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笙在那天坑一样的山谷之中如何发愁,京城的梁子鸣和颜可心是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也有他们的愁。
梁子鸣愁的是这柳笙的族妹柳童童自打夫郎宫氏死了,他便要给柳童童再物色个夫郎,却是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十月初二这天官媒翁又到他跟前抱怨,这回不是抱怨那些家有娇贵儿郎不肯嫁给柳童童这个没了宰相姐姐做靠山的大族女儿的势利眼人家了,官媒翁抱怨的是柳童童本人。自打梁子鸣发话,可以不要男方家里出嫁妆,愿意将兄弟子侄嫁给柳童童做续弦的京城内外小官员人家还是有不少的,毕竟柳童童年纪未足三十,读书识字明理,性情也温柔软糯,眼下做着一县县令,家里也有祖宗传下来的良田铺面,日子很可过得。
但奈何这几年京城的风尚越来越偏向重视要成婚的女男自己的意见,近来更是流行一条规矩定亲前先相看。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以前定亲前相看的都是做侧室的男儿,由媒翁媒郎领着女子到男儿家里相看,或是径直带去女子家里给女子相看,女子看中了,下聘礼纳过门,女子相看不中,那就得等下一个女子相看,运气差的男儿,往往要被相看上好几回才能被妻主带回家做个侧室。
当然这些侧室男儿,大多出身低微,只有被女子相看挑选的道理,没有自己按照自己的心意拒绝女子的权利。哪怕最终挑中了他的是他不喜欢的女子,那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进门。
而做正室的男儿,通常是母父之言媒妁之命,男方家里是不会允许成亲前相看的,女方家知道人家是做正室的,也不会要求相看。
可是现在京城流行的是不论正侧,成亲前都要相看,而且女子有挑选男方的权力,男儿也有拒绝女方的权利。只是对于做侧室的男儿来说,自知身份低微,对女方的要求就大大地放宽,只要不是过于糟糕的女子都不会被男方拒绝。女子们在挑选侧室的时候,感知到的情形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可是准备娶正室的女子,哪怕本身样样出众,只要不合那男儿的眼,也很有可能被那些待嫁的良家男儿拒绝。一旦被良家男儿拒绝,这女子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媒翁便会要求男家出一桌八两银子的席面给女方做赔礼钱。若是女方拒绝了男方,那便由女方赔上八两银子给男方,毕竟对于准备做正室的男儿来说,身份与那些以往就等着像货物一样被人挑选的侧室男儿不可同日而语,被女方拒绝会感觉受到很大伤害,女子虽然比男子尊贵得多,却也要给男方家八两银子用于遮羞。
柳童童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给出去二十四两银子了!二十四两银子够在偏僻地方纳上一房小郎了!
“自打您说可以不要嫁妆,愿意嫁给童童娘子的官家儿郎还真不少,可每回都是童童娘子看不上人家公子,不是嫌人家书读得不够多,就是嫌人家太上进,以老身看,您劝劝童童小姐吧,她这样子挑剔下去,老奴可没合适的男家给她相看了。”官媒翁今年五十来岁,正是伶牙俐齿人情练达的时候,人长得胖胖的,在京城一带算是比较有名气的媒翁。
梁子鸣听见媒翁这么说,心里也感叹这柳童童的确是有些难打发。
柳童童当初跟宫氏过日子,也不是很开心,经常向他和柳笙抱怨宫氏天天督促她用心巴结差事,不准她快活不准她偷懒,两个人想法差别太远,她每天过得都不轻松,然而等宫氏真去世了柳童童要物色续弦的时候,却又比照着宫氏的才学修正了宫氏的性情来挑选新夫郎。
那没读过几年书的小官员家男儿、那来自北境的跟睁眼瞎一样的降官之家的男儿,柳童童根本看不上。
可要找个能够媲美宫氏的才学又愿意给人家做续弦的男儿,那当真不容易,宫氏当年可是千军万马杀过独木桥进士及第的。媒翁好不容易挑中了一个从蕉州到京城寓居的据说是满腹才学的小男儿,可这小男儿是准备两年后考科举的,柳童童嫌人家太上进,人家小男儿也嫌她太懒散,互相看不中,但人家是未嫁人的小男儿,柳童童仍是给了八两银子的遮羞钱。
当然,自家族妹挑东挑西是一回事,对着媒翁说话,那是另一回事,梁子鸣浅笑道:“你要真没合适的男家,你今个儿就不登我们柳府的门了。童童妹妹的事,我也听说了,她是既想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又不想要一个利禄熏心的,这确实有点难,不过再难难不住你呀,这么着,你把童童妹妹的亲事说妥了,谢媒钱翻番。”
那官媒翁乐坏了,“哎哟哟,正君您这么说,老奴这回是真没白来,这翻番的谢媒钱啊,老奴拿定了。”
梁子鸣见他如此卖关子也有点感兴趣了,问道:“是个什么样的男儿?”
“已经做了官、自带俸禄、才学没得挑,这样好的男儿啊,在京城真是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呢。这要不是童童娘子太挑了,我都不舍得把这位公子拿出来呢。”媒翁是发自肺腑的欢喜,笑得开心极了,很有一种惜货不售的样子。
梁子鸣微有些奇怪,“京城里还有这样的人物?”
“怎么没有?咱们京城别的会缺,可是优秀的男儿是绝不缺的。”媒翁有意要把男儿的体面给足了,盘马弯弓就是不肯讲出名字来。
梁子鸣听了,脑海中便浮现起右散骑常侍向锦的弟弟向绣公子的影子来,他琢磨着向绣公子是四门学宫的博士自带俸禄才学没得挑,的确是符合这个条件的,但人家向绣连妻主纳侧夫都不肯只许一妻一夫,又怎么会愿意给柳童童做续弦呢?
他看向官媒翁,直接了当地询问,“是哪一位?”
“周恒周公子。”
“这位周公子是做什么的?”梁子鸣没听说过这个周恒,蹙起眉头轻轻问。
“周公子是修书处的男官,每月有十六两银子的笔砚钱拿,才学更是极好的,配童童娘子那是没得说的。”官媒翁一脸的得意。
梁子鸣琢磨着人家周公子既是有俸禄的男官,那怎么不去嫁一个年轻的女子官员呢,嫁给柳童童做什么呢?
“他这身份不低啊,怎得愿意做续弦呢?别是有什么不妥吧?”梁子鸣轻声询问,柳府经不起波浪了,可不能出什么岔子,一个云雪就把柳府害惨了,再来一个不妥的妖精,柳府就要彻底沉了。
“这公子的品行极好,在修书处修书是人人都夸的,千妥万妥再没不妥,真有不妥,老奴敢往相府里领?”官媒翁拍着胸脯保证。
“那是为什么呢?”
“他今年二十四了,模样也平常,家里又不愿意给他出嫁妆,他这年龄这容貌,要在京城嫁个官员娘子,没个大几百两银子的嫁妆是万万不行的。挑剔的女家,甚至想让他家出上千两的嫁妆,他们家怎么肯?”官媒翁啧啧述说。
梁子鸣恍然大悟,却又疑惑,“那她嫁个寒门小户的女子或者干脆嫁个还在读书考科举的小女娃,不也挺好?”
“那他家里头可不愿意,他母父想让他攀上一门好亲,最好像叶大人府上那位齐侧君一样。可是人家齐侧君容貌好啊,这位周公子论容貌论口才都比不得那位齐侧君。”媒翁说到这里便有些唏嘘,周恒这个事情他原本不想管,是陆心妍陆大人的正室谢正君恳求他帮忙的,他头一天带着周恒去给梁府大小姐梁梦诗相看,梁梦诗没瞧上周恒,那谢正君磨着他再找别的女子,他只好来试试柳家这枣树能打出来枣子不能。对柳家他抱得希望比梁家大,柳家家主自己娶的都是容貌不佳的正君,这意味着柳家上下对男儿的容貌不是那么看重。
梁子鸣听见官媒翁这么讲,便点头道:“既这么着,那便让童童妹妹见上一见。”
官媒翁见他同意,赶紧顺杆爬,“光童童娘子自己相看怕是不行,以老奴看,正君您最好在旁边把把关。”
虽说柳童童自己表示她更想寻觅个才学好的男儿做继室,但这不意味着柳童童就乐意降低对男儿容貌的要求,他只有请梁子鸣压阵才是最妥当的,梁子鸣这个当家主父同意了,估计那柳童童也只有点头的份。
梁子鸣沉吟不语,他又不是柳童童的亲姐夫,把关未免过了点。
那媒翁见他沉吟,便加火添柴地劝他,“您是相府的当家主父,家中女妹娶夫纳侍经过您的眼,将来日子才能过好。再者说,这也不光是给童童娘子挑续弦,她膝下不是还有位小姐吗?您这也是在给小姐挑继父不是?”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梁子鸣,柳淼淼那小娃他是很喜欢的,头脑聪明,勤奋好学,算得上是下一辈中的佼佼者。若是个不好的继父进门,那小娃非被带歪了不可。
“行吧,拿黄历来,看看哪天适合相看,把人家周公子请到府里来,本正君一同瞧瞧。”梁子鸣答应下来。
“好嘞,您就等好吧,老奴先告退了,今个儿下午老奴还得领个男儿去往梁府见梁大小姐呢。”那官媒翁琢磨着今日竟得梁子鸣松口,再能说成了梁府的亲事,这银子可就不少挣了。
“梁府要相看的是哪家的男儿?”梁子鸣听见他这么说,随口问了一句。
梁梦诗乃是梁子鸣的堂妹,对梁梦诗,梁子鸣是很关心的,论亲缘其实梁梦诗比柳童童跟他更近一些,只是他作为嫁出去的儿子不用管梁府的事就无需他为梁梦诗张罗婚事了。
“是江相国的表弟、北境孙家的小公子孙琢。”官媒翁坦然承认,“这小公子生得俊美极了,今年还不足十九岁,梁大小姐一定会满意的。”
梁子鸣蹙起了眉头,这孙琢冲撞了钱文婷的侍夫宽儿的事他之前是有所耳闻的,他问这官媒翁,“不是说钱家不许孙琢出现在京城吗?”
那官媒翁笑得尴尬,“哎哟,老奴的正君,那话不过是钱家正君当初在气头上那么说罢了,眼下那钱家的小小姐健健康康的,江相国权势又这么大,还护不住一个表弟了?钱家就算知道孙小公子来了京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子鸣听了,便明白了,他的妻主不在,左相江澄独掌朝纲,朝廷上下都看江澄眼色行事,那孙小公子以往种种早就没人追究了。
没准梁家也会很乐意娶这位孙小公子,人心都是势利的,豪门世家尤其爱烧热灶。
比起江澄家里随便一个表弟都能借着江澄的势谋上一门好亲,他们柳府这阵子真可谓是门庭冷落了。以往常来请安的各路官员,如今根本不见人影,以往雪片一样写信求教的地方学女,如今雁杳鱼沉,就连沾亲带故的世家旧交,也是能不来相与就不来相与。与当初妻主在日的热闹喧腾相比,如今这偌大的柳府简直是被人遗忘的冷巷。
梁子鸣正感叹着,却见这阵子一直跟在颜可心身边伺候给颜可心驾车的老仆人立在门口,他赶忙把这官媒翁打发出去。
官媒翁前脚走,那老仆人蹭蹭两步就进来了,进来之后就对他发出了请求,“正君,老院君又骂侧君了,这回足足骂了有半个时辰了,侧君有些受不住了。”
梁子鸣听了,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侧君今个儿从慈幼局回来得这么早吗?”
那老仆人低头解释,“秦国公府的白侧君邀侧君今个儿去天心楼买两件冬装,侧君就早早地回来了,一回来,就被老院君的侍儿发现了,叫过去训到现在。”
梁子鸣听了,只觉头大,老院君乃是柳笙的亲生父亲,自打柳笙失踪,老院君就把这责任归结在了颜可心身上,隔几天就把颜可心叫过去数落一顿,这还是颜可心每天都去慈幼局的情况下,这要是待在府里,那老院君的气性怕是更大。
“扶本正君去看老院君。”梁子鸣向身边的侍儿们发话,两个贴身侍儿立刻搀着他站起来,外边另有侍儿传宣软轿。
没多大一会儿,软轿落在屋门前,那老仆人同着两个侍儿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梁子鸣坐上软轿。虽然身孕尚不足五个月,但梁子鸣丝毫不敢大意,他这阵子在自己院子里活动的时候尚且小心,大凡要出院子,便坐了软轿去。
四个侍儿抬着轿子,两个侍儿在旁边照拂,那老仆人在前边引路,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老院君所住的院子里。
“奴才们见过正君。”老院君院子里也有七八个侍儿仆人立在那里伺候,瞧见梁子鸣的轿子,全都垂下头来屈膝行礼。
梁子鸣向他们摆摆手,自往老院君那挂着“松姿鹤骨”牌匾的寿鹤堂中走。
这寿鹤堂挂着半旧的粗绸门帘,将里面的情形给遮住了,却能听见一个老年男子喋喋不休的怒骂声,“要不是你吃醋吃得没边,引了那黑心的狐狸到家里来,我女怎么会生死不明?都是你吃醋害得!我早就说过,不能乱吃醋,你偏不听,仗着你生得妖娆,我女喜欢你,你就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如今惹出这样的事来,害得我女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呢!”
梁子鸣听得皱眉,他的贴身侍儿给他挑起门帘,他便独自走了进去。
果然,颜可心在地上跪着。
十月初的天气了,老院君的房间也没铺地毯,颜可心就跪在那青石地上,跪得双膝又冷又痛,痛到麻木,老院君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他的心,他也不想反驳。老院君的话虽然难听,在他心里却是事实。
是的,就是他害了妻主!他想分正君的宠,却引了个黑心男儿进府,最终害了自己的妻主。
妻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会子也不知道究竟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受苦呢,他被老院君骂、被老院君罚跪,心里头还能稍微好受一点。
梁子鸣看了一眼地上的颜可心,见颜可心木着一张小脸,眼神呆滞无神,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看向老院君,开口劝道:“父亲,这事要怪,您得先怪儿子。是儿子贪心,有了瑾瑜,还想再生个亲生的骨肉,这才让可心着恼了。但话说来,夫侍之争,哪家后院都有,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谁也没想到西境那帮贼人里竟有一个长得酷似妻主的。父亲,您细想想就明白了,这事最关键的便是他们物色到了一个长得像妻主的女人,那女人被物色到了,岂有不用的?他们想要偷梁换柱,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是这次不对妻主动手,后面也必然要动手的。您只怪可心,也太委屈他了。这些天,他的心里头又何尝好受呢?您瞧他最近瘦得都跟个竹竿儿一样了,您就别再骂他了。”
他这番话真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老院君能生出柳笙这样优秀的女儿,自然也是个头脑够用的,听见他这么说便明白女儿柳笙这一劫归根结底还是当初打白虎的时候给明帝出谋划策惹恼了白虎的贼人,只是道理归道理,心里头这个气,却是难顺。老院君鼻子里哼了一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自家家里头不乱外人也不敢欺上门,我怪他,也没怪错。”
这可就有点强词夺理了,梁子鸣笑着摇头,搬出女儿,“父亲的意思儿子懂,父亲心里有气,必得发出来,只是父亲不看水面看鱼面,可心可是瑜儿的生父,您天天这么骂可心,瑜儿知道了,该难过了。”
女儿柳笙生死不明,没准这柳瑾瑜便是唯一的孙女了,不得不顾着点,老院君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伸手一挥,“你把人带出去吧,回去注意歇息,你的身子要紧。”
梁子鸣笑着宽解老院君,“父亲心情不佳儿子省得,好在咱们马上就有件喜事了,明个儿童童妹妹要相看夫郎,儿子请父亲一同去把关。”柳童童终究只是族里的甥女,老院君不是很在意,但也不愿意拂女婿的好意,点头答应了下来。
梁子鸣这才向着帘子外面的老仆人喊道:“过来扶你家侧君。”
颜可心跪得双腿麻木,自己根本无法站立,那老仆人半抱半扛地把他移出了这寿鹤堂。
走到院子中间,梁子鸣再次上了软轿,看向颜可心,叮嘱道:“今个儿也别出去了,回房里歇着吧,父亲他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颜可心摇头,惨白的小脸硬挤出一抹笑意来,“老院君骂我,我心里头才觉得好过点,要不然我真觉得我罪孽深重。”
梁子鸣伸手虚抚颜可心鬓边的发丝,“别这么说,妻主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虽然他自己也对柳笙能否平安回来不报期望,但他看不得颜可心这自厌自毁的模样,想了想道:“你这阵子搬到我院子里住吧,咱们能够说说话。”
毕竟还在老院君的院子里,他有句话没点明,颜可心暂时跟他住,那老院君再想把人叫过来训斥,就没那么容易了。妻主失踪,两个人同病相怜,他并不愿意看到颜可心被老院君责骂,能护着就多护着点。
颜可心听他这么说,心里又是一阵感叹,他想他现在是彻底服气梁子鸣了,这要是换了他做正君,他可做不到不迁怒梁子鸣,梁子鸣的心胸气度真不是一般男儿比得了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5章 夫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