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丙午夜。洛阳宫城死寂,连日的大雪将朱墙碧瓦覆成一片苍茫,连巡夜金吾卫沉重的靴声踏在积雪上,都闷得透不过气来。紫微城如同一头蛰伏在严寒中的巨兽,每一片鳞甲下都涌动着不安的暗流。政变的传闻已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变成了某种压抑在每个人眉宇间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炭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点余烬苟延残喘,却无人有心添续。杜善独坐案前,一盏孤灯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案头,并非亟待处理的紧急公文,而是一份她刚刚核验完毕、需要归档的普通文书——一份由鸾台转来的、关于处置一批“附逆”官员的最终定谳名录抄件。
名录上的名字,墨迹犹新,却透着森然死气。其中不乏她依稀有些印象的官员,有的曾因公文往来有过一面之缘,有的只是听同僚提起过其政绩或才学。如今,他们的名字被冰冷地罗列在一起,后缀着“流岭南”、“贬崖州”、“除名长流”等判决。所谓“附逆”,罪名模糊,多是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有过些许往来,或是在二张势盛时未能坚决划清界限。在这清算的风口浪尖,昔日一句谄媚、一次宴请、甚至一份按常例呈送的贺表,都足以成为构陷的罪证。
杜善的指尖拂过那些名字,冰凉刺骨。她想起月前,还曾核校过其中某位刺史关于劝课农桑的奏章,文笔朴实,言之有物;又想起另一位被“除名”的翰林待诏,曾以诗才敏捷著称,一首应制诗还被上官婉儿称赞过“有巧思”。如今,这些鲜活的生命、曾经的才华,都化作了这卷冰冷名录上几行呆板的文字,他们的命运,就在这一纸文书间被轻易裁定,发配烟瘴,生死难料。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连日来,经她手流转的文书,无不浸透着血腥与倾轧。有弹劾奏章,罗织罪名,极尽诬陷之能事;有请功表疏,为诛杀二张党羽者邀功请赏,字里行间洋溢着嗜血的兴奋;更有密报,揭发检举,牵连甚广,使得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她必须冷静地核验这些文书的格式、用印,确保程序“合规”,仿佛自己只是这架庞大杀戮机器上一个无知无觉的齿轮。
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如同这冬夜的寒气,一点点浸透她的四肢百骸。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神的耗尽。她见证了太多:从早年酷吏的罗织构陷,到后来李武两家的明争暗斗,再到如今这借诛除二张之名进行的权力清洗。每一次动荡,都有无数人成为牺牲品,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所谓的忠诚、才干、甚至生命,在绝对权力的碾轧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那份对“秉笔直书”的敬畏;想起在一次次文书核校中,试图坚守的公正与严谨;想起在公主麾下,为平衡各方、保全大局而耗费的心力。可如今,她手中的笔,蘸着的仿佛不再是朱砂,而是浓稠的血。她所维护的“规矩”,所追求的“稳妥”,在这**裸的权力掠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时,成了助纣为虐的工具。
“我究竟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无声地呐喊,“这些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所求为何?保全自身?可在这漩涡之中,真能独善其身吗?实现价值?可这价值,便是为这一场场肮脏的交易、一次次无情的清洗,披上合规的外衣吗?”
她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那种在权力核心周旋所带来的、曾经让她暗自警醒却又无法完全摆脱的微妙成就感,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虚无与厌恶。她渴望逃离,逃离这充满阴谋与血腥的宫阙,逃离这永无止境的算计与倾轧。或许,像珍珠偶尔提及的西域商路,像那些被贬谪流放的官员终将抵达的蛮荒之地,哪怕清苦,哪怕未知,也好过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一点点磨灭良知,窒息灵魂。
窗棂被寒风刮开一道缝隙,雪花夹杂着冷气卷入,扑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般的清醒。杜善打了个寒颤,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她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深沉,雪落无声,整个宫城死寂得可怕。但她知道,这死寂之下,正酝酿着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爆发。
她无法逃离。太平公主府澄心堂掌记的身份,经手无数机密的经历,早已将她与这座宫殿、与这即将到来的巨变牢牢捆绑在一起。她知道了太多秘密,参与了太多谋划。此刻抽身,不仅是背叛,更是自寻死路。更何况,珍珠、郑司记,那些在暗流中相互扶持的同僚,她们又当如何?这艘船正在驶向惊涛骇浪,她已身在船上,无处可退。
杜善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案上那份名录卷起,用丝带系好,在归档记录上,工整地写下:“神龙元年正月丙午,鸾台定谳名录抄件一卷,核验无误,归档。”笔迹依旧平稳,不见波澜。
完成这一切,她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雪光透过窗纸,映出室内朦胧的轮廓。疲惫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但这一次,其中夹杂的不再是彷徨,而是一种认命般的清醒。前路无法回头,深渊必须直视。既然无法逃离,那便只能在这条已然选定的、布满荆棘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尽头。只是,那颗曾经怀揣着些许光亮的心,已然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再也照不进一丝暖意。退意虽萌,却终究只能深埋心底,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这神龙政变前夜,无边无际的雪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