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笑什么呢?走吧!”
游鸿手上提着一个布包回来了,此刻正用关怀痴傻儿的眼神看着卫子夫。
子夫心情不好,没有注意到游鸿的眼神,只短促地“嗯”了一声,之后便抬手地压了压帽檐,匆匆跟上了他的脚步。
二人一前一后地疾步走出了集市,待走到出城关卡时,金乌早已飞到了正空,它尽情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弄得人头脑发昏、脊梁发烫。
卫子夫走在路上,生生被烤得脸颊泛起红晕,就连额角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几缕青丝黏糊糊的贴在颊边,痒痒的。帽子里排不出的热气闷的她连喘口气都发紧,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敢贸然摘下头上那顶笠帽。
她就这样忍耐着,跟着游鸿一起走到了城门口。守门的兵吏尽职尽责地拦住他们,要求检查后才肯放行。
卫子夫一声不吭站在游鸿身旁,“乖巧”地看着着他同看守城门的人交涉。
历来,都城的城门看守都维系着城中百姓的安危,更不要说皇亲贵族遍地走的长安城。
自高帝定都此地起,长安的十二扇城门就都有精锐兵士昼夜严密值守,连往来人员,也有监门小吏逐一核查。
这种监门吏,通常被称作“门者”。
游鸿向门者双手递上自己的私传,对方仔细核验过后,又随口问了两句籍贯来历,确定一切无误,便挥了挥手,示意守卫放行。[1]
可惜人和人不一样,游鸿出城是那么顺遂,轮到卫子夫时,这么件简单事就陡然变得困难起来。
她自然有证明身份的凭证,然而那些凭证,除了能证实她曾为平阳府的婢女外,再无其他用处。
再者,大部分奴隶出府门都必须得到主人的首肯,更不要说出城了。
其实这事原该由任长卿来解决,可眼下连他的影子都寻不到,便只能另辟蹊径。
子夫磨磨蹭蹭的走到门者面前,摘帽仰头,让其检视颜容。
门者是个中年人,见她年纪轻,询问时还刻意把声调放柔了,“你的东西呢?”
“我……我没有。”
卫子夫像畏惧门者似的,唯唯诺诺,埋着头,很小声的答道。
门者微眯起眼睛,不禁心生疑窦。
他刚想开口细问,就听耳侧传来一道男声,“足下,这是小人的女儿。”
“你女儿?”
门者不敢相信地看向游鸿,脱口而出道:“亲生的?”
游鸿面色不虞,很不高兴地说:“那是自然,我们父女俩长的不像吗?”
门者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游鸿的脸,之后又去看卫子夫的脸,来来回回比较了许多遍,也没看出哪儿有相像的地方。
但这人又说得那么笃定……
门者迟疑了,沉思良久,才问:“我看你年纪不大,哪来这么大的女儿?”
游鸿挠了挠头,“成婚早吗,再说这是我长女,今年才十四岁。”
“荒谬!”
门者神情一凛,伸手指向眼前身材高挑、气质成熟的卫子夫,厉声道:“你说她才十四?骗人的吧?”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游鸿脸不红气不喘地反问。
他递给卫子夫一个眼神,子夫会意,当即对门者行礼说道:“足下,小女名罗敷,今年正一十有四。”
听见卫子夫的声音后,门者吃惊地睁大双眼。
长得这么成熟,声音却还像孩童的一样。刚才只开口说了两三个字还不觉得,这会儿话说得多了,那声音的稚嫩感就很明显。
门者自己家中有一个刚成年的大女儿,和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儿,最能分辨使女和大女的不同,因而现下倒有几分信卫子夫是十四岁的小女子了,但心底仍存着几分疑虑。[2]
恰在此时,游鸿插嘴道:“她是比同年之人稳重些,足下并非唯一一个误会过的人。”
说着,他眼含热泪,语气怅然道:“小人无能,我妻,也就是这孩子的母亲,早早去了。我一个人照顾她,难免疏漏,日子这样难过,您说,她能不比旁的女儿更稳重些吗?”
他每说一句话,总要跟着叹三口气,那泪眼朦胧的模样,倒真像个思念爱妻的深情鳏夫。
门者被他这副极富哀意的“真情流露”给唬住了,当下就不再怀疑卫子夫的身份,毕竟未成年的男女尚未傅籍,申请不到出入城关的凭证也是正常的。[3]
况且出不比进,就算这人撒了谎,也不会引出什么大麻烦。
“行了,去吧,以后不要带你女儿到处乱走。”
“是、好,多谢了。”游鸿连声道谢,脸上堆满了笑容,那样子已经近乎谄媚了。
卫子夫也没傻站着,再次酝酿了一番,掐着嗓子模仿童音道:“多谢。”
“无事,不必谢。”门者开口,语调恢复了最初的柔和,还带着点慈祥。
他很受用父女俩对他感恩戴德的态度,还暗暗觉得自己今日做了一件善事,故而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畅通无阻。
卫子夫和游鸿顺利地混出了城,但两人都很谨慎,没敢多言,等走到距城门很远的地方,才敢出声交谈。
“诶,你那变声的本事,是跟俳优学的吗?”游鸿对此颇感兴趣,刚脱离兵吏的监控范围,便立即追问。
“不是。”
因与自己所学技艺相关,卫子夫难得耐下心,向他解释说:“是我师傅教的,她一直在平阳府上教习女乐讴歌音律。”
“那她也是奴婢?”
卫子夫摇头应答,不想深谈。
游鸿很识趣,没继续问下去,但他的嘴闲不住,安静了没多久,就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无论如何,总算顺利出来了。笑一笑,别总这么沉着脸。”
游鸿放缓了声气劝慰,末了又凑近些,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你现在这模样,委实不大好看。”
卫子夫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可听了他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又实在笑不出来。
不过念及游鸿终究帮了自己,她还是慢慢牵动嘴角,认认真真扯出个僵硬、甚至带着点冷意的笑容。
游鸿见了,夸张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细看。
如果说刚才沉着脸的卫子夫只是不太好看的话,现在勉强笑起来的她都已经称得上诡异了。
“实在笑不出来就别勉强了,怪瘆人的。”
……戏真多。卫子夫垂眸,即刻收敛了笑容。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很沉默。
沉默着走了很远,沉默着被路上的石子和坑洼绊住脚,又沉默着踏过一个又一个土坡。
而那些真正平坦宽阔的大道,是专属于帝王的驰道,芸芸众生不得行。
约摸走了一半的路程,卫子夫要求停下来歇歇。
不是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更非畏惧路上的绊脚石,而是很不幸,她右脚的鞋底被磨穿了,出现了一个不算小的洞。
子夫倚在身旁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眼神放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早知道方才在市上的时候,向游鸿再借点钱,买一双厚底的麻鞋或草履就好了,她想。
面子都丢了一圈儿了,再厚着脸皮多借些钱也不算什么,总好过现在这样进退不得、活受罪。
卫子夫有时候会厌恶自己的固执和不懂变通。
何必为了守着那点儿可怜的自尊,自找麻烦呢?
要知道,当一个人处在连最基本的衣食都难以自足的境遇下,尊严就变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现在后悔也为时已晚,不仅走出来这么远,天色还渐渐暗了,就算想折回去买鞋子也来不及了。
长痛不如短痛,左右鞋底都被磨破了,脚底受伤也是迟早的事。
卫子夫犹疑了一下,觉得赶路要紧,于是开口道:“走吧。”
“走?”游鸿断然回绝,“我累了,想多休息会儿。”
“可——”可刚刚喊累的明明是自己。
没办法,卫子夫还得指望着对方引路,所以只得忍耐下来。
她心里生出了一丝不满,但游鸿没能体察她的心情,反而悠哉地要求她陪自己聊天。
随着天色越来越昏暗,子夫终于忍不了了,偷偷白他一眼,劝道:“时辰不早了,快赶路吧。”
游鸿我行我素,依旧慢悠悠的,“不急。”
他舒坦地坐在地上,毫不在意地面的尘土,还仰头看向子夫,语气真诚地问:“你要坐一会儿吗?”
卫子夫扭过头,“不用。”这是又生气了。
一而再、再而三被甩冷脸的游鸿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袖口,讥诮道:“恕我冒昧,你对谁都是这般正颜厉色的模样?”
“还是说,你一直记恨我的错算,让你失去了扶摇直上的机遇?”
卫子夫的脸色微沉。
见状,游鸿自以为看穿了她,变本加厉地出言讽刺道:“原来你的看透豁达不过作态,惋惜不甘才是本心。”
“说够了吗?”
子夫朝他的位置走近几步,反唇相讥:“我是惋惜,是不甘,但那又怎样?有错吗?”
“这世上谁会讨厌富贵荣华?要早知道会成今天这样,我怎么可能像缩头乌龟一样往后退。”
言及此,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悔意,“左右不过跟男人睡一觉的事,总好过我被公主赶走,连家人都要继续为奴为婢!”
游鸿面容都扭曲了,大声斥责道:“闭嘴!你年纪轻轻的,到底有没有羞耻之心啊!”
卫子夫剜了他一眼,“我是没有羞耻心,但你要真是什么有礼有节的善人,之前至于成为一个钳徒吗?”
这话说的难听,游鸿被踩到痛处,马上就急了,“你什么意思?”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似的咽不下,整个人寒森森的,冷得人发慌。
但卫子夫压根儿不怵,因为她就没把游鸿当做一个可畏可敬的人;甚至于和他的交集越多,卫子夫就越反感他拖泥带水的言行举止。
“没什么。”
她说:“我就是觉得,像您这样本领超群、言多方略的先生,恐怕对上赢取贵人青睐,对下哄得淑媛芳心都不在话下,我敬佩你,呵。”
游鸿凝眉琢磨着卫子夫的话,只觉对方字句间的轻视与偏见如细针般刺进自己的心里。
他自认并不是个惯会忍气吞声的性子,当下不再多言,手腕一扬,将手中拎着的布包径直朝卫子夫掷去,随后启齿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卫子夫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砸在自己胸前的布包,她抬眼看向游鸿,脸上虽带着几分歉意,眼底深处却仍藏着挥之不去的偏见。
自始至终,卫子夫都未曾好感过游鸿这个人,只是表现的不如卫青明显而已。
若非要为这份没来由的厌恶寻个缘由,答案便落在卫长公主身上。
游鸿的身份、谈吐,乃至周身散发出的气质,都与栾大那个混账有几分相似。
因为卫长公主的缘故,卫皇后厌极了栾大这个女婿,连带着卫子夫也对那些个油腔滑调的术士敬谢不敏。
再者,子夫承认,自己在迁怒。她明明已经在极力克制,想维持最起码的礼仪,可从结果来看,她完全做不到。
就在她思索自己是否应该诚心致歉之时,游鸿已决定要甩手离去。
“顺着这条路直走,很快就能到义乡。任氏在那儿还算有点名声,你多问问过路人,能打听到。”
“多谢。”这下卫子夫真有点愧疚了。
“不必了,你的谢我担不起。”游鸿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
他视线下移,落在卫子夫穿的那双鞋子上,肃声道:“不过相识一场,我有必要提点你一句,既然事已至此,总恋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今日是心怀不忿,明日就会怨天尤人。”
“如果真到这一步……”
游鸿眉峰骤然蹙起,语气里的那点委婉尽数褪去,只剩直白锐利。
“真到了那一步,你便是有天大的委屈、再充足的道理,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叫人瞧不上的怯耎之辈。”
“哦。”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子夫半句也没听进去。
她忽然发现,姓游的身上有个比栾大更叫人厌烦的毛病,那就是好为人父、好为人师。
总不至于向门者诈称是自己的父亲,就当真摆起长辈的谱了吧。
眼见着对方的不耐烦已经满到溢出来了,游鸿知晓自己再怎么劝说也是枉然,便只轻声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吧”,而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良久,子夫周遭已空无一人,唯有一阵清风掠过面颊,卷着几片叶子在脚边打转,更显孤寂。
她捏了捏手里的手里的布包,却感到手下的触感并不柔软。
打开看,原来里面装着的是一双厚底的麻鞋,这是卫子夫曾想过要买,却最终放弃了的东西。
这鞋子值多少钱?
二十钱,还是三十钱?
无所谓了,债多了不愁。
卫子夫很务实,她不想为难自己,也懒得想游鸿为什么会这么好心。只是迅速换好了新鞋子,便继续向前赶路。
至于那双象征着脆弱和过去的旧履,则被她彻底抛弃在了原地。
[1]《周礼》:“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道路用旌节,皆有期以返节。凡通达于天下者必有节……无节者,有几则不达。”
《汉书·景帝纪》:“四年春,复置诸关,用传出入。”
传和节都是一种出入关卡的凭证,获得不易,不仅需要担保人,还得一级一级向上申请,并且需要按期归还。除此之外,甘肃还曾在肩水金关遗址出土了一枚汉代的出入符,是属于戍边守吏妻子的东西。
综上看,古代对于普通民众的人身以及户籍限制管的还是比较严的。
[2]息女:女儿
大女:15及以上的女子。
使女:7到14岁的女子。
这种年龄的划分关联着汉代百姓所要承担的赋税轻重和社会劳动强度。
[3]傅籍:一种徭役登记制度,从秦代开始,历经多次调整,景帝和武帝初期,男子应该是20岁始傅。
游鸿是半原创人物(有参考无具体原型),虽然目前是青年,但是个年近三旬的青年,比女主年长许多。[合十]
第一卷写完啦,其实不合理且生硬的地方挺多,如果上巳节按历史发展,女主入宫,一年后没留下直接出去,这样会比较顺,但既然都是小说了,我就兜圈子想别的办法达成目的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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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弃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