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夜里,文秀梦见了小雅。
小雅穿着白裙子,站在井边,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娃娃。她看着文秀,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文秀,我冷。”
文秀想伸手拉她,可脚底打滑,整个人跌进了井里。
她惊醒时,满身冷汗。
她想起了五年前小雅的死。
五年前的夏夜,暴雨如注,雷声如巨兽碾过村庄的屋顶,像天穹崩裂。那时小满才一岁,蜷在外婆的怀里睡得香甜,浑然不知命运的刀锋已在暗处磨亮。阿哲三岁,被母亲文秀紧紧搂在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声,一遍遍问:“妈妈,雷公要来抓坏孩子吗?”文秀轻拍他的背:“不怕,躲好了,就没人找得到你。”
那晚,文秀本不该出门。
可她听见了敲门声——很轻,断断续续,像被风雨撕碎的呜咽。她打开门,看见小雅站在雨里,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是小满。小雅的头发贴在脸上,眼神空洞,嘴唇发紫。她没说话,只是把小满递过来,声音轻得像风:“文秀……帮我……藏一天。”
文秀接过孩子,怔住了。她认得那条白裙子——是她亲手缝的,送给小雅二十岁生日的礼物。裙摆上绣着茉莉,如今已被泥水染成灰褐色。
“他要卖她。”小雅低声说,声音颤抖,“我丈夫……要把小满送给亲戚换钱。我逃出来了……可我没地方去。”
文秀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那个亲戚——是个拐子,专收养不起孩子的家庭送来的婴孩,再转手贩卖。她也知道,小雅的丈夫赌输了钱,正急着筹款。
她把小雅和小满带进柴房,用旧棉被裹住她们。她给小雅端来热粥,说:“你先歇着,天亮我陪你去镇上报警。”小雅摇头:“报警没用,他们都说我是疯子,说我会害孩子。我只想……让小满活下来。”
那一夜,文秀守在柴房外,听着小雅低声哼歌,哄着小满入睡。歌声如断线风筝,飘摇在雨夜里。她想帮忙,可恐惧如藤蔓缠住脚踝。她是远嫁过来的,丈夫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敢惹事。她劝自己:等天亮,等天亮就带她们走。
可黑夜如墨,吞没了所有可能。
天还没亮,小雅就不见了。
文秀醒来时,柴房空了。小满正在棉被里哭,没人照看。她冲出门,喊着小雅的名字,跑过泥泞的村道,最后,她停在了自己家后院的井边。
那口井,是村里共用的老井,井口无栏,只有一圈青苔。井水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光,像一面照见死亡的镜子。文秀低头,看见井沿上有一小块撕裂的白色布料,勾在石头上,像一只挣扎的手。她的心跳骤停,喉咙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她喊人来捞。
他们用竹竿和绳子,把小雅捞了上来。她身体僵硬,脸色胀得发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是文秀送给小满的百日礼,一只缝着笑脸的布熊。布熊的笑脸在晨光中扭曲,嘲笑着所有人的无能为力。小满的襁褓被整齐地叠放在井沿边,像一件被遗弃的祭品,控诉着世界的冷漠。
文秀跪在地上,抱着小满,哭得几乎窒息。她终于明白——小雅不是失踪,是自尽。她本可以救她,本可以报警,本可以带她逃走。可她没有。她选择了“等天亮”,结果等来的是小雅的死亡。她的沉默,成了压垮小雅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敢说出真相。她怕人说她窝藏逃妻,怕牵连阿哲,怕丈夫回来责怪。她告诉警察:“小雅精神不好,可能是失足。”村里人议论几句,便渐渐忘了。
可文秀忘不掉。
那条白裙子成了她心口一根扎得很深的刺。她把小雅的照片藏进箱底,把对“藏”的恐惧种进阿哲的心里。她一遍遍对他说:“要藏好,藏好就安全。”她教他玩捉迷藏,说:“藏得越深,越不会被伤害。”
她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儿子。
可她不知道,她种下的,是悲剧的轮回。
五年后,小满六岁,阿哲八岁。他们成了好朋友。小满爱画画,总在本子上画各种各样的东西;阿哲爱藏东西,藏饼干,藏纸条,藏玩具。
那天,他们玩捉迷藏。阿哲把小满藏进柴房,用稻草轻轻盖住她,像盖住一个秘密。他说:“你别动,我数到一百再来找你。”小满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像在参与一场神圣的仪式。
第一天,没人发现。
第二天,阿哲去柴房看她,给她带了盒饭。
第三天,雨开始下。柴房漏了,稻草湿了,小满生病了。
第四天,阿哲再去柴房,却看见小满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稻草堆上,脸色青紫,嘴唇发白,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图画本。她快没有呼吸了。
阿哲吓坏了。他想把她抱出去,可她太沉。他想喊人,可他怕。他想起妈妈说的:“藏好了,就没人找得到你。”他以为,只要不被人发现,小满就还在“躲”。他想把小满埋起来,可他太小,办不到能力之外的事情,他挖了几下,就瘫坐在地,哭着跑回了家。
他没能把她“藏”起来。他只是逃了。
而小满的外婆,在第四天清晨,因为一个梦境,莫名地走向柴房。她推开门,看见孙女小小的身体蜷在稻草中,像睡着了。
文秀得知消息时,正在晒谷场收谷子。她手一抖,竹耙落地。她冲到家中,看见阿哲蜷在角落,浑身发抖,嘴里喃喃:“我藏得好吗?我藏得好吗?”
她跪下来,紧紧抱住儿子,泪如雨下。她终于明白——她教他的“藏”,不是保护,是谋杀。她当年没能救小雅,如今,她纵容的儿子,竟让小满以不同的方式,在相似的时间,走向了终点。
“文秀,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们走。”
梦魇如毒蛇缠身,她终于挣开沉默的枷锁,撕心裂肺地哭喊:“小雅,对不起……我没拉住你。小满,对不起……我让阿哲,把你藏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