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万头攒动,车马难旋,叫卖声与吆喝声此起彼伏,搅得整条街喧嚣一片。
每个商贾小贩的脸上都挂着活络的笑意,动作殷切,这般热情似火,更衬得角落里静静端坐着的方士落落寡合。
他从清晨起就坐在这里了,可惜苦等了许久,也没能招揽到几个想算命的客人。
不过这种状况也算寻常,毕竟他的“生意”前些天就一直这样。
每日晨时来,黄昏走,一天下来也就能看不过三张脸、两只手,略得些钱财,勉强填饱肚子,不至于让自己饿死而已。
当然,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方士招揽能力差,他经营“生意”的位置也是一大障碍。
自前朝起,官府对商贾行商及肆市经营便有诸多规定。规模越大的都城,其肆市规矩条目就越繁多,更遑论坐拥九市的繁华帝都了。
这诸多规矩条例中,有一条便是要求市内商肆及商品须按类别分行排列,以求同类相聚、井然有序。
在这种制度下,方士自然没有正规场地摆放他的算命摊位,只能夹缝求生。
不仅如此,他还得时时提防前来巡查的市卒、市吏。
一旦被这些人发现,撵出去还算幸运,就怕直接把他抓起来。
今日又是提心吊胆的一天。方士一边留意着过往行人中是否有悒悒不乐之辈,好招揽来相面;一边又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是否有市卒出现,两只眼睛忙得不可开交。
这样紧张又乏味的日子,他已捱了些时日。每日皆是单调重复,唯有此刻,才算有了不同。
因为他身边突然多出了个女子。
“诶,杨鸿,你身边这位是谁啊?”
一个乞儿打扮的人走到方士身边,开口询问。他目光促狭地打量着方士身边的女人,问道:“怎么还戴着顶笠帽,不肯见人呢?”
边说着,那乞儿便伸着脖子要凑上前探个究竟。杨鸿,也就是游鸿,身形微侧,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了外面。
“好兄长,这是小女。你现下可别招惹她,她正跟你小弟我置气呢。”
“女儿?”
乞儿神色讶异,“你小子娶妻生子了?”
游鸿微笑,语气随意地说:“我这个年纪,有妻女了也不奇怪吧?”
“啊,不奇怪,当然不奇怪。”
乞儿挠挠头,“就是认识你有段时日了,从没听你提起过,这才一时有些惊讶,况且,我看你这女儿未免……”
游鸿笑的腼腆,“我成婚早。”
“啊啊,好吧。”乞儿尴尬笑笑,心里不禁感叹这人还真有能耐。
“哼。”
话音刚落,旁边的女子就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拿腔拿调的,也不知道是哼给谁听。
被小辈讥讽了一声,乞儿当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可还没等发作,就被游鸿好声好气地拉到一旁劝解。
“这孩子脾气不太行,您多担待。都是小弟管教无方。”
“你——”
乞儿一时语塞,满脸嫌弃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堂堂大丈夫,就这么教导儿女?”
“我也是没办法呀。”
游鸿垂下头,缩了缩肩膀,看起来更窝囊了:“说来可怜,她母亲早早去了。我们父女相依为命,还过的饥寒交迫,终究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对不起她。”
理是这么个理,可乞儿还是为自己的“好兄弟”感到愤愤不平。
虽说他连自己未来子女的影儿都没见着,却不妨碍他去指点别人如何为人父亲。
“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
乞儿特意留了半截话,可惜游鸿没心思听他挑拨,转而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真正关心的事上。
“好了,不说她了。对了,大兄,我这一会儿功夫就看见好几个你们的人,还全都神色匆匆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这是怎么了?”
乞儿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当即就愣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含糊道:“哪有什么事,你少乱打听。”
嘴上说着没事,模样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游鸿不信乞儿的搪塞之词,也明白对方心存顾虑,不会随意吐露实情。
心下计较一番,他先是回头望了“女儿”一眼,随后便拉着乞儿走到巷子更深处的角落说话。
“大兄,不瞒你说,眼看冬日就要到了,小弟那点儿积蓄根本不够过活,我们父女二人愁的不行,是真没办法了。”
言及此,游鸿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言辞恳切道:“旁的也就罢了,要是有什么生财之道,大兄可千万要告知我。”
“快别这么说。”
同病相怜之下,见对方为生计低三下四的模样,乞儿不由心有触动。
可真要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他也不愿意,毕竟他与杨鸿充其量就是点头之交,告诉对方太多不值当。
游鸿把乞儿的顾虑看在眼里,略微一思忖,便从钱囊里摸出十文钱递了过去。
“大兄,小弟绝无他意,就是想多寻条挣钱的营生罢了。您这次不便开口,那也无妨,只求下次再有什么生钱路子,能多想着小弟。”
“这可不能要。”
乞儿不好意思收,把手背到背后,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可不知是拒绝的心不够坚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拉扯推搡了两个回合后,那十钱还是被他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既然钱都收了,再藏着掖着可就说不过去了。
乞儿讪讪一笑,低声解释道:“我哪有什么路子?这次也不过是受人指使,替人奔波罢了。”
闻言,游鸿做洗耳恭听状。
乞儿也不拖沓,干脆利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我们这种身份,你这段日子多少也了解些了,无论什么事,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做主。”
“嗯。”游鸿点头。
的确,这些四处游荡的乞儿,表面上看起来形单影只,实则背地里拉帮结伙,与其说是可怜人抱团取暖,倒不如说是一帮闲散之徒纠集在一起霸占一方地盘。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难免要分出个高低贵贱,乞儿们自然也不例外。
不同地盘的乞儿各有头目管辖,眼下这个与游鸿站在一起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个小头目的跟班。
想当初,游鸿为了能在这儿过的顺当些,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巴结他,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说有人让我们帮忙找一个女子。”
“哦。”游鸿微微扬眉,“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乞儿挠了挠头,犹疑道:“好像是身上戴着块跳舞人的玉佩,头上还有金簪,还挺别致的。”
游鸿不动声色地追问:“那此女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找到了,又有什么好处?”
“长得应该不差,听说是个瘦高个儿。好处嘛……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多给几个钱罢了。”
“原来是这样。”
游鸿怪道,“只靠这几样含混的特征找人,岂不是水底捞针?”
“可不是嘛!”乞儿也摸不着头脑,“但谁知道呢?看这上心的架势,保不齐过两天就有画像了。”
“麻烦。”游鸿低声叹了口气。
乞儿没听清,凑近了些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待会儿该怎么哄我那个女儿。”游鸿随口敷衍道。
乞儿一阵无语,也懒得再跟对方掰扯这等言行举止是否有损大丈夫威严的高深问题,转身就要离开。
见他要走,游鸿没挽留,只虚情假意地往前送了几步,就回到了自己原先呆的地方。
女子在此处等了他许久,一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前开口询问:“打听出什么了吗?”
游鸿直视着眼前的女子,沉声道:“你猜得没错,刚才那人,还有之前那些人,确实都是在找你。”
果然,女子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久久不能平静,连对方打听消息时是如何编排自己是他女儿的事儿都没心情计较了。
喧闹里,她攥了下衣角稳住心中焦躁,紧接着,抬手就去拨正歪斜的笠帽帽檐。
忽有怪风袭来,笠帽彻底倾斜,不仅弄乱了女子的鬓角,还令她的大半张清丽面容骤然暴露,定睛一看,不是卫子夫是谁?
站在她身侧的游鸿将这幕尽收眼底,只觉眼皮猛地一跳,忙伸手一按,将笠帽牢牢地拍回了卫子夫头上。
卫子夫冷不防被他拍了下脑袋,甚觉吃痛,还没等说话,游鸿就抢先指责:“能不能警醒些?明知道有人点名搜找你,还这么大意?”
“我不……算了。”
卫子夫知道他是好心,不想多争执,便好声好气地应下:“我以后会多加小心的。”
游鸿对她的回答很满意,脸上露出了颇为欣慰的神色。
不过欣慰之余,他也没忘了问正事。
“你究竟招惹了谁?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卫子夫默了一瞬,缓声道:“我还得再想想。”
原本,她是打算先去任长卿姑母的酒肆找人的,可现在这情况,酒肆是不敢再去了。
长安人海茫茫,她也找不到任长卿,要真没别的出路,她只能去官府打听任家的籍贯了。
毕竟自己如今已是对方的奴隶,总得找到主家才是,不然岂不成了逃奴?
想到这儿,卫子夫忍不住咬了咬牙。
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反倒更勾起了游鸿的好奇心。
“很为难?要不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一程,把你送回侯府,不然也太危险了。”
说着,游鸿忍不住批评了子夫两句,“不过你也是,怎么总是往外跑?堂堂侯府对奴婢的管束一直这么松散吗?”
“也不算松散。”
子夫喃喃道,语气里还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这不是遭报应了吗,都被赶出来了。”
原来是被赶出来了,游鸿暗自思忖。
不对!
忽然之间,他面色一变,错愕地看向卫子夫:“你被赶出平阳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