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正堂规定亥时必须熄灯睡觉。
白硌尘回来的时候就快子时了,要不是半夜三更有夜里值班的弟子检查,他才不回来呢,直接住外面,不比这里舒服?
他提着灯,东张西望,有惊无险回到宿舍,只见门口站了一个人,他吓了一跳。
那人身姿高挑,一身融于夜色的黑衣,就那样靠在门边,漆黑的发丝笔直地落下,借助幽蓝的月色,隐约可见那凌厉而冷淡的眉眼。
白硌尘松了口气,连忙进了屋,先是受宠若惊:“大人怎么会在这里等属下?”
而后又可怜兮兮说:“大人,你也太吓人了。”
“去哪了。”漆夜彩冷冷开口,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这下又有难题了,白硌尘没想到漆夜彩会在这里等她,毕竟她应该根本不管他的死活,所以它压根儿没想好怎么圆过去,大脑当场进行了一个深度思考。
已知,乌娘子和漆夜彩是养母女,虽然这一世两人没有关联,但她们两个都有之前的记忆,包括他也有。
乌娘子对漆夜彩的感情非常复杂,说不清楚,这一世她似乎是有意把漆夜彩排斥在外,不想让她牵扯进来。
因此,乌娘子必然不希望他告诉漆夜彩实话,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认识了,不然可能当场进行一个恶疾发作。
而对于他家大人漆夜彩,以他对她的了解,与其隐瞒不如坦诚。
一旦让她产生怀疑,她势必神不知鬼不觉查个一清二楚,面上云淡风轻,既不阻止也不参与,任由事情发展。
而且,对漆夜彩坦诚,会让结果更好。
白硌尘跟漆夜彩大概讲了下来龙去脉,去掉了他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事,因为他只要想要提到这个,喉咙就跟被掐住了似的出不了声,只能模棱两可说是两个灵魂。
漆夜彩面无表情听着,完全不惊讶。
白硌尘说完安静又谨慎地等待她的反应,结果漆夜彩似乎压根儿没想给反应,但看他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才说了句:“知道了。”
白硌尘一脸茫然:“啊?”就这样?
漆夜彩:“怎么了。”
白硌尘奇怪:“大人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漆夜彩想了想,他刚才直接坦白他和乌娘子都有之前的记忆,跟姑白净说的重合。
也就是说可能根本没有轮回、重生,只是他们的经历被重置了,如果跳出有限的范围来看,外界的时间从未有一刻停止前进过。
当然也有可能是一起陷入轮回了,但是都带着记忆,又有什么区别呢。
之前漆夜彩就怀疑,她和林上风可能都只是幌子,谁会把真正的把柄放在明面上?
果不其然,乌娘子有个保护起来的“真千金”,只是这个人,倒是有点令她意外。
林上风和乌娘子看起来还有几分母女像,上官尘和乌娘子,几乎没有一处相似,当然也并非是有血缘关系,只是实验品罢了。
不过她这几天的观察,林上风似乎没有之前的记忆,难道因为她不是实验品?
漆夜彩随便问了个:“你之前就认识我?”
前几世认识漆夜彩的是这个时空的白硌尘,他虽然有记忆,但因为融合不完全的缘故,没有切身体验过的那种真实感。
“认识,但是没有见过面。”
“知道了。”漆夜彩没什么想问的。
白硌尘诧异:“没有别的了吗?”
漆夜彩疑惑了一下:“你想让我知道什么,直接说。”
白硌尘觉得言之有理:“大人得给我一点启发。”
漆夜彩也觉得言之有理:“嗯……现在有了。”
白硌尘:“大人请问。”
漆夜彩:“按理说,你应该是乌娘子那边的人,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还把真相全都告诉我?不是另有所图?”
白硌尘认真思索了下说:“大人应该也发现了,属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漆夜彩:“……?”
白硌尘有理有据:“根据属下这几世的观察,大人事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属下当然要追随大人了!而且作为实验品,哪个不想脱离苦海?”
漆夜彩笑了下:“这样。”
为了避免被巡逻的弟子注意,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很是昏暗,两人都在窗边,借着朦胧的月光才能看清彼此。
白硌尘愣住了,直接看傻了眼:“大人居然笑了!”
漆夜彩瞬间不笑了,他怎么跟沈声慢一样?她平常脸很臭吗?笑一下有什么好惊奇的?
白硌尘笑道:“大人应该多笑笑。”
漆夜彩不高兴:“没什么好笑的。”
“确实,人类的生活太无趣了。”白硌尘认同地点了点头,“那以后属下每天都给大人讲笑话,这样就有好笑的了。”
漆夜彩不感兴趣:“走了。”
白硌尘一脸怅然:“大人去哪?”
漆夜彩没理他就消失了。
*
梦里,漆夜彩又梦到了那个“鬼新娘”,只是这一次,“新娘”身上长出了许多嘴巴,头发丝上都长满了嘴巴。
一股古怪又香甜的花香萦绕在鼻尖,漆夜彩硬是把还在睡梦中的自己逼醒了。
寻着香味找过去,正是她白天拿走的花朵。
此刻,花朵已完全绽放开来,但只是正常花朵的模样,没有想象中埋藏着一个心脏。
很奇怪,这股花香居然能让她睡着。
漆夜彩感应到外面的动静,察觉到几个人的气息,除了姑白净,还有其他人。
出了门,只见白硌尘站在树下,脚下还躺着几个身着正堂服饰的弟子。
瞧见她出来,姑白净抬首微笑:“不谢谢我?”
漆夜彩意识到这几个人是为她而来,多半是那个苏家人和林上风在找她,她早就发现了,但懒得管,自然而然反问:“源头不来自你?”
姑白净笑意更深:“所以你出手是为了我吗?”
漆夜彩无言,道:“我只是单纯看不惯他,与你无关。”
姑白净淡然道:“其实也有道理,正堂不同于一般门派,不讲究尊师重道,我也比不得那些师尊长老含辛茹苦。”
漆夜彩沉默,她想到姑白净编写的教材,她确实不是个好老师,也不是个好人。
比起这个,漆夜彩更关心那朵花,能让她睡着的香味,她势必追究到底。
“你知不知道,你们正堂宿舍出现了食心花?”漆夜彩摊开手,掌心的花已经枯萎了。
“沈声慢跟我说过了。”姑白净淡然道,她将漆夜彩掌心的花用灵力引过来,她用指尖提着花,枯萎的花朵像是一个脑袋。
“其实,它还有另外的名字——砍花,砍头花,花砍头。”每个名字都更可怖。
姑白净抬起净澈的双眼,声音平静又干净,似融化的雪,问她:“怕吗?”
漆夜彩:“你似乎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姑白净用冰火将花朵烧成雪花,被无情夜风吹散,像是被抛落的尘沙。
“略知一二,源头,是一个女子砍掉了她变心丈夫的脑袋,后来有人效仿,才有此名。不过不用担心,正堂里的我已经连根拔起了,后面不会再出现。”
漆夜彩沉声道:“我想知道怎么种。”
姑白净勾起一丝浅笑:“有情之人才可种,你首先得找个道侣,道侣还得移情别恋,然后你把他脑袋摘下来,才得以种成此花。”
漆夜彩皱起眉头:“既然如此,那花的香味从何而来,岂不是加工过后的尸臭?
姑白净:“还得去一个地方。”
漆夜彩:“哪里?”
姑白净:“菩萨庙。”
漆夜彩:“什么菩萨?”
姑白净:“夜蛾观音菩萨。”
漆夜彩:“闻所未闻。”
姑白净:“夜蛾谷。”
漆夜彩:“哪里?”
姑白净沉默下来,她静静望着漆夜彩,似乎有些无奈:“你真想去?”
漆夜彩感觉她莫名其妙:“不然呢?”
姑白净微叹一息:“你可听闻过‘鬼观音’?”
这个漆夜彩倒是有所耳闻:“那个千人千面空有名头没有真身的鬼菩萨?”
“夜蛾观音,便是鬼观音的其中之一。”
“种这朵花也是麻烦。”漆夜彩不喜欢麻烦。
姑白净像是看小孩子似的,和蔼笑了笑:“倘若只是对这股香味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另外一个地方。”
漆夜彩感觉奇怪:“你在套路我?”
姑白净有丝无辜道:“不是你在问我吗?”
漆夜彩想了想也是:“在哪?”
姑白净道:“盛京老琼楼,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漆夜彩颔首:“我知道了。”
见她一副马上就要行动的模样,姑白净委婉地说:“但是那里需要钱才能进场,防备阵法和结界非常先进,偷摸潜入几乎绝无可能,你有钱吗?”
漆夜彩反问:“你有吗?”
姑白净直接跳过说:“我为什么借你?”
漆夜彩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在套路我。”
姑白净也不否认:“但你的确需要钱,不是吗。”
漆夜彩其实有其它办法搞到钱,但是她确实想看看姑白净想要做什么,明知是坑也要跳下去,她多半就是算准这点了吧。
“算了,你直接说吧。”
“加入纯正堂。”
“绝无可能。”
姑白净自然清楚漆夜彩不会同意,她准备另一个方向:“或许你可以考虑下万法大会。”
万法大会是修真界各大门派联合举行的一场比赛大会,漆夜彩自然见识过,只是没资格参加,换成过去的她听此会有点心动,现在的她对此早已不感兴趣。
“没兴趣,而且以我多世的经验,他们绝非是我的对手,赢了,胜之不武。”
“胜之不武?”姑白净笑起来,“万法大会都没有年龄和经验的限制,漆夜彩,你倒是有君子之气。”
漆夜彩不认同:“这跟君不君子无关,比赛本来不就讲究一个公平?条件不同的情况下进行比赛,本就不公。”
姑白净:“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何况是最拼天赋的修真?修士成年后,努力所带来的变化微乎其微。你知道上届万法第一人多大吗?二十一岁。”
漆夜彩向来固执,不会被他人三言两语所动摇,何况她对万法大会并不向往。
别说二十一岁,就是十一岁的弱智不费吹之力就拿了第一,她都毫无感触,她早已过了会眼红嫉妒天才的时期。
姑白净继续道:“而你呢,漆夜彩,你天生肉身凡胎,连修炼的资格都没有,二十一岁的你,还在为了一个修炼的机会拼命,为了开辟经脉断骨抽血、开膛破肚,这对你——就公平吗?”
虽不在意过去种种,但漆夜彩也不喜他人提及她的过往,又对她的经历进行点评。
漆夜彩语气渐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姑白净缓缓走到漆夜彩面前,雪白的肤色在幽蓝夜色中显得鬼气森森,冰冷的眸中寒意彻骨,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厌恶与恨。
从来圣人的外皮在一刻被扒开皮囊。
“天地不公,便为这天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