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路是孤独的,除了母亲,兄弟姊妹们都不被允许送别她,因此,她只能在侯府给自家分配的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同兄姊们道别。
大兄长子沉默着拍了拍卫子夫的肩膀,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什么也没说。
大姊卫孺叮嘱了许多,却总觉得还有交代不完的话。
卫少儿别过头,不敢再看妹妹一眼,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只催促家里几个小孩去跟妹妹道别。
子夫的两个弟弟和小外甥懵懂地抱了抱她,他们并不知道卫子夫要去哪里,都以为她晚上会准时回家。
只剩一个卫青,他说到做到,在卫子夫离开家之前,他就是不回来。
子夫无法,她一一回应着亲人们的关切,安慰他们不要伤心,可等到真正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卫媪将女儿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尽收眼底,却始终缄口未语,没有半分劝慰的意思。
一个妙龄女子的泪,原是最能牵人心肠的。
有些时候,那莹莹泪光更是趁手的工具,能以柔克刚,博人垂怜。可眼泪这东西,说到底,终究只对真心爱护自己的人有效用。
卫媪可以接受女儿在自己羽翼下哭泣,可一旦踏出这扇门,离开了她的庇护,她的孩子便须得打起精神,不能有一丝软弱。
她伸手抚去了女儿脸上的泪,用命令的口吻道:“收了你的眼泪,不要让旁人看笑话。”
“好。”
卫子夫读懂了母亲眼底的深意,缓缓深吸一口气,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死死憋了回去,抬步跟着母亲走出了家门。
一路上,母女二人都沉默着,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里轻轻回荡。
晨风带着寒意飕飕地刮着,偶尔卷起卫子夫颊边几缕没来得及梳齐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衬得她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凄怆。
就当快要走到供府上奴仆进出的角门时,卫子夫突然开口说:“阿母,我走了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宁可多费些钱,去寻外面的医师,也不要找那个吴延寿,他心肠太坏。”
“还有,像浣衣这类活计,您就不要做了,离河边远点。”
卫子夫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话,卫媪都静静地听着,只是在对方说完的时候,回了一句:“你说了这么多,也听阿母我说一句吧。”
“啊?”子夫一愣,旋即点点头,“好。”
卫媪摸了摸她的脸,语重情深地说:“千万记得回家的路怎么走,要是以后受了委屈,一定回来告诉我。”
望着母亲慈爱神情,卫子夫有片刻的失神,“要……”
要是欲归家无人呢?[1]
她终是没有这话问出口,而是低眉敛目道:“我都知道的。”
卫媪望着她消沉的模样,还想再叮嘱几句,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女声,生生搅散了母女俩之间这片刻的安宁。
“你可让我好等啊,子夫。”
说话的人正是日常近身侍奉刘陵的常荣。
不知不觉间,母女二人已经走到了那道狭窄的角门前。
四下望去,在场除常荣和几个守门的健壮男奴外,还有一个熟人也在此处,那人便是胜。
原来,公主身边的人在追查卫子夫私通一事时,竟一路顺藤摸瓜查到当日放子夫出府的人就是胜。
按规矩,胜是要被重重发落的。最后还是管事出面,替自己这个外甥求情,才保住他没被赶出府。
虽勉强留了下来,但胜还是被调了职,从先前接引府外商贾入门的僮仆,变成了监管府中奴婢出入放行的。
要知道,商贾虽然身份不高,但出手阔绰,这群人往来侯府时,接引的僮仆哪能不受益呢?
因着卫子夫的事,胜丢了这个肥差,损失不可谓不大。
好心相帮,换来的却是被拖累的下场。
胜越想越气。即使昨日卫少儿已亲自代妹妹登门致歉,可他依然余怒未消。
今见了卫家母女,他也只是对着长辈卫媪打了声招呼,根本不睬卫子夫。
子夫理解对方的心情,所以对于胜的怒意,她全都接纳。
她心里清楚,是自己累他至此。纵然遭受对方的冷待,也毫无怨言,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胜大兄,见过荣阿姊。”
看她如此有礼,胜不免感到有些羞耻,暗觉自己不该和一个小女子计较那么多,但又拉不下面子说两句软和话作道别,只像方才一样僵着张脸,一言不发。
常荣则不然。虽说她与卫子夫曾一起在刘陵的住处共事过几日,但那段时日里,更多是成恩在跟子夫打交道,而非常荣。
二人本就不算熟悉,所以常荣对子夫没有半分怜惜之情,无论心里还是面上。
想到出发前翁主对自己的吩咐,常荣斜睨了卫子夫一眼,逐渐冷硬起了心肠。
卫子夫啊卫子夫,不是我想害你,谁让你得罪了我们翁主呢?
眼眸一转,常荣嫣然一笑,抬手取了自己头上戴着的金簪,缓步走到了卫子夫前,柔声道:“我今日是特地前来和你道别的,你我相识一场,如今你要走了,我也该送些什么给你,好留个念想。”
说着,她拿起手中的簪子往卫子夫头上比划。卫子夫猜不出她打的什么主意,只能被动接受,微微俯身,任她摆弄自己的头发。
当簪子在发间穿梭时,卫子夫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尖锐的簪头刺在了自己头皮上,甚至是额头上。
细密的刺痛顺着创口蔓延开来,令她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但她无力抗拒这份折磨,只能不动声色,任由那冰凉的金属在发间肆意游走。
忍吧,忍吧,不忍还能怎么办呢?
忍过这一回,日后就再也不见了。卫子夫没出息地想。
然而事实证明,别人若是想刁难你,你的忍让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对待;起码在此时此刻,常荣就是这样对卫子夫的。
她就这样正大光明地折磨了子夫好一会儿,才住了手,将簪子稳稳当当地插在了卫子夫的头上。
“瞧我,在你头上比划了半天,才发觉我这鄙陋物件,戴在哪儿都不衬妹妹你的容貌,可惜我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别的东西,妹妹就勉为其难的收下吧。”
“这……”卫子夫有心拒绝,但看常荣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只能委婉道:“阿姊肯惦记着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哪好意思收您的东西呢?。”
“再者,您在翁主身边侍奉,给东西自然是好的,配不上的是我才对,您刚才的话。可真叫我羞愧死了。”
说话时,子夫的神态和语气都异常诚恳,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常荣也纳罕,她没想到这卫子夫年纪不大,忍耐力倒是不小。若换了旁人,被自己这般刁难,就算不当场翻脸,也难免显露出愤懑之色。
偏这卫子夫依旧笑眯眯的,眉眼弯弯瞧着还挺喜气,就这么不闪不避地接了话头。
这般处事作风本是常荣平日里会欣赏的,此时此刻却让她觉得难办。
常荣刚才那么做,是有意想惹怒卫子夫,激她顶撞,而后自己再加以羞辱。
这样一来,既能让翁主看到她的用心,又不会显得自己太过蛮横。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在长公主的地盘上做这种事,可翁主才是自己正的主人,她的话,自己又不能不听。
纠结了一会儿,常荣决定还是以自家主人的吩咐为先,翁主交代他的事,她还没办完呢。
常荣一边理弄着自己因拔下簪子而显得有些散乱的鬓发,一边思索着,良久,才开口道:“我都说要送你礼物,你要不收,我心里也不安呐。”
“在妹妹眼里,阿姊的一片真心比什么都宝贵,至于礼物,有没有都是一样的。”
卫子夫继续推辞着,希望能快点摆脱对方无意义的纠缠。
可常荣是领了命令来的,岂能轻易放她走?当即就出言讽刺道:“你这话,怕不是心里领了我情,而是看不上我这个人吧?”
子夫默然不语,见对方的态度急转直下。她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也不痛快。
要是真心想送礼物,卫子夫会不收吗?得个金的、银的、玉的,那她刚才那疼也算没白受。
可惜啊,卫子夫一早便看透了刘陵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她深知,凡是曾得罪过刘陵的人,断无可能逃过她的报复。
刘陵能不下狠手磋磨自己,就已是对天大的开恩,自己还想从她身上讨得好处?简直是痴心妄想!
卫子夫什么都不求了,只求常荣要打要骂动作快些,也好省得自己跟她在这浪费时间,还拖累母亲受冻。
为了从这无意义的争执中快些解脱,子夫颔首低眉,言辞恳切地说道:“阿姊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怎么敢看不上您的东西呢?”
说罢,她缓缓抬眼,眼神真挚地望着对方,“小妹是真心觉得自惭形秽。再者,我马上就要离开侯府,若戴着阿姊您给的物件,未免太过招摇了。”
“呵。”
常荣轻笑一声,解下悬于自己腰间的玉舞人,温声道:“你我姊妹相称,不要外道才是。这样吧,那根簪子不好,但这枚玉佩原是翁主赏我的,如今我把它一并送给你,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姊姊,就别推辞了。”
卫子夫看着那质地温润的玉人,心里莫名发慌,但还是对着常荣千恩万谢道:“那小妹就多谢阿姊了。”
“不是说了不要与我外道吗?”常荣眉眼温柔,和善的样子看起来和子夫的亲大姊卫孺很像,但事实上,二者却相去甚远。
“我呀,是真心喜欢你。”
常荣拉着卫子夫的手,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还亲手把那玉舞人系在了她的腰间。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子夫都有些招架不住。因而一得空隙,她便向站在一旁的母亲使眼色。
旁观的卫媪意会,上前一步,和颜悦色地对常荣道:“真是多谢了,没想到我这愚笨的女儿还能结交到像您这样的朋友。”
她脸上交织着羞愧与感激的神色,垂首低声道:“子夫行事不谨,多亏翁主宽厚,不计前嫌饶过了她。如今您还亲自来送她,我这做阿母的,真是……”话未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卫媪这副潸然泪下的样子,让常荣一时分不清她是真心感激还是太会伪装,只好尴尬地笑笑:“都是做人奴婢的,您又年长,我该唤您一声伯母才对,您可快别哭了。”
“好。”
卫媪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拭去泪水,之后便十分自然地挪步到常荣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既叫我一声伯母,那我以后就叫你荣儿了。荣儿今日是翁主派来的吗?”
听见“荣儿”这个亲昵的称呼,常荣眉心猛地一跳,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彼此又不熟悉,这也太……
她不着痕迹地与卫媪拉开些距离,摇头否认道:“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翁主心善,才允我前来的。”
“哦,这样啊。”
卫媪脸上顿时笼上一层忧色,“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女儿,竟耽误了荣儿你的时辰,罪过。”
说完,她转头指着卫子夫,奚落道:“你看看你的任性,害了多少人?”
被母亲训斥了,卫子夫立刻换上委屈的神情,埋着个头,不言不语。
母女俩一唱一和的,看的常荣直发愣。
不过她这愣怔的状态没有维持很久,就被卫媪亲手打破了。
只听卫媪道:“我和她母女一场,被伤透了心,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荣儿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也正想代我这混账女儿去翁主那儿行个礼,道声谢。”
“就是不知荣儿你……”
她抬眼,定定地盯着常荣,用祈求的语气道:“愿不愿意替伯母引荐?”
“我——”
常荣内心有点儿厌烦卫媪的攀扯,但她身为客人家的侍女,总不好四处得罪公主家的奴婢,只好不情不愿道:“当然愿意了。”
“太好了。”卫媪慈爱的拉起常荣的手,“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呃……好啊。”
常荣艰难地答应了下来,最后看了一眼卫子夫腰间和头上那些自己送的饰品,才慢腾腾地跟着卫媪去了。
卫子夫往前送了送,又在卫媪的呵斥下止步,而后便立在原地静静望着。
她望着卫媪的背影,望着自己的母亲,一点点从视线里淡去。
母亲始终没有回头。
卫子夫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竟不受控地热了起来,差点再次流泪。
可一想到刚踏出家门时母亲说的那些话,她又强压下泪意,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已经好太多了。卫皇后被公主送上离开侯府的马车时,身边空荡荡的,连一个亲人的影子都寻不见呢。
卫子夫抬起双手在自己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微微的痛感漫上来,倒真驱散了几分哀愁。
本该来接她的任长卿迟迟未到,可侯府的这扇角门,却不是随时都肯敞着的。
她打量了一下守门奴们的神色,知道不能再等了。
调理好心绪,卫子夫准备离开这座她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富丽府第。
她的亲人在这里,她的朋友在这里,她的少年时光也在这里,而就在今天,这些都将远去了。
怅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前途的迷茫。
不过比起琢磨那茫茫未知的前路,在彻底踏出侯府朱门之前,卫子夫心里还有桩更要紧的事得先了断,那便是她与胜之间的矛盾。
于如今的卫家人而言,胜绝非一个普通的,看管角门的奴隶,更是维系卫家与侯府管事关系的纽带。
只有靠着管事的照拂,家人的日子才能过得更轻松些。
祸是自己闯的,虽然道歉不一定有用,但卫子夫若真什么补救都不做,就这般理所当然地一走了之,怎么都说不过去。
无视周围守门的男奴和几个往来的女婢,卫子夫径直走到胜的面前,认认真真地向他行了个礼,垂着眼说道:“之前是我不对,不该骗大兄您,还让我二姊代我上门致歉。如今我要走了,不管大兄肯不肯原谅,我都想亲自再跟您赔个不是。”
语毕,她朝胜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极低,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还没等胜做出反应,她便快步离开了,只剩胜一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
[1]汉代民歌《悲歌》
感觉短短三十多章,女主掉眼泪的频率惊人。虽然有时候是假哭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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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