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气湿热闷人,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潮意。
低垂的天幕上半颗星子也无,唯有成排的云雾,墨一般黑压压地涌着,一道压过一道,遮天蔽月。明明时辰尚早,却给人一种置身于午夜的错觉。
屋里正倚在窗边打理丝线的卫孺似有所觉,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知道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奏,便立刻加快手中的动作,待最后一板丝线被厘清,她直起身,把窗门牢牢关上,不给外边的风雨一点儿闯进来的机会。
怕没关牢,她还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两遍,再三确认窗门确实关好了,才安心地向家中摆放食案的那处位置走去。
彼时,卫长子正端坐在食案前,卫少儿也靠在他身边,案上铺满了钱币,兄妹俩正一起清点着穿成缗。
钱币虽多,但兄妹俩配合默契,动作麻利,加上卫孺也来帮忙,三人很快就把全部钱财清点完毕了。
新串好的铜钱加上先前就串好的,约莫有五万钱,和外面普通农户人家的积蓄相近。
这些钱是一家人多年来积攒下的家资,早前由身为一家之主的卫媪掌管着。等卫长子到了及冠之年,卫媪便把这钱交到了他手里。
银钱的交接也意味着责任的交接,作为长兄,卫长子有责任将这笔钱财妥善分配给诸兄弟。
他也早就计划好了:步、广暂时用不上,除去自己那份,余下的等到几个弟妹成婚时,再按定数分给他们充作聘礼或陪奁。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卫长子原以为最先该给的是大妹妹卫孺那一份,不曾想却是年龄更小的少儿和子夫。
两个妹妹的事,让卫长子两次都措手不及。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反正两次都不是很高兴。
不过相较而言,比起少儿,他还是更担心子夫。不管怎么说,少儿还留在家里,小妹却是要到别人家去。
子夫看上的那个男人待她是否真心?愿不愿意给她脱了奴籍?会不会善待她和腹中的孩子?这些全都是未知数。
想到这些,卫长子就一阵头疼。虽然他自己也是个男人,但看多了母亲和妹妹的经历,他对外头男人的责任心实在不抱什么期待。
他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钱,默默盘算着,决定到时候从自己的私房里再拿出一部分给小妹。无论如何,手头多点钱傍身总没坏处。
无独有偶,作为姐姐的卫孺和卫少儿也是这样想的。她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私房钱,准备给小妹添妆。
尤其是少儿,在这个家里,数她对子夫的事情知晓得最多,因此也格外操心子夫日后的生活。
她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妹妹此去,是到一个更恶劣的环境里寄人篱下。
虽然任长卿是一个能为搭救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子,便咬着牙认下本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的男人。
少儿相信他的品行,但人心易变,作为卫子夫的姐姐,她不能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任长卿这个外人身上。
兄妹三人对视一眼,明白对方也有一样的打算,便都心照不宣地各自去寻自己的钱匣,毫不避讳地当众打开并清点了起来。
其中,卫长子拿出了自己小一半的私财,约有几百钱。卫孺和卫少儿则各自出了些首饰,这些首饰虽不能直接花销,但也值些钱;平日里旁人动不了,到了急用时,小妹可以自己拿去典当。
加加减减算下来,近八千钱的资财,这便是他们几个做兄姊的,能给予小妹的全部东西了。
他们把这些财物妥善地装进给位子夫准备的箱奁里,只等她回来就把东西全都交给她。
而当卫子夫和母亲卫媪与天公比快,抢在暴雨落下之前进屋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正是兄姊们围坐在食案前,商量着要如何让她一定收下这些钱的情景。
子夫还不算太笨,哪怕面前三个人尽力遮掩,她也已经猜到了他们想做的事情。
兄姊们对她是真切的疼爱,这让她在感动之余,又生出了沉重的歉疚。
卫子夫并没有家人们想象的那样好、那样乖,也不够聪明,一直都得过且过,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做了很多不知对错的选择。
她也没有回报家人什么,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们添麻烦,让他们为了自己的事忧心伤神。
出于不知名的情绪,子夫跪坐在箱奁边,翻看着里面的财物。忽然,她认出里面有一支钗是大姊常用的样式,便动作轻柔地拾起,将其缓缓绾在卫孺鬓边。
再之后,她抬眸看向三位兄姊,缓声道:“大兄,你们几个不必为我费心了。就算到了外面,也是去新的地方当奴婢,自己都是别人的家资,又何必带这些银钱呢?”
“再者,明日我出府时,翁主说要派身边亲信的侍婢来送我。有那翁主的亲信在,我是半文钱也带不走的。”
卫长子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认同地道:“翁主身份尊贵,哪会跟咱们做奴仆的计较这点东西呢?”
卫子夫苦涩笑笑,“大兄不了解翁主的脾性。翁主为人最是恩怨分明,我得罪了她,如今能安然离开侯府,已是她格外开恩的结果,其余的,我也不敢贪图。”
“可是——”
卫长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小妹沉静的面容,内心也明白她的话在理,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个“主”字大过天,身为奴隶,他即便再有心,也只能暂时妥协。
眼下之计,只能筹划日后有机会出府,再把钱塞给妹妹了。
少儿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可一想到子夫出去后不知要受多少罪,心里便堵得发闷,谁也没再开口。
连卫媪这个当母亲的,自进门起也一言未发。她没有插话打断兄妹四人,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慈爱地逗着去病和自己的两个小儿子玩耍。
在这个家里,小孩子是活的最幸福的,每天无忧无虑,完全不知道自己未来要面对怎样的世界,只知道困了要睡,饿了要吃。
当三个孩子捧着自己的肚子,委屈巴巴地看着家中大人的时候,卫孺就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去造饭了。
无论心情如何,饭总是要吃的,不吃哪还有力气应付明天的差事呢?
卫孺甚至还特地多做了几个菜。她的小妹妹明天就要离家了,她想弄得丰盛些。
卫少儿帮着卫孺忙活了起来,子夫因不善烹饪,便没有插手,只是在饭食做好后,和大兄一起把食物端上食案。
案上,卫家每个人都在尽力吞咽着碗中的饭食。尽管过于低迷的心情,让他们觉得进食如同嚼蜡,但大家依然尽可能多吃,不浪费一粒米。
屋外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漆黑的夜幕里,雨声噼里啪啦的,搅得人心神不宁。就连家中唯一的一盏烛灯,烛火似也随着外面的狂风暴雨不安分地摇曳,将墙上众人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
往常这样的天气,用过饭食后,卫家人为了节省烛火钱,总会早早躺下歇息。
今夜也是如此,纵然大家都毫无困意,却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安睡的样子。免得凑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反倒伤感。
夜很长,也很短,煎熬着,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鸡鸣时分,卫子夫便早早起身,坐在镜台前整理仪容。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那份为心上人描眉画眼的欢喜,卫子夫却从来没有体会过。
每一次对着铜镜妆点仪容,不过是为了应付宴会上那些轻蔑或贪婪的目光。
指尖蘸着脂粉,石黛划过眉骨,日复一日做着这重复了成千上百次的动作,心里头半分轻松也无,更别说藏不住的喜悦了。
实话讲,比起素面朝天,还是稍微描画一下更显艳丽精神,但卫子夫实在是不太喜欢那种脂粉涂在脸上的感觉,闷得慌。
有的美是能自由选择的,有的美则是不得已而为之。很不幸,卫子夫正是后者。
今晨,子夫净过面,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习惯性地从装脂粉的陶奁里蘸取了一些粉末,准备涂在双颊,可当手指触碰到脸颊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算了,她想。
出了平阳府的门,她就不再是歌女,任长卿更不是前来拜访公主夫妇的宾客,她没有义务为他装点色相。
卫子夫左看右看,觉得自己这张脸也没什么需要特别修饰的地方,便决定偷个懒,只把头发规矩地扎起来就算了事。
她想找那条自己平素最爱的红色发带,可翻遍了箱笼却一无所获。
怔愣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条发带或许遗失在公主拷问她的那间屋子里,早就不知道被哪个婢女当作秽物扫走了。
说来惭愧,这条发带还是她亲手编织的。虽说编得不算精巧,却是子夫平日里的爱物。
而如今的她,竟也像这条发带一般,被主人轻飘飘地扫出门去。
失落吗?心里头那空寂的感觉,早已替她做了回答。
可即便清楚自己落得这般境地,怨不得旁人,卫子夫还是忍不住想:难道就真的全然是自己咎由自取?
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摇了摇头,似乎也不是这样的。但她没时间再往下想了。
卫子夫闭了闭眼,将那些盘桓不去的念头一股脑摁了下去。
是时候该走了。
她迅速翻出一条普通发绳,将青丝牢牢束紧。确认头发不会散开后,便起身走到早已穿戴整齐的卫媪身边。
《汉书·文帝纪》:“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
《汉书·元帝纪》:民訾不满千钱者。”
《汉书·成帝纪》:“民赀不满三万”
《汉书·哀帝纪》:“民赀不满十万”
《汉书·平帝纪》:“天下民赀不满二万及被灾之郡不满十万”。
由上述记载可见,汉代中等农户的家资在十万钱左右,富农则在十万之上,而贫农的家资最低可能在万钱以下。
另有关于董贤奴婢的记载:“贤家有宾婚及见亲,诸官并共,赐及仓头、奴婢人十万钱。”
从这条记载中可以看出,汉代奴婢虽然是半人半物的性质,属于主人的财产,但他们也有“赏钱”作为收入。
当然,董贤的奴婢们是受财大气粗的皇帝赏赐,才能一次性跻身中产行列,其他人家的奴婢可能就没那么滋润了。本文中卫家的家资取个中间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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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妆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