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清的确有心想护送李碁一程。
且不论李碁究竟惹上了什么麻烦,就这半日交往来看,李碁的为人谈吐颇得楚渊清欣赏,这样的人若能顺利入京考取功名,将来无论被派到哪里任职,对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毕竟绝大多数普通人是生活在朝廷治下的。江湖人仗义任侠固然能帮助一些,但要庇护更多,还得看像李碁这样的人。
但夙玖不喜欢李碁,这很明显,因此李碁找上门的时候,楚渊清没有立刻答应。
他亦不愿强求夙玖去做不愿做的事。
然而夙玖答应了。虽然勉强,但一口答应,显然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夙玖为了他而勉强了自己。
夙玖点头的时候,楚渊清心里一时间又甜又涩。
他知道自己有些矫情——在面对夙玖时,他莫名地总会这样。但他在敲夙玖的房门之前,确实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是希望夙玖答应,还是夙玖拒绝。
摆脱了被刺杀的阴影,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李碁其实是一个很周全的人。
至少他不再只攀缠着楚渊清说话,多少照顾起了夙玖的情绪,在三人间维系了一个还算愉快的氛围,让同行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
夙玖也暂时歇了贴近元卿亲昵的心思。不过区区二十天……他可不想在外人面前展露元卿只对他显露过的私密的一面。而且,他更不能让一贯端方守礼的元卿难堪……
在同行的第六天,由于中途避雨误了时辰,三人只得在路过的一处村子借宿一宿。
这个村落就在官道旁不远,规模不小,林林总总近千户人家,其中不乏高门大户,道路亦夯打得颇为平整,许多地方还有青石铺地。村落中央依序坐落着祠堂、书院和文庙武庙,还围着一小方半月形的泮池。
三人在太阳落山前进了村,先寻到村长的住所,说明了难处,村长开始时面露难色,银锭到手便欣然应允,把他们安置在了书院内的两间客房,临走前还特别叮嘱夜里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北边那片荒废的房子云云,然后便匆匆跑了,似乎生怕天黑前回不了家,徒留三个外乡人在空荡荡的书院里面面相觑。
李碁展扇又合上,一脸疑惑:“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夙玖也在盘算日期,闻言道:“七月……十五,唔……的确不是什么好日子。”
李碁纳闷:“中元节而已,何至于此?”
楚渊清道:“许是村内有些禁忌。”
李碁耸了耸肩:“看这天色,晚间恐怕还要落雨,既然村长都如此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今夜就在此处消磨吧。”说着,回身看向两个房间。
夙玖一把握住楚渊清的手腕,推开了其中较大一间的门,流利地说:“我俩委屈一下,挤挤住这间,执元兄,早点休息,明早见。”
李碁呆了一呆,刚回了一句“明早见”,眼前的房门已“嘭”的一声被关了上。
楚渊清忍俊不禁,支窗与李碁又简单寒暄了两句,算全了礼数,才望向一旁正专心举火点灯、一脸得意的夙玖。
这屋子虽然稍大些,却仍只置了一床一桌一椅,床是双人可卧,显然是出于夫妻共枕的考量。
夙玖利索地把床铺好,在床沿一坐,拍了拍床褥,开心地说:“今晚咱们只能挤挤睡了,元卿。”
顿了顿,又续了半句:“你放心,我不闹你。”
楚渊清面上微微一热,心里已软成了一片,笑着应他:“好。不过在此之前,阿玖,晚上你想去北边那处荒宅看看吗?”
北边?荒宅?
夙玖这时才回想起方才村长的叮嘱。他刚刚满脑子都是晚上与元卿睡觉的事,浑没在意人说了些什么,现在想来,也不由起了些兴致,立刻点头:“好啊。且去看看他为何不让去。”
将将入夜,二人已伏在了北侧荒宅的檐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座宅邸占地广阔,有大大小小百余个房间。地处村落的东北角,若将整个村子切为九份,这一幢宅邸几乎满踞其一。只是瓦缺木朽,蛛网密布,空无一人,显然已荒废数年。
“这么大的一片屋子,居然就这么废在这儿了?”夙玖不可思议地小声道。
阴惨惨的暗夜下,这屋子似乎弥散着一股沉默冷肃的味道,迫得人不敢高声说话。
楚渊清也觉得有些怪异。
这时天上稀稀拉拉地开始落雨,零星雨点迅速绵连成片,楚渊清拉着夙玖跃入院中,在雨势变得更大之前,随便找了个屋瓦还算完整的偏堂避了进去。
堂内一片黑暗,半点光线都无,即便是夙玖,也只能勉强视物。
楚渊清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了吹,豆大的光点映亮了一角,将二人的身影模糊地投在了破烂糟朽的窗上。
他持着火折子上上下下照着看了看,这屋里摆着几套桌椅和两个博物柜,桌上还放着一套完整的茶具,似乎是招待客人临时等候的地方。
夙玖拾起一个茶碗看了看:“这是上好的青瓷,胎质细腻,釉色纯净,像是南方特供京师的那种。”
楚渊清点点头,望着灯罩里只燃了一半的蜡烛,喃喃道:“这家人非富即贵,为何忽然弃宅不住了呢?”
夙玖凑到近前,将那半根蜡烛取了下来,从楚渊清那里借了点火,顺势牵起他的手,兴致勃勃道:“走,我们去主堂看看。”
雨丝密密地击打在檐上和地上,激出细碎嘈杂的闷响,湿气混着霉气在晦暗的连廊里鼓荡,偶尔一阵“刺啦”的声音传来,是夙玖手中的烛火引燃了悬吊在半空的蛛网。
楚渊清随在夙玖身后,手心被他牢固而坚定地握着,因为黑暗的缘故,那细腻软和又温暖的感触便更加鲜活和生动起来,让楚渊清不由得回想起这只手划过自己层累的伤疤时留下的温柔又酥麻的痕迹。
楚渊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全身上下都似忆起了夙玖曾带来的那一阵温存。
不……那甚至还不是清醒的夙玖。
清醒的夙玖已转过身来,正担忧似地瞧他,还低声问:“元卿?怎么了?感觉冷吗?”
说着,人也朝他靠近了几步,手臂似环未环地搂住了他,温暖的体温穿透薄薄的夏衫,直率地透进了他的身体。
楚渊清已浅浅出了一层薄汗,他微微摇了摇头,勉强将那一阵猛烈的悸动消化在了心底,边试图笑道:“没什么,就是……”
夙玖凝望着他犹带微红的面颊和额前细微的汗珠,听着他断续支吾的借口,忽然灿盈盈地笑起来,打趣道:“元卿莫不是怕了?”
他松开交握的手,抚了抚楚渊清的背,用哄小孩似的语气说:“别怕,这世上哪有鬼神,就算有,也有我跟你在一起呢。”
楚渊清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睛,骤然空落的手心虚虚握了握,却实打实地放松了下来,笑着应道:“嗯……鬼神之恶,哪比得过人心叵测呢。”
夙玖俏皮地眨了下眼,一边夸他讲得对,一边又重新与他十指相扣。
接连穿过连廊尽端和偏室的两道门,就进入了正堂。堂内正中高悬着“风清气正”的四字牌匾,在主位的后方,还挂着一幅高达丈余的《江山秀色图》,只是画轴和两侧的对联似被什么齐齐削断了,从中间斜着裂成了两半。
楚渊清拾起叠落在长桌上的下半张图,把它平摊在桌上,画面底端横亘着的三道深色的瘢痕在烛光的照耀下殊为显眼。
那是任谁都无法洗去的血迹,昭示着这间空旷又干净的堂内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的杀戮。
“李……臻?”夙玖试着读了一下画卷的落款,“咦,村长也姓李,莫非画的作者就是此间主人?”
楚渊清刚想回答,却蓦地抬头朝房顶看去。
在密密匝匝的雨幕中,似乎夹杂了一些别的动静。
夙玖也安静下来,在细碎的风雨声和烛火的哔剥声里仔细辨识着那一点异动。
“是动物。”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在后方,檐顶上,会是猫吗?”夙玖接着道。
楚渊清摇了摇头:“有利爪频频磨过瓦片的声音,未必是猫。”
那声音已变得非常清晰,显然正迅速向正堂方向趋近。
夙玖立刻吹熄了烛火,堂内骤然暗了下去。
二人已一边一个伏在金柱之后,顺着半开的门扇紧盯着外间的动静。
不多时,一个尺余长的身影从檐上轻盈地跃了下来,又迅速跳上一旁偏殿的侧檐,径直向正门外侧跑去。
尖嘴立耳,四肢修长,还拖着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
是狐狸。
这时,一阵更热闹的声响破开雨幕隐隐绰绰地传来,似乎也在靠近这间荒宅。
“敲锣打鼓,吹拉弹唱,还有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轿子……”夙玖一边辨认,一边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调子是……送婚?”
即便明知神鬼之说乃无稽之谈,身临如此诡谲的场景也难免叫人心颤胆突。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间,外面的雨势已渐渐小了,天上阴云初散,慢慢露出背后圆润明朗的月亮来。
月光轻薄地洒在地上,与雨水积成的水洼相互倒映,将外部的一切都勾勒得更加清晰敞亮。
楚渊清和夙玖对视了一眼,启门而出,循着狐狸的去向,向更外围纵去。
但当他们站在荒宅的正门檐顶左右四顾时,无论是狐狸还是那一阵送婚的热闹都已消隐沉寂,好似那异动和异响只存在于七月十五阴晦的风雨之中,随着雨停风住、云散月出,便也如云雾般湮灭无踪了。
“……看时辰,是子时末了。”夙玖望着天空低喃了句,边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楚渊清也莫名生出了一点没来由的后怕,却先揽住夙玖安抚道:“阿玖,走吧。咱们先回去睡一觉,明日再来一探究竟。”
共寝的一夜,夙玖的确谨守分寸,半点没闹楚渊清,但也珍惜自己与元卿同床共枕的机会,舒舒服服地窝在人怀里无梦到天亮。
初晨,楚渊清依着习惯苏醒时,低头便瞧见了正沉沉酣睡的夙玖。
夙玖散乱的长发盘绕在他的指间,脑袋抵在他的胸口,手脚攀缠在他的身上,呼吸平稳绵长,睡得十分安详。
楚渊清不忍扰他,便就着这个姿势躺着,只是微微曲起了手臂,轻轻搭在了夙玖肩上,好似是将人搂在了怀里一样。
好像抱了一大块暖玉睡觉似的。楚渊清想。还怪舒服的。
想着想着,他也似被夙玖的瞌睡虫传染了,又渐渐睡了过去。
再苏醒时,夙玖仍窝在那里,正专注地把两人的头发混在一起,用手指一圈圈地绕着玩。见他醒了,立刻弯了眼眸笑:“早啊,元卿。”
楚渊清也笑起来。
这种初醒时既放松又带着点慵懒迷糊的微笑委实可爱,夙玖耐不住渴望,稍稍向上拱了一点,在楚渊清的额头落了一吻。
他犹然怕元卿接受不了更亲昵的唇与唇的接吻,便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楚渊清果然怔了一下,随即微微敛眸不看夙玖,只有脸颊一如往常地泄露了一点心思、迅速泛起了一抹嫣红。
夙玖看着心里怜惜,却克制着没再亲下去。
但也没退开,甚至还靠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与楚渊清额头相抵。
暧昧的情愫在二人交缠的呼吸间疯狂滋长。
两个人都在心里挣扎,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碁的声音随之响起来:“渊清兄,夙玖兄,卯时了,一起去用早膳吗?”
夙玖恼得咬牙,但只能不甘不愿地支坐起身。楚渊清也迅速退了那点红潮,朗声道了句:“就来。”
二人拾掇停当,开门时,外面正背身站着李碁。
李碁闻声转头,笑着打招呼:“二位一夜好眠否?莫怪李某唐突,方才村长派人来叫早,刚巧遇见我,便邀请我们去他家里用个早膳,那人言辞闪烁,我怕有什么旁的事,于是不得不前来敲门。”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李碁本无甚错处,夙玖也已收了黑脸,意有所指似地笑道:“睡得甚好,气完神足。”
楚渊清跟在夙玖身后出门,闻听这等分明“**”的话,面上已染了抹薄红——好在于阳光之下并不显眼。
他稍稍清了下嗓子,转而道:“有劳执元兄。那咱们走吧,看看村长是否需要帮忙。若无他事,午前出发,晚上就能赶到苍元府了。”
村长家距离祠堂不远。拐过一个街角,就见门外站着一个俏丽身影,细看是一位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正焦躁不安地踮脚朝这边望来。
楚渊清快走了两步,上前拱手道:“这位姑娘,可是在等我们三人?”
少女一眼瞧见他身后裹了长剑模样的布袋子,立刻点头,利索地往地上一跪:“大侠!裕德大伯说您是可厉害的大侠,求您救救我哥吧!”
楚渊清吓了一跳,赶忙将人先扶起来:“姑娘莫急,不必行此大礼,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村长也赶了出来,将人都引到院中,在院里摆好的小圆桌旁凑了一圈,砸吧着烟筒,唉声叹气道:“唉,花秀娃儿也是没法子,才想着能求一求楚大侠,唉,谁知道她哥竟做出那种事了呢……”
“我哥是冤枉的!”李花秀大声喊道,眼泪又禁不住涌了出来,“就是看我们没了父母,他们就欺负我家,还害我哥!”
众人纷纷一起劝慰起来,从村长和花秀的嘴里渐渐弄清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昨夜是七月十五的晚上,此地原本与旁处一样,只做普通的中元节祭祀。但自打七年前狐妖作祟,这天夜里的出行便成了李庄村的禁忌。传言狐妖会在这天晚上带走至少一个人的性命,偏偏李花秀的哥哥李禾生不信邪,与同村老绅家的李夏荷约定了昨天夜里私奔,隔日清晨却在村边缘的田地里被早起的村民发现。两人衣衫不整地躺在那里,李禾生只是睡着,但李夏荷已经没了呼吸。
李夏荷的父亲李裕茂闻讯赶来,看到姑娘惨死,顿时哭晕了过去,喊着要送官法办。李裕茂是村里有名望的绅士,与村长是同辈堂兄弟,在县里也有许多熟人,县衙于是很快派人前来,粗粗验看了李夏荷的尸身,就将已被捆在一旁发懵的李禾生押解了回去,堂上只听取了事主李裕茂的说辞,就义愤填膺地判了李禾生斩刑,待七日后呈文复批,便在菜市口行刑。
李花秀一大早跟着去了县衙,却连门都没进去,左右找不到办法,只得回来求平日里多照拂她家的村长帮忙,但这是李裕茂家的事,村长也为难,正发愁着,忽然想起了昨夜留宿的楚渊清一行,于是派儿子去书院找人,正巧遇到了在院中闲逛的李碁。
“……说甚么狐妖上身,所以哥哥才性情大变,才那么……杀了夏荷姐,放屁!哥与夏荷姐那么亲,宠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做那种混账事!哥才不会为难夏荷姐呢!绝对是有人陷害哥,就是那个……”
“花秀!好啦——”村长忽然喝止了李花秀,劝道,“乡里乡亲的,谁能陷害你哥?都说了中元节晚上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小年轻就是不信邪,唉,反正啊,这事太邪行,你大伯我福缘浅,是管不了了,就交给这几位外来的大侠吧,看看他们能帮你多少。”
楚渊清欣然点头:“李姑娘,要不你带我们去早上出事的地方瞧瞧?路上还可以细说。”
李花秀立刻起身:“走走,那地方不远,很快就到。”
众人婉拒了村长“再多吃点”的挽留,跟着李花秀三拐五拐,就到了村东侧的某处田里。田中正生着一畦畦麦子,在麦地的中央,有一块很明显被压得倒伏了的地方,麦秆和旁边的泥地里还混着大量的血迹。
夙玖轻轻扯了一把楚渊清的袖子,神色凝重地引他往西看,那边数十丈开外,正是昨夜二人偷偷探过的荒宅。
……粗粗估来,子夜末那阵送婚的动静消失的地方,似乎差不多就是这里。
“这世上哪有鬼神。”楚渊清想起夙玖安慰过自己的话,稍稍靠近了他,小声重复了一遍,“无非是人心作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