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澈穿过晨雾弥漫的小巷,脚步快得近乎狼狈。城市尚未苏醒,街边的摊贩刚刚支起炉灶,空气中弥漫着冷意与炊烟的气息。
直到前方那间熟悉的馄饨店映入眼帘,她才终于慢下来。
“福来馄饨”四个红字挂在斑驳的木牌上,油漆略有斑驳,却依旧醒目。
这间老店在这条街上扎根十几年,邻里街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每逢饭点,总是门庭若市,汤香浓郁得能飘出两条街。
窗户上结着薄霜,但从玻璃缝里透出的灯光温暖如常,隐约传来刀剁菜馅的节奏,和熟悉的骨汤香味。
林星澈站在门口,喘息还未平复,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被清晨的冷风一吹,整个人透着一股苍白的疲惫。
她抬手推门,风铃叮当作响,清脆得像一声久违的招呼。
“上楼也不打声招呼。”后厨传来熟悉的男声,低沉中透着些许倦意,却依旧有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严。
门帘被掀开,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厨房走出。
林建中披着围裙,个子高,肩膀却因为常年劳累而显得削薄。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神情带着病态的憔悴。
他鼻梁上的旧眼镜早已被油烟熏得模糊,一只袖口挽得老高,另一只手还握着刚切完馅的菜刀。
林星澈抬头,嘴角动了动:“爸,您怎么起这么早?”
林建中扫了她一眼,语气平静:“馄饨店不早起干什么?今儿有熟客订了早外卖,我得备料。”他说着把刀放下,顺手把计算器从柜台推开。
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脸颊与凌乱的发梢,他微微皱眉:“你这是大早上去跑步了?”
林星澈眼神一闪,侧过脸躲开他的视线,勉强笑了笑:“嗯,醒得早,随便跑两圈。”
空气里沉了几秒。
她终于还是低声问:“爸,医生有没有说要调整方案?”
林建中眼角动了一下,语气淡淡的:“下周三,照旧。说得挺吓人,要多排点毒素,时间得拉长些。”
林星澈听着,心脏微微一紧,声音不自觉压低:“医生是不是说……情况更严重了?”
林建中没回答,只是抬手擦了下镜片,然后把它重新架回鼻梁上:“没事,做一次是做,做十次也是做,拖不了的事。”
林星澈咬了咬唇,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绷紧了一截:“爸,您别老这样说话。医生建议的事,我陪您去,就当散个步。”
林建中没有看她,过了一会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勉强应了一句:“知道了。”
林星澈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走近一步,声音也低了下来:“回头我给医院打电话,问问能不能安排上午的时间,别太晚,您晚上得休息。”
林建中沉默半晌,才又开口,语气轻得像叹息:“你也别总替我操心。你还年轻,有你自己的事。”
林星澈没说话,只是握了握手机,像是默默地应了一声。下一秒,她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了平静。
“那我去帮您煮馄饨。”
她走向厨房,身后那一声“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什么东西落了地,静静回响在这间老旧的馄饨店里。
“两份鲜虾馄饨,打包带走。”
午间的馄饨店热气腾腾,林星澈身穿浅灰色围裙,穿梭在桌与桌之间,动作干净利落,嗓音清爽干脆。
汤勺轻撞碗沿,瓷器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伴着门口风铃不时叮当作响,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虾仁香味与煮汤的咸鲜,像是一层温柔却黏腻的烟火气,将整间店包裹其间。
可她眼底的疲惫,却如沉在水底的暗石,掩也掩不住。
脑海中一帧帧闪过昨夜的记忆,如断裂胶片般反复回放:冷白的墙面、陌生的卧室、沈放沉静却笃定的眼神,和那种无法言喻的、几近令人窒息的安全感。
她努力想把那画面抹去,却越是压抑,那双眼睛就越清晰,像是在心口落下一枚暗钉,越陷越深。
门口风铃再一次响起,风带着初夏的凉意卷入屋内,细细的,却不容忽视。
林星澈下意识抬起头,那一刻,时光仿佛凝住了。
逆光中,沈放站在门口,身形高挺,一身便装却仍带着不动如山的气场。他的眉眼在阳光下被晕出一圈浅金色的光边,俊朗得几近冷峻。可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冷得像雕塑。
林星澈倏地收回视线,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招呼客人,语气一如刚才那样爽快,却多了几分明显的慌乱。
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林星澈这才转过身,眼神冷淡,语气疏离得像在说与陌生人:“你来干什么?”
沈放抬步走近,声音平平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清晰:“还你的手机。顺便拿回我的。昨晚你拿错了。”
他举起手里的手机,掌心的金属壳在光线下泛出一圈微亮的反光。
林星澈垂眸一瞥,是她的手机,昨晚模糊又急促的混乱如同倒灌的水潮重新涌入脑海,她眼神一晃,神色几不可察地一紧。
但她没有接,只是轻嗤一声,抬眼,冷冷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放没多解释,只是顺势从夹克口袋里抽出一物,随手一翻,递到她面前:“我说过,我是警察。”
林星澈盯着沈放递过来的警官证,唇角轻轻一撇,冷声道:“那又怎样?谁知道你们警察打的什么算盘。”
话里带刺,语气不善,眼神戒备。但她自己都没察觉,说这句话时,她那原本绷得死紧的肩膀,竟悄悄松了半寸。
沈放看着她,唇角微勾,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包括替你保管赌资的‘坏心’?”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针一样直戳心口。
林星澈一怔,耳根倏地红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叠被她藏得紧紧的钱像突然有了温度,提醒她今早醒来时那一瞬刺骨的怀疑,她以为他会拿走,却发现他只安安静静地,把钱叠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还不是……”她张了张嘴,想找个说法反驳他,可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所有的理由,在他那句“保管赌资”之后,都像气泡一样破裂了。
耳尖一点点泛红,红到连她自己都想掩住脸。羞愤、懊恼、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在心头乱撞。她猛地扭头,不再看他:“总之,我不需要你们警察多管闲事!”
沈放没有接话,也没有退让。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那种平静,不是冷漠,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俯视感,更不像是在审视,而是一种沉稳、踏实的凝视,仿佛可以耐心地等她平复一切情绪。
这份沉默没有压迫感,反而让林星澈更难受。她本来想用一句话把他顶回去,好让他退缩,或哪怕激怒他,只要他能露出点情绪,她的羞窘就不那么显眼了。
可偏偏,他什么都没有给她,只有一个轻到近乎不在意的“嗯。”
“……嗯?”她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燃,“你就这么应付我?”
沈放目光不变,语气依旧温和得近乎让人抓狂:“你不需要,那我就不多管。”
一句话柔柔的,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所有蓄起的情绪都扑了个空,只剩下一种令人发闷的无力感在胸腔翻腾。
林星澈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她心头明明有火,却找不到点燃的出口,只能咬着牙,狠狠别开头:“沈放你真是……烦死了。”
沈放静静地站在她对面,眼神里没有笑,却多了一点柔和。他没有接话,只轻轻将警官证收回,连同那份从容,一起掖进了口袋里。
风铃轻轻一响,沈放的背影才刚消失在门外,林星澈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正转身去收拾桌面,门口又响起一道熟悉的铃声。
她动作一顿,猛地回头,果然,又是那张熟得令人牙痒的俊脸。
“沈警官,”林星澈抬眉,语气透着不耐,却压不住眼底那点突如其来的惊讶,“你又回来干嘛?”
沈放站在门口,随手将羽绒服搭在椅背上,神情自若:“来都来了,吃个午饭。”
“吃饭?”林星澈简直被他的脸皮震撼,“你当这是你想来吃饭就来吃饭的地方?”
“不是吗?”沈放扫了眼头顶招牌,语气淡得理所当然,“‘福来馄饨’,名字也挺欢迎我的。”
林星澈一口气堵在胸口,刚要怼他一通,风铃又响了一下。
这一次进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肩膀略窄,单眼皮,嘴角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走路姿势像是风都能吹倒,双手插兜,吊儿郎当。
“沈哥,这铺子不错啊,”那人打量着店里,笑着说,“这环境,真接地气。”
“我同事,任莫言。”沈放简短介绍,微微一偏头。
林星澈刚点头,任莫言已经不安分地看过来,目光一扫,像是发现了什么趣事似的挑了挑眉:“哎哟,这就是你说那个一直不接你电话的……”
话没说完,沈放的目光便冷冷扫了过去,简单一个眼神,足够把他后半句逼回喉咙里。
任莫言讪讪一笑,识趣地摊手,不再作声。
林星澈冷眼旁观,翻了个白眼:“沈警官,你们警队的人,都这么爱到别人地盘串门?”
“这不叫串门。”任莫言已经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们这是合理安排中午档,任务之余顺便填个胃。”
“任务?”林星澈嗤笑,“连吃馄饨都能套个任务头衔,你们这编制用得真自由。”
“怎么说都行。”沈放语气平静,坐下后一边抖开餐巾纸,一边对任莫言道:“馄饨不错,吃了就走,别磨叽。”
两人自顾自落座的从容模样,仿佛这里早就不是林星澈的地盘,而是他们的会议室。
她无语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人一个冷面一个嘻哈,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剧本。
“你们还点不点?”她咬牙,故作镇定。
沈放抬头看她一眼,认真答道:“两碗鲜虾馄饨。”
“……你以为你是谁啊?”
“刚才门口点的那位。”他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林星澈气笑了,转身进厨房,嘴里低低地骂了一句:“死不要脸。”
身后,任莫言听见了,笑得更欢了:“沈哥,她真挺有意思。”
沈放没理他,只静静地看向那道背影,指尖无声地捻起一张纸巾,神情如常,却目光微深。
大碗馄饨端上桌,热气氤氲,汤头透亮。沈放低头吃得安静,从动作到姿态,都沉稳得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
林星澈原本只是例行张望,却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了他脸上,他确实长得极好看,不是那种张扬锋利的好看,而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界限的、几乎有些不真实的美。
短发利落地贴在耳侧,五官却细致得近乎精致:眼尾略长,自带柔光的卧蚕轮廓,唇形弯而清晰,皮肤白得过分,鼻梁高挺却不过于锋利,骨骼线条干净利落,却不见一丝生硬。
那是一种安静而沉稳的雌雄莫辨,像玻璃窗后一幅旧时油画,越看越叫人移不开眼。
林星澈心头莫名一动,视线竟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沈放忽然抬眼,看向她。
她被撞个正着,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却听见他的手机在裤兜里嗡地震了一声。他垂眸扫了一眼屏幕,眉头随之轻轻皱起。
“知道了,马上到。”他语气低沉,挂断电话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旁边的任莫言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动,伸手捏了捏手腕,站起身来:“又是那一帮人?啧,真他妈烦。”说着,他和沈放对视一眼,几乎不需多言,便默契地掏出钱包,放下几张纸币。
沈放走前看了林星澈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风铃轻响,门扇合上,热气未散,角落里只剩下两只吃到一半的空碗。
林星澈忙完手头活儿,正准备收拾桌面,手机屏幕忽地亮了一下。她顺手一瞥,是一条短信。
【我是沈放,晚上下班我来找你,事情还没完。】
她怔了怔,视线停在那几个字上。
“事情还没完?”她轻声念了一遍,语气带着莫名的不爽。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这么居高临下,好像一切都能由他说了算。
她咬了咬牙,指尖飞快打字:【沈警官,事情已经完了,请勿打扰。】发完后,她抱臂靠在柜台边,嘴角紧绷,却发现自己心跳微微有些乱。
这个男人,她一点都不敢确定他接下来会不会真的出现在门口。以他那种性格,说来就来,说管就管,理直气壮得仿佛她欠了他几条命。
果然没过多久,手机再次震动。
她低头一看,只见屏幕上冷冷地弹出两个字:【不行。】
林星澈差点没把手机摔到地上。
“不行?”她咬牙切齿地念出声,胸口憋着火气,脸颊微微泛红,“你到底想干嘛?”
她一边骂,一边手指飞快地敲下字句:【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发出去之后,手机却迟迟没有回复。
她盯着屏幕等了片刻,又不甘心地点开对话框看了两遍,最终还是烦躁地把手机啪地一声放在柜台上。
心头的情绪越积越多,气他不回,又气他太过分,最气的,是自己居然在等。
她咬住唇,抱着胳膊往后靠了靠,整个人缩进那一角阴影里,仿佛能把心里那团莫名其妙的情绪一起藏进去。
风又起了,门口的风铃轻轻摇晃了一下,像是响在心尖。
她突然想起他刚才那张脸,低头吃东西的模样,眉心不动,唇角略垂,安静得像一个随时准备抽身离去的旅人。
她烦死了那种表面温和、实则一步步逼近的男人,可更烦的,是自己那一瞬间的动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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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