墙进的宅子,对这扇门还陌生得很。
三人从正门一路穿过两进庭院才走到正堂前,院内曾精心点缀的花树和盆景由于年深日久、疏于打理,表面已布满了青苔,草木倒是绿得生机勃勃的,零星还杂着一点野花。
推开窗棂已朽烂了一半的门扇,阳光久违地直直洒入了正堂,正映在桌案上摊开的那半张江山图上。
李碁乍一眼瞥见画面底部暗红的血渍,不由骇了一跳,惊叫一声:“你们看这是什么!”
夙玖顿了顿,还是决定配合他装一下:“嚯!这血迹……难道还真有狐妖作祟?”
楚渊清忍着没笑得太明显,也跟上前仔细打量起那三道血痕来。
昨夜没来得及细瞧,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利爪留下的痕迹,但今日再看,这血痕起势的手法竟似乎有些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楚渊清一时发起呆来。
李碁也在发呆,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画卷左侧的落款上。
夙玖注意到这点异常,出口探问道:“执元兄发现什么了?”
李碁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道:“落款的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些印象。嗯……我小时候曾借宿在京城的亲戚家,大概是十来年前吧……那会儿经常有一个高官前来走动,好像就叫这个名字,李臻,我记得家里人曾提过一嘴,说他是太子太傅,后来好像因为什么事,就告老还乡了。”
“太子太傅?”夙玖疑道,“十来年前?那不是现在皇帝的老师吗?”
李碁默然点头,神色似乎有些沉重,喃喃道:“没想到七年前,家里就出现变故了啊……”
楚渊清仍在盯着那三道血痕走神,顺便听了一耳朵二人的对话,“皇帝”二字不知怎地触动了他的心弦,脑内忽然灵光一现,眼前仿似又落下了那道绚烂纯净的剑光——
是青城派的剑法!
虽然故意做了变招,伪造成动物遗留的痕迹,但招式起手的走势和力道与当日李心象使用的如出一辙,只是控制得更为高妙。
堂前被利刃斜斜切断的木质对联上也残遗了类似的痕迹。
“元卿?怎么了?”见楚渊清在堂前来回踱了一圈,夙玖不由出言关切道。
楚渊清也踌躇了片刻,才决定和盘托出:“这血痕并非动物留下的,而是有人假作,看招式,应当是青城剑法的化用。”
李碁蓦地回头:“青城派?是出了武林盟主的那个青城派?”
楚渊清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李碁皱起眉头,话锋一转:“我们找去书房看看如何?如果是人为,那就是灭口,恐怕跟李臻在京城的经历脱不了干系。”
楚渊清亦有些好奇,既然李碁提起,便附和道:“好,那就一起去找找看吧。”
书房在正堂后方东侧的一处偏院,李碁一边解释着“东方属木”之类的风水玄学,一边头前带路迅速寻到了正确的房间。
熟悉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似地。
夙玖跟在最后,默默在心里又记上了一笔“李碁的疑点”。
李臻的书房中摆了满满三面墙的书架,架上书籍分门别类,俱被稳妥地收在许多蓝布封装的方盒中,楚渊清随意翻看了靠左的两排,发现是多个版本的三教经典,其中不乏孤本和珍藏。
夙玖则停留在房中央,依着习惯先仔细打量了一番房间内的布置。
除了三面墙的书架,房中只有一个丈尺长宽的紫檀木桌和一把翻倒的太师椅,木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支笔尖干瘪的狼毫还斜搭在墨渍干涸的砚台上,好似主人只是临时离开、随时准备回来。
那天晚上,李臻会在这个案前写些什么吗?
夙玖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又落在了桌案正后方的书架上。
那里看着比旁处要空一些。书盒间隔的距离更大、垒叠的层数也更少。
李碁已站在架旁,正伸手去拿那架上的东西,把上面所有的书盒都移到桌上一字排开。
每个书盒的封皮右侧都粘着一张白笺,只在笺纸下半部分标记了几行数字,首行较大的一个单列,从五开始,到二十四结束,中间还断续缺了好几个。
夙玖随便打开了其中之一。但盒内却没有书籍,只有一沓白纸。
“这是什么意思……?”李碁疑惑地嘟囔。
夙玖拾起一张,偏头想了想,忽地唤道:“元卿,把火折子拿出来试试。”
楚渊清扭头瞧了一眼,立时会意,将手里的书本塞回架上,摸出火折子吹燃了,举到夙玖展开的白纸下方缓慢地晃动起来。
沿着火苗灼烫过的路线,纸上渐渐显出几行小字来,隐约能辩识出诸如“三日子夜”“柳色”“天元”之类斑驳零碎的字眼。
但是只看这些断续词句,并读不出什么详细内情。
夙玖摇了摇头,先抬眸望向了李碁:“我对京城不怎么熟悉,执元兄怎么看?”
李碁也在苦恼,下意识摇头道:“我亦不常在京城久住……”
——看着倒不似假的。
楚渊清则在琢磨那半句“三日子夜”,目光逡巡片刻,忽然注意到了盒子上的白笺。
在白笺底部并排书着两行小写数字,每行四个,首位从“二”开始,跳过数盒后又变作了“〇”,第三位只在“一”和“〇”之间循环,似乎颇有规律。若是前后两分……
“这是纪年和月份吗?”楚渊清疑问道。
虽是疑问,但问出口之后,他心里已有了八成把握。
夙玖和李碁也凑上来细瞧。片晌,李碁猛地拍了一掌:“没错!就是纪年与月份!先帝在位二十八年,贞元二十八年之后,就是瑞昌元年,至今也不过十二个年头,李臻七年前身死,这盒子只到瑞昌三年,前后年份都对得上。渊清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元卿被人猛夸,夙玖也与有荣焉,忍不住得意地挺直了身板,可瞧见李碁那双热忱地盯着楚渊清的眼睛时,那点高兴的心情又立刻堵成了郁积在胸口的一团火气——
虽然李碁没有明说,但在如此兴奋的情绪下,他已掩饰不住自己对楚渊清的歆慕与喜爱了。
……他望着元卿的目光里,可不只有欣喜而已。
楚渊清并未留意到这些,他的心思还专注在那些数字上,只是因为受到了如此直白的夸赞而稍微感到有些羞赧。
楚渊清赧着脸笑了笑,继续道:“这么看来,缺少的部分代表的意义显而易见。少的是贞元二十七年十二月之前,贞元二十八年二月至十月,瑞昌元年五月至七月,瑞昌二年四月至九月,瑞昌三年五月,如果‘二十四’不是结束,那么还有瑞昌三年十月以后的部分……”
楚渊清沉吟片刻,又道:“若是对京内事物非常了解的人,或许能察觉其中端倪。”
“贞元二十七年到瑞昌三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到九年前——”
要事在前,夙玖暂且放下了那点不虞,简单盘算了一遍,又设法将话头引到了李碁身上:“执元兄那段时间可在京城?”
李碁苦笑:“十三年前李某不过七岁稚龄,哪里记得这些。至次年,便不在京里久呆了。”
夙玖看向李碁的眼神已愈发明显地尖锐起来了。
楚渊清悄悄拽了下夙玖的衣袖,出言圆场:“也罢,这些内情都与眼前之事无关。至少我们已经可以确定,七年之前,李臻全家因某些缘故被精擅青城功夫的人灭口,还假借狐妖作祟,留下了一个莫须有的故事。许是灭口的人手脚利索,也许是李庄村有人里应外合,在天明之前将李宅内外的血迹清洗一空,让假作的传说变得更像真的……总之,李宅发生的不过是托辞鬼神的灭门血案,并不存在什么狐妖,更不可能在七年后的今天,无端冒出一个狐妖借李禾生之手杀害李夏荷。”
夙玖也同意,但他还是不打算放弃试探,于是边隐秘地觑着李碁的神色,边提议道:“我们走吧,去看看李夏荷。”
李碁似乎并不想就这么离开,却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于是慢慢点了下头,附和道:“好,那咱们这就走吧。”随即生硬地转开目光,还主动先向门外挪了两步。
欲盖弥彰啊……夙玖在心里冷笑。
李裕茂家在村子的另一端,也占了一片不小的地盘,是村内份属头位的大宅,但规模还是比坐拥东北一隅的李臻宅小了一圈,宅邸的围墙和门面看着也簇新许多,门楣上也只挂了一个写着吉祥话的普通木匾。
显然,和李臻家相比,无论在财力、底蕴抑或家学渊源上,李裕茂家都拍马不及。
——若非李臻满门尽灭,李庄村“首善”大抵也落不到李裕茂头上。
楚渊清抬手敲了敲门环,不多时,一位白布包头的老人启开了一个门缝,轮流看了看他们三个,警惕道:“三位瞧着眼生,不知是哪里人?有何贵干?”
楚渊清拱手道:“在下姓楚,我三人昨夜借宿贵宝地,早间听闻噩耗,心中感怀,特来吊唁,以表心意。”
说罢,还递上了一锭银子。
老人将银锭塞进袖口,神色亦和缓许多,把半边门扇拉开,一边请他们进去,一边道:“三位都是善心人,小人是李宅的管家,我家老爷正在灵堂扶棺伤心呢,我这就和老爷说说去,三位可以去灵前上柱香。”
李夏荷的灵堂设在西院,一个一身孝服的妇人正跪在灵前恸哭,旁边的椅子上则坐着一中年男子,正望着棺木发呆,嘴唇不受控似地微微颤抖,一手拄杖,一手不时在眼下抹着,一副十分悲伤的模样。
管家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男人稍稍转头看过来,苍白的脸上神情疲惫又萧索,感念似地冲他们缓缓点了点头。
面对一个深陷丧女之痛的父亲,楚渊清心里也不好受,思及自己打算做的事,他一时有些踌躇起来。
夙玖一眼就明白了元卿的心思,从管家的手里接过纸钱,分了一半递给他,低声劝道:“先祭奠吧。”
楚渊清点点头,随着夙玖在灵前半跪下来,把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看跳跃的火焰一点点卷噬着祭品,浮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见他们手中的纸钱都见了底,李裕茂这才支拄起身,缓声道:“三位,若要叙话,就到院中吧。”
说罢,便率先跨出了门。
“我听裕德兄说过三位的事。”在庭院里,李裕茂背对着棺木站定,开口却是指责,“三位只是赶路途径此地,日出不走,为何拖沓至午前仍在村内盘桓?”
语气也殊为严厉。
这是先发制人,在言语上施压逼迫。
李裕茂对他们似有很深的敌意。
楚渊清淡淡一笑,拱手道:“李乡贤莫要见怪,原本我等的确只是借宿,但早间发现东北侧的那处宅邸,得知是李臻李大人的故宅,我们这位李贤弟在京内时曾与李大人有旧,李大人告老还乡之后忽然音讯全无,他心中惦记,于是顺路拜访,才延宕至此。”
李裕茂的神情愈发冷肃,视线在李碁的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回楚渊清身上,不屑道:“那不过是一处空宅,有甚可看。”
楚渊清道:“不瞒贤老,我们确实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李裕茂眼神顿时变得犀利起来:“哦?……说说看?”
楚渊清毫不示弱,顶着那道不善的目光回望:“我们看到了血迹,打斗的痕迹,以及,疑似剑法的遗痕。虽然被掩藏得很好,但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能被完全抹去的。您说是吧,李乡贤?”
最后一问既出,已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李裕茂似恼似疑地盯着他,沉默半晌,才冷嗤一声:“你们无非是想知道狐妖作祟的传说是否确有其事罢了。我也不信那等神鬼说法,但李禾生杀害了夏荷,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托辞狐妖也救不了他的性命!他必须给我女儿陪葬!”
楚渊清不由一哂,也转而随他论起当下的事情来:“原来贤老是这么想的。但若非狐妖附身,李禾生就没有杀害夏荷姑娘的理由了。他们选了一个很好的时机私奔,昨夜李庄村人人谨守规矩、无人外出。既无狐妖作祟,又无人拦阻,他们既已成功溜出家门,早该顺利离开才是,但偏偏人就死在距离村界咫尺之前,岂非蹊跷至极?”
“恕楚某斗胆一猜,李庄的人是不敢出门,但不意味着外面的人不会进来,比如与此事干系匪浅的赵明春赵公子——他若得知新嫁娘要与人私奔,会前来拦阻也是情理之中。可他人在县城,又是如何得知此等私情的呢?……李乡贤,冒昧一问,夏荷小姐的贴身丫鬟不知如今人在何处?”
李裕茂已渐渐怒气上脸,却仍耐着性子听到了最后,待楚渊清问出最后一句,才忽然重重拄了两下地,斥道:“干你何事?你们三个外来客对我们李庄的事情唧唧歪歪……你们有什么资格?!原以为你们是为了吊唁小女,才许你等进门,没想到心里竟如此龌龊难看!一口一个私奔……简直岂有此理!”
从头到尾,李裕茂的回应都只是恼羞成怒、东拉西扯的唾骂,连一句正面答复都无。
莫非是在李夏荷的灵位面前扯不出那些颠倒黑白的谎话了吗?
楚渊清也冷了笑容,紧盯着李裕茂,将此前的推测尽数抛出:“李乡贤,我们对夏荷姑娘没有不敬之意,相反,是为了真正还她个公道才来的。楚某实难理解,你既是她的父亲,不顾女儿的意愿强行悔婚另聘也就罢了,为何在她另寻出路的时候还要横加阻拦,甚至里应外合、欲擒故纵,不仅害她香消玉殒,还反过来包庇杀害女儿的真凶?你……”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李裕茂显然被戳到了痛处,暴怒地吼断了他的话,“你们,你们这些混账!竟然把夏荷的死推在她的老父亲身上?!简直畜生不如!”
楚渊清毫不动容,寒声诈了他最后一句:“这类事你又不是没有做过。七年之前,你不是已做得很熟练了吗?”
此话一出,李裕茂像被什么重重击中了天灵,原本涨红的面目瞬间变得煞白,蓦地仰身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一眼瞧见闻声赶来的老管家,立刻转移炮火,怒斥道:“混账东西!谁许他们进门的?!统统给我赶出去!滚!!”
老管家脸都青了,连推带求的把三人挡出了院门,连带着袖里藏的那锭银子都原封不动地塞回了楚渊清手里。
楚渊清没再为难他,三人径直离开了李宅。
李裕茂的反应不是已经讲得很明确了吗?
——七年前尘封的旧事只掀起了一角,但今日冤屈的真相已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