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戊子。洛阳宫城深陷于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连日的严寒将太液池冻得坚实如铁,积雪覆盖的重重殿宇,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惨淡的光泽,昔日金碧辉煌的紫微城,此刻宛如一座冰封的巨墓。然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之下,一股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流正在疯狂涌动。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权势,于此末世之际,非但未有收敛,反如回光返照般,膨胀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其阴影几乎遮蔽了宫城的每一寸天空。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炭火早已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杜善独坐案前,指尖冻得发僵,却并非全然因为天气。她面前摊开的,并非往日经手的军政要务或礼仪程注,而是一份份笔迹陌生、措辞跋扈、却钤着不容置疑印鉴的“批答”与“条陈”。这些文书,皆出自控鹤府、奉宸局,乃至直接落着“张易之”、“张昌宗”的私款朱印。
“着将作监即日增调工匠百人,于奉宸院内增筑‘迎仙台’,需以白玉为阶,金箔饰栏,限十日内完工。所需银钱,由少府库直拨,毋需经度支司核验。”——这是一份关于兴筑工程的“手谕”,格式全无,却盖着“奉宸局”的大印,其口气之蛮横,仿佛圣旨一般。
“御史台劾奏司礼少卿王某‘懈怠职守,谤讪朝政’一案,着即严查,不必羁候,可径送制狱勘问。”——这是一份对司法程序的直接干预,朱批凌厉,旁有张昌宗的花押,竟欲越过三司会审的祖制。
甚至有一份关于元日大典后赏赐诸王、公主食邑的草案,其上竟被朱笔添改了数额,大幅削减了相王李旦、太平公主的份额,转而增补了数位与二张交好的武氏子弟,批注曰:“圣意如此,照此拟敕。”
杜善执笔的手,微微颤抖。这些文书,或程序荒谬,或内容猖狂,全然无视朝廷法度与议事规程,却凭借着女皇晚年那近乎偏执的宠信,以及二张兄弟掌控宫禁、沟通内外的特殊地位,被堂而皇之地送至公主府,要求备案、副署或转呈相关衙署执行。
她的职责,本是核验文书合规,确保政令畅通。然而,面对这些僭越至极、近乎乱命的“文书”,她核无可核,验无可验。赞同?便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驳斥?则立招杀身之祸,甚至累及公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极度的压抑与屈辱中,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将这些文书分类、登记、标注来源,然后呈送郑司记或公主定夺。
郑司记的脸色日益阴沉,往日的沉稳被一种深刻的忧虑取代。她翻阅这些文书时,往往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案面,最终只能长叹一声,批上“已阅,转某司”或“暂存,待议”,将其纳入那日益庞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待决”卷宗之中,试图以拖延来消解其破坏力。
这日午后,一份最为棘手的文书被直接送至杜善案头。来者是一名面生的奉宸局宦官,神色倨傲,嗓音尖细:“张郎君有令,此敕需即刻用印发出,不得延误。”
杜善接过,展开一看,心头猛地一缩。这是一份以女皇口吻草拟的“敕书”,内容竟是欲将北门禁军中一支精锐的千骑营的指挥权,临时划归张昌宗“节制”,以“备非常,拱卫禁中”。理由含糊其辞,所谓“非常”为何,语焉不详。文书格式粗疏,却赫然盖着“天子行玺”的摹印!此印非正式玺宝,却亦可调兵,通常用于非常时期或特殊使命。
调动禁军!此乃国之大事,岂是张昌宗一介宠臣可擅专?此举用意,昭然若揭——二张已嗅到危险的气息,开始直接抓取武力,以求自保,甚至可能意图反扑!
杜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强压住翻腾的心绪,抬首对那宦官道:“中官见谅,此敕干系重大,依制,需呈报鸾台、门下省覆核,并经凤阁签押,方可用印颁行。卑职不敢擅专。”
那宦官冷哼一声,三角眼斜睨着杜善:“鸾台?门下?张郎君的话,便是制度!此乃圣人口谕,特事特办!尔等只需用印发出,其余不必多问!若敢延误,哼……”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杜善指尖冰凉,深知已无转圜余地。硬抗,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既如此,请中官稍候,卑职需登记备案,并请郑司记过目用印。”
她拿起文书,步履沉重地走向内室。郑司记正在核校另一份紧急文书,见杜善面色惨白,心知有异。接过那“敕书”一看,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霎时变得灰败。
“他们……竟敢如此……”郑司记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看了一眼门外那宦官隐约的身影,知道拖延无用。她沉默片刻,眼中闪过决绝之色,提笔在那文书副本的存档记录上,以极其工细的笔迹,写下:“神龙元年正月戊子,奉宸局宦官某,持‘天子行玺’摹印敕书一件,内容为调北门千骑营归张昌宗节制。云奉圣人口谕,催逼用印。依令办理,备案待查。” 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在心上。
随后,她取出公主府用于对外行文的铜印,在那份荒谬的“敕书”上,重重钤下。印文清晰,却仿佛带着血痕。
“拿去。”郑司记将文书递还杜善,声音疲惫至极。
杜善接过那沉甸甸的、足以引发滔天巨祸的文书,走回值房,交给那等候的宦官。宦官满意地哼了一声,卷起文书,扬长而去。
望着那宦官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杜善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几乎无法呼吸。她亲手,为这祸国之举,盖上了合规的印章。尽管留下了备案记录,但这微弱的证据,在二张如今的权势面前,何其苍白无力!
压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这不再是政治斗争,不再是权力博弈,而是一场**裸的、恃宠而骄的疯狂掠夺,是对整个国家法度与秩序的肆意践踏。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正在不断缩小的铁笼之中,四周是越来越浓的黑暗与窒息,而笼外,张氏兄弟那张狂而扭曲的面容正狞笑着,将一切光明与希望都隔绝在外。
她缓步走出值房,立于廊下,仰头望去。天空阴沉依旧,灰蒙蒙的云层低垂,仿佛一张巨大的、污浊的幔帐,将整个神都洛阳紧紧包裹。二张的权势,便如这蔽日的阴云,沉重地压在每个清醒者的心头,令人喘不过气,看不到尽头。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杜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帝国末路的、腐朽而危险的气息。她知道,这蔽日的黑暗,已到了极致。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或许即将来临。但黎明到来之前,必然有一场惨烈的厮杀。而她,已被深深地卷入了这风暴的最中心,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