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安澜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幸福。十五日宗夫学堂开学仪典,他前往参加,晚上回来承宠,十六日他白天莅临慈幼局看视幼童,免了六宫请安,晚上回来陪着奕辰温书又询问向辰有何需要。这之后他便开启了隔三岔五承恩宠、三六九日训君卿,白天教四公主画画,晚上陪大公主温书、二公主闲谈的忙碌日子。这日子一刻钟都不虚度,紧张而又充实,但他对此是非常满意的,他体会到了女人们常说的,“权力让女人永葆青春”的名言。满意之下,他就把旬休日的合宫宫宴给取消了,如此在旬休那天,他可以什么都不做,让自己惬意安闲地度过一天。
他想这样的日子,还是很可以继续过下去的。
后宫众人没他这么顺心恣意,而且除了十六日之外,其他的三六九日仍需向他请安。但后宫众人,也觉得这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固定时间承宠这件事情的好处。每个人承宠的时间非常固定,这就有利于他们自己掌握日常的生活。包括自己的日常、明帝的日常、六宫别的人的日常。他们能够清楚地知道什么时间可以去找什么人玩,也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比如哪天晚上想熬个夜看个传奇本子,或者熬个夜练个舞下会儿棋,只要不是自己值夜的日子,就不必顾忌明帝来不来宣不宣。
这比之前可是强太多了,之前得宠一点的君卿像林从和赵玉泽每晚都有可能被召幸,不到亥时绝不敢彻底放松自己,尤其是上一年出了董云飞贪玩木牌拒绝承恩被倩儿自作主张罚跪事件之后,他们都很小心。
既要随时应付传召,那就不可能很自在,一到傍晚就要派侍儿出去打探,在明帝没翻牌子之前,任何耗费时间的事都不敢做。他们也不敢去看对方,别的人也不敢过来找他们,怕他们要预备承恩,没心思同自己聊天。
如今就放松多了。
每个人很快地就找到了自己度过长夜的快乐方式。
赵玉泽选择的是抱着女儿去别的君卿殿里闲坐,他原本就是个喜欢到处走动与人聊天的,又极会做人,跟宫里上上下下都处得好,女儿应辰完全继承他这个方面的特质,这小娃与他还有一样不同,小娃没他能吃苦,自打发现晚上闹着爹爹出门,就可以不练武,应辰天一黑就闹着要爹爹带她出门去,今个儿去看小皇弟,明个儿去看大蝈蝈。赵玉泽虽然很想让女儿学到他那惊人的武功,但女儿不配合,他也无法强求,只能顺应女儿的心思,带女儿出门找别的君卿闲谈。薛恺悦的碧宇殿、董云飞的熙和殿是他最常去的两个地方,薛恺悦殿里有持盈皇子,八个月大的持盈已经能够听得懂大人们的话,正是可爱的时候,每次过去,四公主都要抱着持盈亲个半天。他和薛恺悦也很能聊得来,两个谈论些当初带兵打仗的往事,他的瓜园的收成,以及偶尔他在瓜园里听到的苏泓韩凝吴欢几个男将家里的日常。他在碧宇殿一待就能待上一两个时辰,期间薛恺悦还会让侍儿给他和四公主拿点心果子,有时候他和薛恺悦也会下棋玩。他下棋从不拖泥带水,每一招都是快准狠,薛恺悦比他略微沉稳,讲究谋定而后动,但总得来说,仍旧是个刚猛派,两人棋逢对手,下得十分开心。这个时候,应辰会由碧宇殿里的侍儿皎儿陪着玩丢沙包的游戏。有吃的有玩的,应辰就更乐意去碧宇殿找薛叔叔玩。
董云飞殿里养着好多小蛐蛐,是除了碧宇殿之外,他去的最多的地方,但一般过去熙和殿,都是同薛恺悦一起。薛恺悦抱着持盈,他抱着应辰,两个到董云飞殿里,看董云飞跟侍儿们斗蛐蛐。看了几回,他也被董云飞带动起了兴致,也想弄只蛐蛐同董云飞斗,他的瓜园里多的是蛐蛐,抓了两天抓到了一只大而猛的,用草编的笼子提回来,同董云飞斗得那叫一个热闹。后来嫌只有两个人玩不够有趣,干脆帮薛恺悦也抓了一只,三个人斗起来,看得应辰和持盈两个小娃眼睛都不带眨的。
从碧宇殿、熙和殿回来,天色便已不早了,这个时间四公主应辰开始犯困,他就同着乳父一起带女儿洗漱休息,忙完了女儿,他有时候会在院子里练会儿剑,但更多的时候是选择直接入睡,因为次日他要去瓜园,不能起得太迟。而且他的剑术已经登封造极了,练与不练,差别不太大。
赵玉泽几乎天天来碧宇殿闲坐,要么就是两个人一起去熙和殿斗蛐蛐,虽说从十六晚上侍完寝,到二十六他才再次侍寝,但薛恺悦根本没有无聊的时候,而且他也觉得这样的夜晚度过得很愉快。他本就同赵玉泽合得来,二人也一同练兵打仗东征西讨,有许多共同的经历,加之两人膝下都有小娃,就怎么养小娃带小娃而言,也有共同的话题。虽然这两年他怀持盈得盛宠、晋皇贵君,压了赵玉泽一头,让赵玉泽多少同他有了点隔膜,但眼下后宫中最得宠的男儿是皇后,他和赵玉泽都不算是最耀眼的了,关系自然而然地就缓和了下来。两个人或是天南地北地闲聊,或是大开大阖地下棋,或是抱着两个小儿女说些养娃趣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两个时辰。
只在二十九赵玉泽侍寝的晚上,他相对比较空闲,这天他抱着持盈去看视顾琼,去趟映天宫一两个时辰也很容易就度过去了。
待到夜深人静能够独处,通常已经是亥时四刻,这个时间,儿子持盈皇子早就困得闹觉了,把儿子哄睡再交给乳父带睡,他也不急着洗漱,自去后院练枪。虽然知道有持盈和顾琼肚子里的五公主的牵绊,他两三年里面都不太可能出宫巡视天下了,但他不愿意让自己把武功丢下。绝伦的武功,在他心里是立身之本,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住。练上一个多时辰的枪法,他才回前殿洗漱,洗漱过后,天到丑时,方才歇息。横竖第二天他也没什么事做,无需早起,睡迟些也无妨。
林从选择的是在宫里掷骰子玩,这是他同苏泓韩凝几个新学到的玩乐方式,这乐子的好处是对智力要求不高,不需要非得邀请别的后宫同他一起玩,就他自己宫里那几个侍儿就足够。他晚上一用过晚膳就带着旌儿几个掷骰子猜大小,侍儿们输了就给他唱歌跳舞讲笑话表演滑稽小戏扮丑卖乖讨他欢喜,他若是输了便打发侍儿们一二钱银子做赏钱。彩头虽不多,但胜在天天有,侍儿们很乐意陪着他玩,玩到亥时末刻,他的香料水就准备好了,他就不再玩了,开始浸在大浴桶里,泡一个舒舒服服的香料澡。明帝答应了他,只要他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在午时递牌子求见圣驾,如此,他就要对自己的身材容貌做出更高的要求,这香料浸浴既能消乏解困又能滋养肌肤,当然是极好的方式了。果然,他浸泡了十来天,到二十四那晚他用分得的冷清泉宫分侍寝的时候,明帝就夸他“香肌玉润,触手生春”,他听了,泡得更起劲了。
沈知柔选择了一条新的生财之道,写传奇本子。自打出了假柳笙的事,京城里冯姝组织的书画会就没有再开张了,这直接影响到他和陈语易的财路。原本指望着给外廷官员谋升迁能够得些银钱,那天被安澜点出之后,他也不敢这么做了,那就只能另谋出路。他是个心思灵慧的,琢磨着,宫里宫外的男儿们都是一样的,妻主三夫四侍夫郎独守空房,那就必然需要一些消遣。最好的消遣就是看传奇本子。
沈知柔听说宫外近来流行那种带画图的传奇本子,他就充分发挥了自己多愁善怨的个性和长于画工笔人物的特长,将两者结合起来,开始撰写自带画图的传奇本子《天香恨传奇》。在这本传奇里,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柳弱花娇淬玉冰清善良无辜却又不得妻主宠幸的前朝王府侧君,正君的霸道刻薄、妻主的风流冷漠、别的侍夫小郎的邪魅争宠,被他刻画得入木三分。将自己之幽怨写于本子之内,用虚空之酒杯浇真实之块垒,他文思如泉涌,画图如神助,本子的进度飞快,到二十二他承宠的那晚,已经写完了一半,到月底就可以全部完工让侍儿拿出去换银子了。
陈语易虽然也着急画作卖不出去,但他的性情本就偏沉稳,也不急于一朝一夕的收成回报,又把两个儿子看得更重一些,晚上的闲暇时间一半用来教儿子,一半用来作画。他琢磨着弘文的妻家未定,永和的妻家没准也要另谋,两个儿子又都是庶出,将来想要赢得年轻女娃的喜欢,靠什么?只能靠自身的优秀。
想当初,他就是凭借着自身的才华出众,被明帝看中纳进宫来的。虽然眼下日子过得有些清寂,但他并不后悔。
今日之苦不能抹杀昔日之乐,当初两情相悦过,人到中年相看两厌也属正常,却不必因为今日的相厌,而否定当初的选择。
在这一点上他看得很开,重阳节回母家住了几天,他愈发认知到这一层。
他的脾气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父亲没他有才学,但容貌比他更好一些,早前的时候,同母亲陈洁茹也算是妻夫恩爱。随着岁月流逝,时光终究在父亲光洁无暇的脸上留下了痕迹,而母亲是个风流多情的,房里侧夫侍夫小郎,养了六七个,这让父亲如何接受?
父亲时常同母亲吵闹,但母亲丝毫不改,重阳节他回去,发现父亲母亲早已经相视如陌路。母亲身边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小郎伺候,父亲则在后院里做老院君,每日里不是看杂耍百戏,就是在画堂里开宴会,让女婿们执壶劝酒,每个月父亲都要花掉母亲月俸的三之二。他们陈府因为只有妹妹陈语陌一个女儿,没有分家,只是母亲的夫郎母亲用月俸养活,妹妹的夫郎妹妹用月俸养活。母亲妹妹侄女侄儿的开销、外面的人情往来及家中房屋车马婢女仆侍的开支,则都由府里总帐房支出。
父亲一人花掉母亲月俸的三之二,那母亲的侧室们合起来也只能花三之一。侧室们当然有怨言,只要父亲听说谁有怨言,父亲就跑去骂母亲一通,无非是说些纳那么多小浪蹄子也不知道管教没个礼数尊卑让人家笑话之类的。
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任父亲怎么作闹,都不会对父亲生气。
瞧见母亲和父亲,他觉得他目前这日子也不算太差,毕竟感情再要好的妻夫都抵不过岁月的侵袭,而况就他这与父亲一脉相承的脾气,换个普通的妻家,也未必肯像明帝这般包容他。
既然打定主意要让两个儿子也像他当年一样优秀,那就要在儿子的教育上狠下功夫。他每晚都给弘文和永和开小灶,给两个孩子讲半个时辰的诗书典故,而后再根据两个孩子的禀赋,分开教导。弘文在学习上比永和有天分,他的要求也就更高,每晚除了诗书典故的学习,还要求弘文练半个时辰的字,永和在习文上没兴致,他就让永和在后院偏殿练上半个时辰的拳法,为了方便永和练拳,他特意把后院的偏殿腾空了一间用做永和的练功房。
待两个小娃按他的要求各自习练完毕,他就把小娃打发去后院正殿歇息,他自己则往前院正殿作画,有时候画上一个时辰,有时候画上两个时辰,还有时候要画到后半夜,但再晚他也不通宵,画完也懒得回前院的后殿,直接在画室中歇下。这样的安排只在二十七他侍寝的日子稍微有所变化,二十七他教完两个儿子诗书典故,就去洗沐预备,等着明帝传宣,过了二十七,又雷打不动地执行下去。
江澄选择留在政事堂处理公文,虽然明帝说奏折由明帝来处置,但除了本就应当由天子批阅的奏折之外,六部七寺、地方上八十多个州的公文,加起来数量也十分惊人。柳笙不在,他一人独相,又是个尽职尽责事必躬亲的性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想要料理得清楚明白妥当公正,这就需要上不封顶的辛劳,忙得晚了,仗着不是侍寝的日子,他就干脆在政事堂歇宿。二十日他侍寝之前尚且有所忌惮,只在政事堂歇宿一回,其他日子都按时回宫,到二十一他分冷清泉的宫分侍寝完,想着下次侍寝要到十月初十了,他就彻底信马由缰了,月底之前只回宫了一次,其余的时间全在政事堂歇宿。
在公事上花的时间越多,他对朝政的掌控就越牢固,甚至生出一种即便是柳笙不回来他也能很好地辅佐明帝开辟一个繁华盛世的念头。当然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走了,他再有能力,终究是男子,想要一直独相,只怕会遭到朝野上下的反对,而况长年累月地一个人扛起凰朝政事,也太累了些。
千里之外,柳笙再次打了个喷嚏。
一个虎头虎脑宽肩厚背的少年,听见她打喷嚏,立刻跑到她身边查看,“怎么了?可是受凉了,我给你生个火堆吧。”
少年说干就干,腾腾腾地跑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就扛了一捆毛毛糙糙的干树枝进来,少年抽出几根干树枝,三两下就在地上生起了火堆。这是他冬天用来御寒的方式,虽说眼下还没下雪,他觉得算不得冬天,但这位姐姐既然觉得冷,那他就要让她过得更舒服一些。
火焰熊熊地燃烧着,这个搭在谷底的茅草房,立刻就暖和了起来,少年却不想浪费这样旺盛的火势,从旁边的石头上拿起两块芋头丢在火堆里,又用铁叉子叉起一条一尺来长的小鱼,放在火焰上烤,芋头和鱼便是他和姐姐今晚的晚饭。
他不知道姐姐原本是做什么的,但显然姐姐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姐姐同他说话真的很温柔,他喜欢姐姐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他的样子,这让他能够想到爷爷。当初爷爷还活着的时候,爷爷就经常用慈爱的眼光看着他。如今爷爷死掉了,他一个人在这空旷辽阔的山谷里孤苦伶仃地活着,实在是太无趣了。他记得爷爷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一个人从天黑熬到天亮,又从天亮熬到天黑,从山谷的东头跑到山谷的西头,又从山谷的北头跑到山谷的南头,他连鱼都不想叉芋头更是不想挖野果子也不想捡。
这样孤苦寂寞的日子,他以为就要过到死了。没想到姐姐从天上掉了下来。
从此他的生活有了盼头。
姐姐刚开始人都是昏迷的,他给姐姐喂水喂吃的,姐姐吃不下,他就用嘴巴喂给姐姐吃。姐姐发起热来,身体都是滚烫的,他去山谷里采了野草回来,按照爷爷教的办法,用茅草房里那个破熬瓦罐熬成汤水,喂给姐姐喝。姐姐人醒过来了,热也褪下去了,可是胳膊和腿都伤着,根本动弹不了,而且最糟糕的是,姐姐似乎是个傻子,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记得爷爷说,人都有名字的。
他的生活一点不无聊了,他要照顾受伤的姐姐,给姐姐翻身、擦澡、弄吃的,山谷里虽然空旷,但并不荒凉,各种各样的野果子长得旺盛,野兔子满谷满野地跑,湖里的鱼儿多得数不清。
他每天采野果子打野兔子抓小鱼儿养姐姐,虽然有时候姐姐会嫌他做的兔子肉没一点味道,但是大部分时间姐姐都还是乖乖地吃掉了。
吃完之后,姐姐就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他知道姐姐是想要回到天上去了。
他不想让姐姐回去,可也不愿意说出来,只更加卖力地给姐姐打兔子烤鱼。他想早晚有一天,姐姐会喜欢上这里的生活,不再想要回到天上去了,他一个人实在是待怕了,他舍不得让姐姐走。
火焰烤得鱼儿滋啦啦地响,香味很快就透了出来,少年把烤好的鱼儿全都递给柳笙,看着她吃下大半条,再将她吃剩下的小半条接过来自己啃掉,吃完之后还不忘问上一句,“姐姐,今天的鱼好吃吗?”
柳笙点点头,“好吃。”
少年听她这么说,立刻就高兴起来,脸上全是幸福的笑意。
柳笙瞧着火光里少年那洋溢着幸福的圆胖脸颊,心里头颇有些感慨。
她今日已经能够记起自己叫柳笙了,虽然家住哪里,原本是做什么的,家里头都有些什么人,她仍旧想不起来,但光柳笙这两个字,她就知道自己当初一定是大户人家,毕竟只有大户人家才有丝竹管弦笙歌之乐。
既然是大户人家,她这个岁数,家里应该早就有了夫郎,这个少年,她要如何安顿?
少年虎背熊腰身宽体胖,绝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可是人家贴身照顾她这么久,又明显是依恋她的,她全没个回应,也说不过去啊。
真是愁死她算了。
当然,比起少年,更让她发愁的是,怎么在这山谷里度过冬天?
少年这个茅草房,真是铺茅草盖茅草,被褥是绝对没有的,她躺着的这堆茅草上,有两大块白兔皮毛,少年躺着的那堆茅草上,有一张狐狸皮,这就是全部的御寒物资了。
可这个山谷常年雾气沼沼,像这样的夜晚,不刮风不下雨,她已经觉得寒意森森,那条受了伤的腿,更是痛得让她随时想要呲牙咧嘴。她不敢想象过些天天气愈发冷了,她和少年,该怎么御寒?
或者说,她该怎么御寒,毕竟少年在这山谷里待了这么久,少年自己说“从小就在山谷里了,从来没出去过,爷爷说这地方是进来就出不去的”,既然从小在这里了,少年应该是很能扛冻的,她可就不行了。
不管是大户人家女子的身体底子还是胳膊腿上的伤势,都让她对于严寒没有抵御力。
最好的过冬之策,是能够在严寒到来之前,离开这个山谷。
但这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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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