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满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外婆都处于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
她总是突然开始在院子里挖土,把小满的图画本严严实实地埋进去,然后又突然间慌慌张张地把图画本挖出来,再埋到新的土坑里,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不分晴天阴天雨天,也不分白天黑夜。
而外婆的脑子,就像那本被雨水打湿的图画本,字迹正在一点点晕染、消失。
她坐在枣树下的青石板上,那是小满的坟,也是她给自己立的碑。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小满翻动画纸的声音。
“小满,外婆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要趁热吃。”
“小满,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你画的那只猫?”
邻居们都说,李阿婆疯了。只有外婆知道,她没有疯。小满就在她身边,在那本图画本里,在那片枣树叶的沙沙声里。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蜡笔,歪着头看她。可下一秒,那个影子碎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你是谁?”外婆喃喃自语,她突然有点忘了。
她开始害怕自己的脑子。那里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拿着一块粗糙的橡皮擦,在她记忆的黑板上肆意涂改。早上发生的事情,到了中午就变得模糊;昨天的记忆,到了今天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记得她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物?
为了对抗这块“橡皮擦”,外婆开始变得古怪。她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枣树上,怕自己一转身就把这个地方忘了。她把小满留下的那支短蜡笔含在嘴里,试图用那股早已干涸的蜡味刺激麻木的神经。
“不能忘,不能忘……”她一遍遍地念叨,像是在背诵某种咒语。
邻居们路过,隔着篱笆往里看,摇着头说:“李阿婆彻底疯了。”
可外婆听不见。她正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中。那天下午,她突然发现,她想不起小满妈妈长什么样了,紧接着,她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女儿。她对女儿的记忆,像是被抽水马桶冲走的脏水,打着旋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谁?”外婆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布满了褐色的老人斑,像是一块块干涸的泥点。
她记得她是个外婆,但她忘了外孙女叫什么名字。
这种恐慌让她窒息。她冲进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本藏在米缸里的图画本。她如获至宝地把它抱出来,一页一页地翻。
画上的小满在笑,画上的阿哲在跑。
“这是谁?”外婆指着画上的小女孩,问空气。
“这是小满。”她自问自答。
“那这个呢?”她指着画上的铁锹。
“这是……这是……”
她卡住了。脑海里那块橡皮擦正在疯狂地摩擦,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她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她的脑仁。
她忘了。
她忘了那个叫小满的孩子是怎么来到她家的,忘了她是怎么一点点把她养大,忘了她最爱吃的零食,忘了她睡觉时的鼾声。
只剩下一种感觉——巨大的、空洞的悲伤。像是一口深井,把她所有的快乐都吸了进去。
外婆捧着图画本,坐在枣树下哭了。那是无声的哭,眼泪流进皱纹里,像是干裂的土地终于下了一场雨。
“小满,外婆对不起你。”她对着泥土说,“外婆要把你弄丢了。”
风刮了起来,吹动着图画本的纸页。翻到了那张小满在柴房里的自画像。
外婆盯着画里的小女孩,觉得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是在梦里吗?还是在某个黏腻的夏天?
她努力地想,却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记忆的橡皮擦停了下来,留下了一片惨白的空白。
她的遗忘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将小满的存在一寸寸掩埋。
从那天起,外婆不再说话了。她只是每天坐在青石板上,手里摩挲着那支短蜡笔,看着枣树的叶子绿了又黄。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画纸,任由岁月在上面涂抹灰尘。
她成功地“忘记”了小满的死,因为她已经彻底忘了小满这个人。
但那个空洞还在。那个被小满填满过、又被强行挖空的空洞,在她心里日夜作痛。她不知道这痛是为了谁,她只是觉得,她欠了这个世界一个巨大的债,而债主已经消失在了那个遥远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