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夙玖爷爷盯上了,还想跑?!”
夙玖用力拽了一下握在手里的绳头,恶狠狠地叱了一句。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小偷被拽了一个踉跄,哭丧着脸求饶:“夙爷爷,玖爷爷,你就饶了我吧。我就是……我家里有老母要养,还有嗷嗷待哺的娃呢……”
“闭嘴!”夙玖骂道,满脸写着恼恨,“技术差也就罢了,借口都找不到一个好的,枉你还敢称自己是什么霸岭大盗!狗屁!”
楚渊清在一旁艰苦地忍笑。
自打在义阳府的木榜上看见了“霸岭大盗”这几个字,夙玖就摩拳擦掌地要好好见识一下,满以为是什么手段高超的盗界前辈,万万没想到,只是个初出茅庐、手法青涩粗劣的癞头青年。
期待了好几天,在山岭里不辞辛苦地蹲守了两个晚上,居然只是这么个结果,无怪夙玖气到口不择言。
将一脸菜色的大盗丢到义阳府衙的门外,换了一把银子塞进布兜,夙玖扭头就对着楚渊清告状:“元卿,他骗我!可恶,我要去吃义阳府最贵的酒楼!”
楚渊清上前顺了两把毛,笑着应道:“好,我们今天好好歇一天,明天再继续往北去。”
夙玖贴着元卿温暖的手心蹭了蹭,才算是抹去了心里沾染的那点郁气。
自打离开临江府,他们便边走边做些悬赏或者“纯粹”的侠行,偶尔会绕去附近的“名胜古迹”凑凑热闹,廿日时间,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二人都不着急,毕竟一个下山是为了行侠仗义,一个出逃之后也没了生计压力——开始几天还提心吊胆地提防有人追杀,但风平浪静的二旬过去,人也愈发放松了下来。
侠义做得多了,在“任侠”这个行当里,二人渐渐竟闯出了一点名声,都说天山派的一对师兄弟正在中原武林四处揭榜、除暴安良,水准高,手脚快,风评奇佳。
夙玖首次听闻时满心不爽,什么“天山派的师兄弟”,他才不要当元卿的兄弟,至少也该是夫妻……侠侣才对!
不过这传言虽然偏错得离谱,但唯独一点方便了夙玖——府县衙门登记侠行身份的时候,只消楚渊清晒出腰牌,就能两个一起轻松过关。
“……这师兄弟感情可真好。”二人都走出百尺远了,遥遥还听到衙门口传来这么句感慨,夙玖好好的心情顿时垮了一半。
都怪那个传言!……今晚绝对要哄元卿喝酒!
除了行侠仗义和游山玩水,夙玖这些天最惦记的事情就是找各种理由哄楚大侠喝酒。
自打明州城外初尝禁果,夙玖便对楚渊清的身体有些上瘾,时不时想靠近了摸摸贴贴,只是感受着元卿暖融融的体温,就能让夙玖躁乱的心绪平定下来。
可楚渊清却开始与他保持起“合礼”的距离,每天都是两间客房分着睡,简单的牵手和怀抱可以,但更亲昵的亲吻和触碰绝对不行。
夙玖每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满心都惦记着楚渊清,一边唾弃自己色心太重,一边又疑虑元卿对他们两个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态度。
元卿是喜欢他的,夙玖明确知道。但元卿究竟明不明白,他也是喜欢元卿的呢?
想着想着,夙玖不由恼恨起自己这张嘴来。明明多离谱暧昧的假话谎话都能说,偏偏对着元卿就是说不出那几个字来。
……而且元卿也没跟他说过,那几个字……
一想到这里,夙玖就感到一阵委屈,甚至还生出了一点埋怨。
明明是元卿先爱上的。就该元卿先开口表白,这难道不对吗?
假使元卿面皮薄、不敢说,那或许,他可以试着推一把。
夙玖左思右想,觉得“酒”是一个好东西。
元卿几杯就醉了,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于是夙玖开始在每个府城寻酒喝,还不愿委屈了元卿,每次都借口找最好的酒楼。
但楚渊清完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楚渊清总是拒绝,偶尔喝过两次,也只是两杯就止,在微醺的时候告辞,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徒留夙玖一人在楼下,对着满桌美馔闷闷灌酒。
这次也不例外。
夙玖一边仰头灌酒,一边红着眼睛忍怒。
元卿究竟在顾忌什么?夙玖怎么都想不明白。
楚渊清其实也没想明白。
他知道夙玖买酒的意图,也知道夙玖对他的渴求——夙玖炽热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时,几乎让他错觉要灼伤自己。
每每感受到这些,楚渊清心里其实是甜的,仿佛他的一腔爱恋终于有了回音。
但这些还会让他回想起六月十六的晚上,他平视着支离破碎的夜空时,身心内外同时感到的痛楚。
那痛楚刻骨噬心,让他禁不住避开了所有进一步的亲昵。
楚渊清知道这样逃避的自己非常懦弱,但他实在痛得狠了。
……他甚至分不清夙玖如今这样贴近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真的喜爱他?还是像唐故曾以侠义为名利用他一样,这只是一场以爱情为名的利用?
抑或二者兼有?
若是这样掺杂了利用的情义,就算是楚渊清自己心甘情愿的,也让他感觉郁闷。
他始终放不开这个想法:假若夙玖不是真的喜欢,只为了自己的安危才硬做这些故作亲昵的把戏,这只是对两个人的折磨,他宁愿不要。
他爱夙玖,想要夙玖,却万万不想以情爱为名绑架夙玖。
这大抵只是他逃避的借口,但是……
抱歉啊,阿玖。楚渊清想。在他弄清楚这些之前,还是维持现在这样的距离吧。
隔天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人言七月流火,一入七月,夏热暑气渐渐消退,在路上行走也舒适畅快许多。
白天少了夜间孤枕难眠时那些敏感多思的小心绪,夙玖步履轻快地走在道路中央,边盘算着时日还长、不妨到南阳府再试一次。
楚渊清望着身前思绪昂扬明朗的夙玖,心情放松又愉快的同时,亦觉得二人这样一直作伴走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得偿所愿。
行至午后,身侧连绵蔓延的坡地已被完全抹平,一片阔大的原野在眼前铺开,只在远方隐隐勾勒出一点曲折的山岭。
在疏阔的平原上又行了小半刻,遥遥似飘来一阵兵刃交击的异响,却断断续续的,不甚明晰。
夙玖回身瞧了楚渊清一眼,目中有询问的意思。
楚渊清微微点了下头,脚下轻点,向异动传来的方向纵去。
靠得近了,远远便能瞧见一个锦衣青年正狼狈地在三个黑衣人的围攻中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地挥着一柄半开的钢骨扇,嘴上还谩骂着诸如“放肆”“乱命贼”之类的话。
楚渊清目光骤然一厉,自半途凌空高高跃起,又蓦地俯冲而下,在剑尖切入锦袍前的一刹,两指已牢固地截停了袭向青年心口的剑刃,又借着冲势向下一带一扭、迫得对方兵刃脱手,自己翻身站稳的同时,转手摁住黑衣人的后脑勺,将人面朝下地直直砸进了地面。
这一番动作流畅迅捷,瞬息之间已叫局面倒转,余下两个同伙俱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似觉事不可为,下一刻竟齐齐退开两步,而后刎颈自杀。
楚渊清全没料到此招,一时呆了一呆。
这些人,难道竟是死士……?
夙玖也紧随而至,心里还在为元卿这一连串干净利落又简洁有力的招式喝彩,转眸便瞧见事主正呆呆地望着面前从天而降的楚渊清,似乎连身后的两个杀手都忘了,一副久久不能回神的模样。
见黑衣人都自尽了,夙玖便将备在手心的石子收回袖中,上前推了锦衣青年一把:“喂,醒醒,你没事吧?”
青年被推了一个踉跄,顿时回过神来,面上也泛了点红,不知所措似地执扇拱了拱手:“二,二位大侠,多谢相助。救命之恩,无、无以为报……”
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神还一直偷偷摸摸地往楚渊清那边飘。
夙玖:“???”
这反应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他们这类事情这些天也做过不少次了,但这种反应……他还真是头次见。
楚渊清却没多想,只当是青年面皮薄,同往常一样拱手还礼道:“兄台不必客气。只是这些人不似寻常歹徒,兄台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青年嗫嚅两下,赧颜道:“是……是有一些麻烦,唉……”
这些私人的麻烦事,多半不会说予人听。楚渊清也非常理解,转而问道:“不知兄台欲往何处?”
青年不知想到了哪里,脸色立时变得更红了,垂头小声道:“我打算先去南阳,之后……还不确定……”
楚渊清好心道:“我们也打算去南阳,这一程或可同行。至于之后的……恕楚某直言,兄台的功夫招式略显驳杂,应敌也不甚熟练,不像是惯于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又身着锦衣独身出行,以后难免还会遇到危险。若有闲银,到南阳之后还是雇两个护卫,有打手跟在身边总能更安全些。”
那青年听到“同行”眼睛顿时一亮,听到后续的建议又面露挣扎之色,最后唉声叹气道:“大侠有所不知,我也曾雇有两个护卫随身,但此前路遇强敌,一死一伤,只我一人成功逃出,我实在没法子,又不愿再殃及无辜,因此试着自己上路。唉,果然还是力有不逮……”
楚渊清不由笑道:“兄台亦是善心人。”
青年转念一想,忽地目光灼灼望向楚渊清,期待地说:“若是如大侠这般身手,多少钱我都愿意付。”
夙玖已有些按捺不住心底莫名的焦躁,上前扯了一下楚渊清的衣袖,见人看过来,低声道:“元卿,我们走吧。”
青年听见了夙玖唤的名,不禁显出一丝惊喜的神色,也无声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夙玖一眼瞥见,立马凶恶地打断道:“别乱叫。这位是天山派的楚渊清楚大侠,我是你夙玖夙小爷,别胡乱跟着叫人的名。”
青年骤然被人恶声恶气地喝止,却没气恼,只微微一滞,好奇似地多瞧了夙玖两眼。
夙玖没好气地开口:“怎么了?”
青年立刻笑了笑,缓颊道:“没,没什么。夙公子的姓,委实罕见……”
夙玖冷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意。
青年抱拳礼道:“在下李碁(棋),草字执元,如楚大侠所言,的确不是什么江湖人。李某幼读诗书,只胡乱学过一点强身健体的功夫,原想在入仕之前四处走走看看,增广见闻的,唉,如今看来,或许老老实实赴京备考才是正途。”
楚渊清安慰了一句:“李兄愿意踏出家门,踏实行路,已比许多枯守书庐、闭门造车的学子好上许多了。”
李碁被夸得红了脸,赧笑着谦虚道:“哪里哪里。”
夙玖又在一旁凉凉地搭腔:“再不出发,太阳落山前就赶不到南阳府了。”
三人于是拾掇拾掇继续上路。
路上李碁一直东拉西扯地找些由头谈天,楚渊清怕场面尴尬,偶尔附和几句。聊着聊着,李碁偶然某句带了一嘴路遇的不平事,顿时勾起了楚渊清的兴致,二人于是越聊越投机。聊至深处,发觉对许多事情都见地一致、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处,竟萌生了相见恨晚之感。
晚间,楚渊清甚至答允了李碁设席酬谢的邀请,在席上与李碁推杯换盏,喝到第五杯才罢休,嘴里唤的也一个成了“执元”,一个成了“渊清”。
夙玖本就对李碁抱有没来由的敌意,一路上也不想掺和两人的闲扯,想着忍一晚上便罢,日后也不会再见了,于是只埋在心里郁闷,面上还勉强掩饰得过去,甚尔还跟着楚渊清一起叫起“执元”来。
可第二天一早,李碁居然又来敲楚渊清的房门。
楚渊清没有立刻答应,转而来找夙玖,问他是否愿意护送李碁赴京城备考。
从南阳府去京城途中隔着一片莽山,带上李碁,就必须朝东北方向绕一段路,以李碁的脚程计,至少又要二十天。
二十天!看着李碁缠着元卿?
夙玖刚想开口拒绝,可望着楚渊清期待似的目光,“不”字在嘴边绕了个圈,就变成了“也不是不行”。
“但是得付钱。”夙玖勉强找补了一句。
李碁点头如捣蒜:“那肯定那肯定,这一路上的花销都由李某负担,等到京城,兑出钱来,百两金双手奉上。”
百两金啊……夙玖盘算了一下。
嗯,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