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壬午。洛阳宫城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硫磺般的危险气息。连日来,紫微城内异动频频。北门禁军调动比往常频繁了许多,往日里只需递送寻常文书的小宦官,如今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仓皇。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烛火几乎彻夜不熄,往来文书虽依旧按部就班,但那纸墨间透出的肃杀之气,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
杜善已连续值宿三日,眼中布满血丝,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她经手的文书,内容愈发敏感,多涉及宫禁宿卫名册核对、各衙署紧要物资调配、乃至一些看似寻常却需急递的“口谕”记录。她敏锐地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平静的水面下汹涌蓄势,而自己,正处在风暴眼边缘最微妙的位置。
是日傍晚,天色阴沉如墨,雪意浓重。杜善刚核完一批由鸾台转来的、关于次日元日大朝会最终仪注的确认文书,正欲稍歇片刻,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来的不是寻常宦官,而是太平公主身边一位极少露面的心腹老宦官,面色凝重如铁。
“杜掌记,”老宦官声音沙哑急促,不容置喙,“即刻随咱家走,圣人召见!”
“圣人召见?”杜善心头剧震,手中的笔险些掉落。她区区一个正八品掌记,何曾有过直面天颜的资格?即便是公主府核心属官,若非特旨,亦难入贞观殿。此刻深夜骤召,必有惊天之事!
她强压住狂跳的心,不敢多问,迅速整理了一下官袍,紧随老宦官而出。两人穿过重重宫阙,沿途侍卫林立,甲胄森然,目光如炬,盘查比往日严厉数倍。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并非走向日常理政的贞观殿,而是径直入了后宫深处,来到一座名为“长生院”的僻静殿阁。此处乃女皇晚年静养之所,戒备尤为森严。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老宦官示意杜善在殿外廊下静候,自己先行入内禀报。杜善垂首立于寒风之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悄悄抬眼,只见殿内帷幔低垂,影影绰绰可见数人身影,气氛凝重至极。
片刻,老宦官出来,低声道:“进去吧,圣人问话,据实回奏,切勿多言。”
杜善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躬身步入殿内。暖意扑面而来,夹杂着药味,让她有些眩晕。她不敢抬头,依制跪拜于地,声音尽量平稳:“微臣掖庭局掌记杜善,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圣安。”
“抬起头来。”一个苍老、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杜善依言微微抬头,目光所及,心头再次巨震。武则天并未端坐御座,而是半倚在一张铺着厚厚貂裘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银发未簪,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虽已浑浊,却仍如古井般深邃,锐利地审视着她。太平公主神色忧虑地侍立榻旁,而榻前还跪着两名身着紫袍的高品级宦官,正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虽强作镇定,但眉宇间难掩一丝惊惶与戾气。
“杜善,”女皇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朕问你,今日申时三刻,由你经手核发的那份,关于北门羽林军增调巡防手实的敕牒,原件何在?批红用印,可都齐全?”
北门羽林军巡防手实!杜善脑中嗡的一声。那份文书她记得!那是今日午后鸾台紧急送来的一份普通敕牒,内容是关于因元日大典在即,临时加强北门玄武门一带禁军巡防班次与口令更换的例行安排。她核验时,见格式、用印、批红(是太平公主的批红)皆无误,便按例登记发放了。为何此事会惊动圣人深夜亲自追问?而且张氏兄弟为何在此?
她心念电转,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文书核查,其中定有惊天隐情。北门禁军,玄武门……这敏感的地点,这非常的时间点……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莫非有人欲借调整巡防之机,行非常之事?而这份文书,可能被做了手脚,或是成了某种阴谋的环节?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回忆着文书处理的每一个细节。不能慌,绝不能慌!一字错,满盘输,性命堪忧!
“回陛下,”杜善声音沉稳,尽量不带一丝颤抖,“今日申时,确有一份关于北门羽林军增调巡防的敕牒经臣手核发。臣依制核验,文书为鸾台拟定,上有鸾台侍郎签押,批红为太平公主殿下朱批,所用印鉴为‘鸾台之印’,印文清晰,与存档印模核对无误。文书内容为增派两班巡哨,更换酉时口令。核验无误后,臣已登记在册,原件由鸾台来人取回,依制传递至北门禁军统领衙门。”
她回答得条理清晰,将核验的重点放在格式、程序、印鉴的合规性上,这是她职责范围内最稳妥的答法。
女皇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未离开她的脸。榻旁的太平公主,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而张易之却突然开口,声音尖利:“陛下!此等紧要军务,岂是一小小掌记所能核验?必是有人勾结,篡改文书,欲图不轨!臣请严查此人!”
杜善心中一寒,张易之这是要将祸水引向她,甚至指向她背后的公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太平公主开口道:“五郎何必急切?杜掌记所言,皆是依制而行。那份敕牒,儿臣确曾批红,内容亦是鸾台与兵部依据常例所拟,增防之事,历年元日前皆有成例,并非突兀之举。莫非五郎觉得,这例行公事,有何不妥之处?”公主语气平和,却将问题轻轻挡了回去,并点出此事乃“常例”,反将了张氏一军。
女皇浑浊的目光在张易之和太平公主之间扫过,最后又落回杜善身上:“杜善,朕再问你,核验之时,可曾发觉文书有任何异样?笔墨?用纸?或是传递之人有可疑之处?”
这是最关键的一问,直指核心。杜善屏住呼吸,仔细回想。那份文书……纸张是专用的敕牒黄麻纸,墨色是官制松烟,笔迹是鸾台熟悉的楷书,印鉴无误……似乎并无明显破绽。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肯定回答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异常突然闪过脑海——那份文书的装订丝绦,颜色似乎比平日所用的青绫略深一分,且打结的方式,也略显仓促,不似鸾台文书吏一贯的工整。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甚至可能只是她的错觉。但在此刻,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意味着生死。若如实说出,可能被指为攀诬或过度敏感;若隐瞒不说,万一事后查出确有问题,她便是失察大罪。
电光石火间,杜善做出了决断。她不能凭空指证,但也不能完全撇清。她叩首道:“回陛下,臣核验之时,着重于文书内容、印鉴格式,此乃臣之本职。至于用纸、装帧等细微之处,臣……臣当时并未特别留意。然陛下既垂询,臣斗胆回想,似乎……似乎文书封装丝绦之色,与平日鸾台所用,略有深浅之差,然此或是光线所致,臣不敢妄断。”
她既承认了自己主要职责所在,又提供了一个极其模糊、需要进一步查证的“异样”,将判断权交还给了女皇,将自己置于一个谨慎、尽责却又不敢妄言的位置。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女皇久久不语,目光深邃难测。张易之还想说什么,被女皇一个眼神制止。
良久,女皇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低沉:“朕知道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杜善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躬身退出殿外,直到走出长生院,被冰冷的夜风一吹,才发觉双腿发软,内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回到澄心堂,郑司记仍在焦急等待。见杜善回来,忙问情形。杜善简略述说,省略了张氏兄弟在场等细节。郑司记听罢,长舒一口气,紧紧握住杜善冰凉的手:“好!答得好!沉稳有度,不卑不亢,切中要害又留有余地。今夜这一关,你算是过了!”
杜善瘫坐在椅上,心有余悸。她明白,刚才在长生院的那一番对答,看似平静,实则是刀锋上行走。女皇晚年多疑,张氏兄弟步步紧逼,任何一句失言,都可能万劫不复。她能过关,凭借的是多年历练出的沉稳,对文书制度的极致熟悉,以及关键时刻的冷静判断。
她也更深切地体会到,在这皇权巅峰的漩涡中,自己这等微末小吏,亦可能被瞬间卷入生死之争。那份关于北门巡防的文书,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张氏兄弟为何如此紧张?女皇的深夜追问,又预示着怎样的风暴?
这一切,她都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神龙元年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而她,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在这最后的惊涛骇浪来临之前,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窗外,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覆盖了宫城的重重阴谋,也暂时掩盖了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