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侯府,外面的世界处处有风,凉薄的晨风掠过长安城的每条街巷,也卷走了通往东市的府巷拐角处那棵柳树上最后一丝绿意。
原本垂落如帘的柳树不知为何,只剩光秃秃的褐色柳条,既像苦命老妇的手,细瘦伶仃;也似年轻女人卸下簪钗后散开的乱发,在空中被风裹挟着、拉扯着,有气无力地晃荡着,没有一点儿端庄的样子。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株不庄重的败柳,自然只配吸引些混账无赖,故而一大早,就见两个闲散青年在这附近出没。
这两人打眼一瞧,就不像什么好人家的后生。
两人之中,个头儿稍高些的站在树前,抱着膀子,透着股混不吝的模样;矮个子则是半边身子靠在树干上,东张西望,不知在寻觅什么。
他们两个就在这清晨的寒风中给这株柳树充当“护卫”,过了许久,抱臂的青年终于受不了了,才忍不住嘟囔一句:“怎么白日里还这样冷。”
抱怨声很小,但与他同来的矮个儿男子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忍忍吧。”
男子叹息道:“你冷,我也冷啊。要不是着急弄点钱用,谁愿意一大早起来受这罪?”
“现在这点冷都忍不了,等到追债的打上门来,你我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唉!”
听完这话,高个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再继续抱着臂膀装深沉,而是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搓搓脸,像闲不住似的。
矮个儿没那份闲情逸致看他扮苍蝇,只是不停地四处观望,恨不得脸上再长出一对眼睛。
他是如此急切,如此渴盼见到一位女子,一位容颜姣好、簪金佩玉女子。
这女子既不是他的情人,也不是他的亲人,却依然令他翘首以盼,因为她即将变成他和弟弟拢在手里的钱串。
矮个儿和高个儿从小就没家,没父母,更没有一文积蓄。小时候,他们结伴乞讨;长大了,就一起混迹于市井,以盗窃为生。
再后来,二人偶然结识了一位豫姓游侠。在这位豫侠士的主持下,二人正式结为兄弟,并分别给自己起名叫豫孟和豫季。
几年下来,两人净是合作做些欺诈勾当,渐渐在坑蒙拐骗这行混出了名声,因此偶尔也会收钱替人干些腌臜之事。
今日就是如此,若非受人之托,他们兄弟俩根本不会踏足这片靠近达官贵人住宅的区域。
事情还要说回到两日前,那天,有个样貌清秀的女子找到了兄弟俩。
她自称是高门公子身边一位小星的侍女,因主人恼恨公子近来青睐房中新来的婢女,甚至动了将其收为傅婢的心思,便命她找到兄弟俩,希望他们能帮忙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绑到自己手上。[1]
有关这种委托,向来是身为兄长的豫孟拿主意接不接。
起初,豫孟是不想接这“差事”的,毕竟两个大男人去欺负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女子,实在太阴损。
况且这侍女的主人如此善妒,弄不好是会出大事的,真追究起来,他们两个可担当不起。
无奈,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豫孟的德行本就浅薄,在那侍女拿出定金后,就更是见钱眼开,立刻把那点子不值钱的道德抛诸脑后,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按吩咐办事。
侍女交代得很明白,他们要挟持的婢女,是一个容貌出挑的女子。
她的头上会插着一根金簪,腰间会佩着舞女形状的玉人,玉佩本是成双成对的,现下一只在婢女的身上,另一只则由侍女拿着,给豫氏兄弟见过了。
两兄弟把侍女的话和饰品的样子都牢牢地记住,天刚蒙蒙时亮,他到此处守株待兔。
可是又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别说是女人,他连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咱们还能等到吗?”豫季以一种极怨念的口吻问兄长。
豫孟本就心烦,被他这么一问,更添焦躁,“我怎么知道!得了,再等一会儿,要是还不见人,咱们就回去。”
“这可是你说的啊。”
豫季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别看他生的人高马大,其实最吃不了苦的一个,刚听见兄长说能走,便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忙道:“可别反悔,到时候我可不陪你在这儿继续吹冷风!”
“啰嗦!”
豫孟轻声呵斥,又抬手下大力气拧住弟弟的耳朵,直疼得豫季连连告饶。
看着弟弟这副呲牙咧嘴的模样,豫孟冷冷一笑,把手松开了。
被教训了一通的豫季不敢再多嘴,安安分分站在兄长身旁,和他一起留意四下是否有女子经过。
随着日头一点一点上移,天气也逐渐转暖,巷口往来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豫氏兄弟瞪大了眼睛,躲在树后,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
路人们都觉得他们俩奇怪,但见两人一个眼神阴鸷,一个虎背熊腰,都不是好惹的面相,便不敢得罪,只匆匆走过就算完了。
一会儿功夫,约莫就有七八个人经过,其中有两三个女子,但都是些穿戴简朴的中年妇人,和侍女说的对不上号。
不过豫孟并不灰心,无论怎么说,起码能见到活人了,这就比刚才那清冷模样强。
他一边想着侍女说的金簪和玉佩的样子,一边留意着往来的行人。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将近两个时辰的等待后,豫孟终于发现了一个头戴金簪的少女。远远望去,少女的长相似乎还不错,与侍女描述的模样比较吻合。
长安虽为天子脚下,但容貌出众且能戴着贵价首饰出入街市的女子其实不多。
豫孟暗暗觉得少女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却因没看清对方腰间是否佩着最具标志性的玉舞人而感到犹豫。
可那少女脚步极快,豫孟就迟疑了那么一会儿,她就走出了很远。
这下豫孟没功夫再计较了,想想侍女许诺给他的钱财,他紧了紧拳头,嘱咐弟弟一句:“留意路过的年轻女人”后,便拔腿追了上去。
豫季远远目送着兄长跑走,待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他才转过身。只是心头莫名烦躁,忍不住踢了一下柳树的树干。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同意兄长为了钱财接这个脏手的事。倒不是他多讲良心,而是怕出意外。
虽然以前也没少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但是像绑架大户人家婢女这样的事,两兄弟还真没敢干过。
诚然,富贵险中求。侍女事前给的定金,还有她许诺的事后报酬,都丰厚无比。这笔钱足够兄弟俩置办一所房产,再宽裕地过几年清闲日子。
可即便如此,豫季的心还是不安。
有时候,贵人身边受宠的奴婢,不,哪怕是受宠的猫猫狗狗,都要比一个庶人的命更值些钱。
豫季做过的恶有一箩筐,哪怕是杀人他都不放心上,可唯独不敢逾越那条看不见的、却能划分高低贵贱的线。
万一出了差池,他们兄弟二人被关入牢狱,自己的身子骨倒还能在狱吏手下撑几天,大兄又该怎么办呢?
为了摆脱债主的威逼和长久以来的窘迫生活,豫孟如今已经彻底掉进钱眼儿里了,为了钱,他是什么都能做的;可豫季却还保有三分理智,总想着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有了这念头,他对寻人之事就更不上心了。果不其然,他终究没辜负这份“懈怠”,眼睁睁看着人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不过,他的粗心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卫子夫更得庆幸自己眼力过人,能隔着老远,就看清这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刚开始,她还没想太多,只觉得这两人可能是寻常的盗贼,顶多做些小偷小摸的事。
由于几个月前刚被偷过钱囊,卫子夫因此格外小心。
撞见这样形迹反常的人,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还取下头上和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收进怀里,打算等那两人走了再离开。
可左等右等,等的卫子夫都有些不耐烦了,还是等不到对方离开。
直到日上三竿,往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子夫实在熬不住了,便壮了壮胆子,打算跟着行人一起走。
她刚踏出半步,就看见那个矮个子追着一个女子跑了,高个儿则留在原地,动作凶猛的踹树,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两人的行径让子夫感到很古怪,甚至怀疑他们就是冲自己来的,可偏偏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佐证她的猜测。
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她在原地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决定出去。
原路折返已不可能,即便回去也没有地方收容她,总这么躲藏着终究不是办法。
打定主意,子夫便亲手将头发抓得微显凌乱,随即低下头,脚步沉稳地向前走去。
待经过豫季身边时,她面上波澜不惊,那缕缕不易察觉的忧虑,早已被妥帖地隐藏进眼底。
豫季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是隐约看出子夫是个年轻女子,随意打量了几眼,见她头上身上没有任何饰品,便没放心上,更别谈仔细看长相了。
就这样,卫子夫成功摆脱了豫季的视线,一溜烟跑掉了。
她不敢停歇,一路朝着任长卿姑母经营的那家酒肆跑去。也幸好她还记得这家酒肆的位置,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任长卿。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觉得自己和任长卿有什么实质关联,顶多算是两个倒霉蛋,被意外凑作堆罢了。
如果对方好相与,子夫就打算先在他家落脚,老老实实地做几年奴隶,之后再慢慢筹划脱离奴籍的事。奴隶的口赋是庶人的一倍,对方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应该也不会长久留着自己。
要是不好相与……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听天由命吧。
反正,也比若干年后和刘陵全家一起身首异处要强些,虽然强得不多。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卫子夫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她已经走了很远,马上就到东市了,也该歇一歇、喘口气。
她慢悠悠的向街市的入口走去,听着热闹的叫卖声,心里也多了几分安慰。
双眸无意识地向街道两旁扫去,不知怎的,街上商贩行人虽多,她却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打褂算命的人。
有时候,缘分就是,在你瞧见他的那一刻,他也恰好瞥见了你。
隔着攒动的人潮,隔着遥遥一段距离,卫子夫很清晰地听见对面那人扬声喊道:“嘿,又见面了。”
虽未提名道姓,但她就是莫名笃定,对方一定是在叫自己。
[1]小星:妾 ; 傅婢:贴身侍奉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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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