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游鸿没克制住,声音稍微大了点。
卫子夫面色僵硬道:“能小声些吗?”
游鸿眨了眨眼,“抱歉,失礼了。”
“但我还是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记得公主待人很和善啊?”
“跟公主无关。”
卫子夫不愿多言,抬步便要离去,可步子刚迈开,就想起此刻头上戴的这顶笠帽,原是游鸿的东西。
按理说,她应该把帽子还给人家,但眼下这个情形,又实在离不开。
思来想去,她斟酌了下措辞,认真的对游鸿说:“你这个斗笠,能卖给我吗?”
“好啊。”游鸿满口答应。
他神态温和道:“不过这顶笠帽我戴很久了,有些旧了。这样吧,它是我花十文钱买的,现在折半卖给你,只要五钱,怎么样?”
“行。”卫子夫勉强笑了笑,随即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我记得你说过,你常在这附近给人看相?”
“是,怎么?”
“这顶斗笠,还有刚才你给乞儿的那些钱,我日后一并来这儿还你。”
语毕,卫子夫低下头,再次转身欲去,却冷不防被身后之人的呵斥声叫停了脚步。
“站住!”
子夫叹出一口气,回头,有些心虚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什么事吗?”游鸿重复了一遍,脸色臭的很,“你什么意思?”
“一文钱不给就想走?”
卫子夫竭力解释,“不是不给,我没想要赖账,只是现在身上没钱。”
“没钱?”
游鸿不信,他一脸怀疑地问:“搜寻的人都以你身上的金玉为凭,你以为我会信你缺这区区十五钱吗?”
“无论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
游鸿面上浮现出的质疑之色伤害了子夫的尊严。
她忍不住为自己多辩了两句:“至于金玉首饰,既然已是旁人用来辨认、甚至是搜找我的凭证,那你就该知道,这两件物什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好东西,反而会招灾揽祸。”
说这些话的时候,子夫的语调里明显是含着怒意的。
游鸿觉出来了,于是和缓了口气,“是我误会了,别动怒。”
卫子夫面沉如水,驳道:“我没有动怒。”
“是、是。”
游鸿不走心的应了两声,继而追问道:“那你现在身无分文,又准备去哪儿呢?”
“与你无关。”
卫子夫的情绪忽然变得很冷淡,她有点儿戒备地望向游鸿,“钱我肯定会还你,要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被冷待的游鸿很受伤似的问:“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好歹有过三面之缘,怎么也算是半个朋友吧,你同我说道说道,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况且,能认识你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啊。”
卫子夫眉头紧锁,“我不是这个意思,更不怕别人背后议论。我只是觉得告诉你这些根本没用,懂了吗?”
“我说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还是你我的私事很好奇?”
“不然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游鸿满心无辜,“我当然好奇啊,不然问你干什么?”
……
轻浮,有病!
卫子夫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才会跟对方在这儿胡乱掰扯这么久。
忍无可忍的子夫当即甩袖离开,步伐极快,游鸿紧赶慢赶,才终于拦在了她的身前。
“诶,等等,你听我说。”
游鸿站在卫子夫的身前,气喘吁吁的解释,“我承认我有求知心,但绝没有看笑话的意思。”
卫子夫被对方的诡辩言辞给震慑住了。
她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自己无聊的窥私欲,粉饰成正大光明的求知之心。
卫子夫简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索性没好气儿地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如干脆一次问个通透。”
游鸿也不见外,“这可是你自己同意的。”
随后,他开始详细叙说起来。
“以我微薄的见识,所知奴婢犯错或得罪贵人的情况,大多是私刑、送官或者转卖这几种处置方式,像你这样直接被赶出来的……不太常见。”
卫子夫认同地点头,但她心里很不服气,于是反问道:“所以呢?少见,就等同没有?你就觉得我在骗你,是不是?”
游鸿悻悻道:“我没这么说。”
“我就是觉得,你既然是被赶出来的,身上还半文钱都没有,那最起码该有个落脚处,不然名籍又该转到哪儿去?总不能人都走了,还把名籍挂在平阳侯府那儿吧。”
边说着,游鸿瞥了眼卫子夫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才放心往下讲。
“可什么样的地方会肯接收一个婢女的名籍呢?商户的作坊勉强算一个,再有就是……夫壻。”
“到底是哪一个呢?”
游鸿收起了方才的轻浮态度,转而摆出了一副为友人担忧打算的姿态。
这让卫子夫突然回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的场景,那时游鸿还总是横眉立目、带着几分高傲的样子;可等第二次遇见,他却已十分狼狈;到如今,游鸿这多嘴多舌的做派,更让子夫烦不胜烦。
这一连串的印象摞在一块儿,早把游鸿在卫子夫心里那点“隐士高人”的神秘莫测之感消磨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许是真被缠问够了,卫子夫坦白说:“勉强算后面那个吧,至于那人,你也认识。”
“我认识?”
卫子夫抬头看天,语调无喜无悲,“嗯,那天要教训你的那群人里有一个姓任的,你还记得吧?”
游鸿呆住了,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看我我的相术还是准的。”
“相术……”
卫子夫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上次分别时,他曾说自己会在三个月内行嫁娶之事。
而从那时到今天,不多不少,正好过了三个月。
想想没着落的卫青和大姊他们,卫子夫不由得感到心酸,她挖苦道:“要紧的事看不准,这种无用之事倒是准得很。”
“别嘀咕了。”
游鸿听不下去,他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相术。
他瞪了卫子夫一眼,说:“老马尚有迷途时,更何况我,少揪着不放。”
“是,您是值得敬重的老马,您想知道的,我也全都招了,现在能让我走了吗?”卫子夫不想和他吵,也没力气再吵了,只想赶快走。
然而,游鸿这个没眼色的,也不知是真不懂看人眼色,还是故意装迟钝,竟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好了,常言‘大方无隅’,你做下的种种无理行径,我不跟你计较了。这样吧,你站在原地不要挪动,我先去买件东西,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找任长卿。”
这走向出乎卫子夫的意料,她不免疑惑地问:“你能找到他?”
游鸿谦虚笑笑,“人不一定找得到,但他家我还是找得到的。话说回来,这还有你的一份功。”
他顿了顿,侧首盯住卫子夫双眸,加重语气道:“之前忘问了,是谁教你编排我被父母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
“我……我当时也是不得已,才这么说的。况且你刚才不也编排了我一通?”
想到自己之前胡乱编造出的谎言,子夫的面上多了几分窘迫。虽然她早就练了撒谎不打腹稿的能耐,但被当事人戳穿的时候,难免还是会生出几分无地自容之感。
好在游鸿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刺了卫子夫一句,“好吧,那就当扯平了。”
讲完这句,他又转回正题,继续解释道:“任君心善,听信了你替我求情的话后,不仅帮我解了围,还收容了我几天。”
卫子夫:“将你收容在他家?”
“对。”游鸿轻点了下头:“他家在槐里义乡,不算很远。”
槐里……卫子夫垂眸沉思了起来。
要是别的地方,子夫可能不太了解,但槐里她还真知道一二。
槐里县不仅地处长安周边、是关中的核心县域,更人口稠密、富庶非常,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当朝皇太后,也就是皇帝的生身母亲,正出自这里。
连太后同前夫所生的女儿金俗,如果不出意外,此时恐怕也还在槐里做农妇,尚未被认回。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子夫感到忧虑不安。
她有些害怕,怕自己会碰上金俗,更怕自己本就不算平静的生活会因为金俗而再起波澜。
子夫不断地安慰着自己,槐里毕竟是一个地域广大的县,还管辖着许许多多乡里,不会有那么巧。
就这样自我开导了许久,她的心情才恢复如常。
等子夫想起来询问更多问题时,却发现游鸿早已趁她没注意走远了。
卫子夫很犹豫自己是否该站在原地等待,按她最初的计划,是想直接寻去那家酒肆的。
但话又说回来,若有别的选择,她本也不愿去叨扰任长卿的姑母。
以她的身份和境况,任长卿肯冒着风险、好心帮她圆谎,就已是很难得的了,未必会真把有关她的事告知家里的亲人。
在给别人多添些麻烦,和自己多受点辛苦之间,卫子夫纠结着选择了后者。
她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不过,有了决断,并不代表往后就会一切顺利。
卫子夫低头,看了眼脚上穿的鞋,这就有一个难题摆在她面前。
鞋子是双皮履,原该适合外出行走,就是鞋底太薄。
若能始终走在府苑里的石板路或平坦大路上倒还好些,可要是走在怪石丛生的崎岖乡路上,足底一定会被硌伤。
子夫有预感,自己的双脚可能会被硌肿,肿得像熊掌那样宽,像猪蹄那样胖,说不定还会被某块边缘尖锐的石子戳破,直接流血。
然而即使早早预见了这样可怕的情景也没用,因为她无力阻止它的发生,哪怕只需花二三十文钱买一双新鞋子,就能改变这糟心的境遇。
一阵无奈从心底漫上来,子夫扯了扯嘴角,竟勾出点笑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笑来的莫名其妙。
大抵是真倒霉过了头,全身心早就麻木了,既没力气难过,也提不起劲慌张,连该哭该恼的正确反应,都做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