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洛阳宫城的上空阴霾低垂,连日不散,仿佛一块巨大的玄色幔帐,将紫微城重重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连穿梭于宫道的宦官宫女们都步履匆匆,低眉顺眼,不敢稍有喧哗。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预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此刻,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杜善正屏息凝神,核校着一份刚刚由鸾台紧急送来的文书。这是一份关于元日大朝会赏赐事宜的奏抄附录,本属常例,但附录之后,却另附了一页薄笺,内容令人心惊——乃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联名上奏,以“禁中侍卫日久劳苦,宜示优抚”为名,奏请为其麾下控鹤府、奉宸局所属亲信卫士百余人,破格赏赐金帛、并赐予“供奉官”身份,使其可预闻朝会,位列班次。
杜善指尖冰凉。此举非同小可!“供奉官”虽为虚衔,却意味着这些本是皇家私兵、身份低微的卫士,得以跻身朝官之列,享有相应的礼遇与特权。这已不仅是简单的邀宠请赏,而是明目张胆地扩张私人势力,染指国家名器,其僭越之心,昭然若揭。更令人不安的是,这份奏疏并非循常规途径经由门下省审核,而是直呈御前,显然是倚仗圣眷,欲造成既成事实。
她不敢怠慢,立刻将文书连同附笺呈送郑司记。郑司记阅后,面色骤变,沉吟片刻,低声道:“此事体大,殿下已入宫。你且将此文书备好,随时听候传唤。” 言毕,她匆匆携文书赶往内室。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郑司记返回,脸色苍白,对杜善道:“速将此文书原样封好,殿下命你随我即刻送入贞观殿侧殿,圣人要亲自垂询相关旧例。”
贞观殿!那是女皇日常处理政务、接见近臣的核心殿宇。杜善心头狂跳,不敢多问,迅速将文书整理妥当,紧随郑司记出了公主府,沿着戒备森严的宫道,向紫微城深处行去。
贞观殿侧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鎏金蟠龙柱下,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年逾八旬的女皇武则天,并未端坐御座,而是凭几立于一张铺满舆图与奏章的巨大紫檀木案前,身着赭黄常服,未戴冠冕,银发如雪,略显佝偻的背影却依然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太平公主垂首侍立一旁,神色凝重。殿内仅有数名心腹宦官屏息伺候,上官婉儿并不在场。
郑司记与杜善跪拜行礼后,将文书呈上。一名老宦官接过,恭敬置于案上。
女皇并未立即翻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先扫过郑司记,最终落在垂首跪地的杜善身上。那目光并无疾言厉色,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审视与一种积压已久的、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朕听闻,”女皇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近日外间颇有浮言,言朕宠信过当,致使纲纪渐弛。可有此事?”这话问得空泛,却锋芒暗藏。
太平公主忙躬身道:“陛下明鉴,此乃小人离间之语,万万不可轻信。”
女皇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指尖点向案上那卷刚呈上的文书:“这又是何物?控鹤府卫士,何时也有了位列朝班的资格?朕怎不记得,高祖、太宗皇帝时,有此成例?”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压力陡增。
太平公主额角渗出细汗,谨慎答道:“此乃张易之、张昌宗为体恤下属所请,儿臣以为,赏赐金帛或可商议,然赐予供奉官衔,确与祖制不合,恐滋物议。”
“物议?”女皇忽然抬高了声音,虽不尖锐,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刺耳感,在寂静的殿中回荡,“朕统御天下数十载,何时惧过物议?!”她猛地抓起案上那卷文书,看也不看,狠狠掷于地上!卷轴滚落,绢帛散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杜善伏在地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怒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虽未直接施加于她,但那席卷一切的威势,已让她遍体生寒。
“纲纪!祖制!”女皇一步步走向案前,步履略显蹒跚,却步步重若千钧,“你们一个个,张口祖制,闭口纲纪!可知这万里江山,是朕一步步挣来的!若非朕,尔等安有今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种被触犯逆鳞的暴怒,“如今朕老了,有些人就按捺不住了,以为可以欺朕昏聩了吗?!”
她目光如刀,刺向太平公主:“连你也觉得,朕不该信他们?不该给他们些许恩宠?”这话问得极其险恶,答是或不是,皆是罪过。
太平公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只是……只是忧心有人借此生事,损害陛下圣誉啊!”
“圣誉?”女皇仰天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朕的圣誉,何时需要靠遵循那些腐儒的规矩来维系?!”她猛地咳嗽起来,老宦官慌忙上前搀扶,被她一把推开。
她喘息片刻,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散乱的文书,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却更令人毛骨悚然:“拟旨。控鹤府、奉宸局卫士,忠勤可嘉,着每人赏绢十匹,钱十贯。至于供奉官之议……”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驳斥。告谕二张,安心奉职,勿复妄言。”
“陛下圣明!”太平公主与郑司记连忙叩首。
女皇疲惫地挥挥手:“都退下吧。”
杜善随着郑司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侧殿,直到走出贞观殿范围,被寒冷的空气一激,才发觉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天威难测”。女皇的愤怒,并非简单的训斥,而是一种混合了晚年孤独、权力受到挑战的敏感、以及对过往功业极度自负的复杂爆发。她掷文书的那一刻,仿佛要将所有质疑她、背离她的人与事都彻底粉碎。
回到澄心堂,郑司记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喃喃道:“看见了么?这便是……伴君如伴虎。”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警醒。
杜善默然点头。她终于明白,为何强如太平公主、智如上官婉儿,在女皇面前也总是如履薄冰。这位开创了前所未有之局面的女皇,其意志便是最高的法则,其喜怒便是最无常的风暴。在她生命的尾声,这种权威感与掌控欲,反而变得愈发强烈和不可预测。
次日,旨意颁下,赏赐照给,但“供奉官”之请被严词驳回。朝野暗中议论纷纷,皆言二张此次触了逆鳞。然而,杜善在核验相关文书时,却敏锐地发现,女皇虽驳回了二张过分的请求,但对他们的基本信任并未动摇,甚至在某些细微处,赏赐比常例更为优厚。这怒火的背后,是惩戒,是警告,却也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依赖。
这场“母皇之怒”,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雷暴,让杜善深刻体会到了权力顶峰的极致压力与无常。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等的险境,任何一丝行差踏错,都可能在这位晚年帝王的雷霆之怒下,化为齑粉。然而,她也从中窥见了一丝曙光——女皇的权威并非铁板一块,其内心深处的矛盾与脆弱,或许正是风暴酝酿的根源。前路,愈发诡谲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