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92章 梨云梦暖（二）

祝余、乐桃与展旬因这几日消耗大且疲惫，便吃完午饭又继续入睡。黎禾浅眠一会儿，无睡意，但头又昏沉，便起了床，欲去院中清醒一会儿。

此时阳光明媚，树梢、石砖上、地面上，每一片梨花都像是碎裂的阳光。

黎禾走进院落，享受阳光倾注。不知为何，她感觉风中充溢着各种如梦般的气息。自从此次从妖域中走出，黎禾发现她再也看不见他人身上的**之火，却觉得空中无处不弥漫着看不见的“**”。

这些摸不着、看不到、尝不出的气息，将她裹挟，挠着她的心。

她抚摸心脏，难以言明此时心中的躁动。

此时，耳边传来“沙沙”之声。黎禾闻声望去，透过书房窗户，看见房间中蒋施怀正在奋笔疾书。

他全心全意投入于书写，丝毫没有注意到墨水染黑了他的指尖与衣袖。

黎禾微蹙眉头，她能感觉到蒋施怀身体四周有着浓郁的**之气。

片刻，蒋施怀写得累了，放下笔，闭上眼、长叹一声。

黎禾惊愕：就在蒋施怀放下笔的那一瞬间，他周遭空气中那股浓郁的**之气瞬间变淡。

她好奇地走近窗户，见屋内书架、书案、地上，无不是书籍与纸张。

蒋施怀并未注意到黎禾，闭眼片刻，又忽然睁开双眼，兴奋握笔、蘸取墨水，奋笔疾书起来。而他写得越是投入，空气里那股**之息越是浓郁。

黎禾静静凝视蒋施怀，惊异不已，好似蒋施怀将自身的**倾注于纸墨之上。他是如何做到的？

“嘘。”

黎禾一惊，自己太过投入、竟然没有发现乐桃的靠近。

乐桃拉过黎禾，悄声道：“他在创作，别打扰他。”

黎禾问：“他在写什么？”

乐桃耸耸肩，“定然是有趣的故事。等他写好了，让他给你看。蒋施怀的故事可有意思了，有时候比我亲身的经历还要有趣的多。”

乐桃松开黎禾，叉着腰望着明媚阳光，“这时候估计外面都热闹极了，天气这么好，又是梨梦节。真是怀念！走，姐带你去逛逛，想去不？”

不等黎禾拒绝，乐桃见小堇走出房间，不由分说，拉着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出了院子。

几人离开后，院落里再次响起纸张摩擦桌面发出的沙沙声，片刻展旬的呼噜声也钻出了墙壁。

太阳悄然西下，临近山头时，将暖意的晚霞当作今日对人间的送别礼。

房间内，展旬猛然睁开双眼，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冲出院落，敲黎禾与乐桃休息的房间，半晌没人应；他又冲到祝余房门口，正要敲门时，祝余打开了门。

祝余打着哈欠，居高临下地盯着展旬。

展旬咧嘴一笑，“祝大哥，休息好了？”

祝余“嗯”了一声。

“我敲禾儿妹妹她们的房间，半晌没人应，好像不在。”

“嗯。”

展旬四处环视，蒋施怀走了出来，道：“小堇也不在了。估计她们是出去了。”

展旬气鼓鼓道：“好好，出去玩竟然不叫上我！”

正说着，乐桃、黎禾与小堇三人扛着大包小包返回。展旬双眼一亮，像一只小狗似地冲到黎禾跟前，“买了这么多东西？”

乐桃得意洋洋道：“买了些好玩的，还给大家一人买了件梨花衫。”

“梨花衫？”

乐桃忙地将身上的包裹放在石桌上，一顿翻找，拆开一个用绛色布包裹的包裹，从里掏出一件浅灰直领对襟短衫，其上用白线绣满梨花，栩栩如生，让人一见，便觉清香四溢。

“喏！这便是梨花衫！”

展旬兴奋接过，忙地套在身上试大小。

乐桃大笑：“哎呀！你这是女子的，等等，我给你找男子的。”

黎禾上前帮忙，拿出一件递给祝余，“这是你的。”

一时间黎禾还有些好奇祝余穿上这外衫是何模样。毕竟祝余的衣服除了黑色还是黑色，甚至每套衣裳的样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展旬脱下自己的外衫，换上梨花衫。浅灰的外衫与白色内搭，倒是相配。乐桃院中梨树上折下一只缀满梨花的树梢，簪在展旬的马尾上，随即满意点头。

展旬脸颊浮红，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哈哈哈，我个男子汉，整这些干啥？”

乐桃被展旬扭捏又欢喜的反应逗笑了，“小屁孩儿一个！”

乐桃兴奋地戳了戳黎禾，将一件梨花衫塞给她，“快快！快让那臭脸穿上。”

黎禾接过梨花衫，看向祝余。祝余盯着绣满梨花、略显花哨的外衫，眉头一蹙，“我就算了。”

黎禾垂眸，“可是已经买了。而且，”她非常认真地盯着祝余，“这是习俗。”

祝余扯了扯眉角，“你们这梨梦节是不是习俗有些太多了。”

蒋施怀笑道：“哈哈，毕竟梨梦节在岐城是比春节还要重大的节日。”

乐桃与展旬在一旁凑热闹。乐桃道：“你说他会不会穿？”

展旬得意一笑：“放心。禾儿上马，祝大哥抵不住的！”

黎禾朝祝余走一步，祝余身体就往后靠一点。眼见黎禾越来越近，祝余一把夺过黎禾手中的外衫，披在肩上，“行。”

黎禾顿时眉眼明亮，“嗯。好看。”

祝余套上外衫，抱肘无奈看向黎禾。黎禾一身寻常朴素的浅灰麻布衣，外套梨花衫倒添了几分可爱。他盯着黎禾，微微敛眸。

此时街道外已经很是热闹，嘈杂的人声越过矮墙，飞进蒋施怀家中院落。

展旬兴奋催促：“我们快去雪街吧！”

于是黎禾、祝余、展旬、乐桃、蒋施怀与小女孩小堇，一同走出院门，刚踏上街道，就顿时融入人流之中。不算宽敞的南水街上，已经人流如河，且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穿了一件绣满梨花的外衫，样式、颜色、布料却各不相同。

此时天还雾蒙蒙的，并未正式入夜。但街道上、房屋上、梨花树上的灯笼都亮了。花灯飘在河里，于河面洒下波光；小纱灯像五彩斑斓的果实一样挂在梨花树上，一时间比梨花还要耀眼；而墙连边，挂着可以转动的走马灯，风一吹，走马灯转动，在墙上、地面上、人身上，投下各种各样的图案与文字。

行走在街道上的人影，好似被染成了游动的珊瑚。

人们趁此时机，纷纷向雪街汇聚。但热闹的却绝对不止雪街。每一个街道上，每一个人流汇聚处，都有货郎、摊贩，琳琅满目。

黎禾只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且空气里有一股令人眩晕的甜香。在人流中走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晕乎乎的。可这种感觉并不难受，相反，她甚至就想站在人流中一动不动地感受这股香甜。

“太幸福了！”展旬双眼比两旁的灯笼还要亮，“太幸福了......我老家那里也有灯会，每逢灯会，我哥哥都会带我去玩。”

蒋施怀望着这般热闹繁华的景象，也是感慨万千：以前的每一个梨梦节，他都会与妹妹一同渡过，然而从今天这一个梨梦节开始，日后的每一个梨梦节都将不会有妹妹的陪伴。越是这种时刻，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妹妹。

乐桃拍了拍蒋施怀的肩膀，“好好享受。”

“嗯。”

有些害怕人流的小堇紧紧地抓着蒋施怀的手，蒋施怀心头一颤，朝小堇一笑。

乐桃见此景，满意一笑。

展旬很快从回忆中清醒，忙地催促：“不行！我们得快一点！别待会儿没位置了！”

说罢，他一把拉上黎禾，“禾儿我们先走！”

乐桃笑道：“当真还是两个孩子。”她饶有兴趣地看向祝余，“臭脸，等过几天咱们打一架呗？”

蒋施怀扶额，这家伙又来了，遇见高手就想着跟别人打一架。就算被困在妖域一年，也丝毫没有改变呢。

祝余无视乐桃，继续朝前走。乐桃忙地追过去，“嘿！你该不是不敢吧？是不是爷们儿？啊？”

蒋施怀拉着小堇，无奈一笑，朝最前头的展旬与黎禾喊道：“别瞎跑？你们识路吗？”

......

雪街位处岐城最繁华的市区之中，是一条由大理石铺成的宽大街道。而恰巧岐城最大的岐河，正好贯穿这市区。雪街上，开满了店铺与小摊，买灯笼的、买面具的、买荷包的等等，叫喊声此起彼伏；而岐河两边，都是高大的酒楼、客栈，诗人、文人雅客便在临河的露台上，饮酒赋诗。

黎禾与展旬停驻在灯笼铺前，精心挑选。

黎禾选了很久，选了一个狐狸灯和一个黑猫灯。展旬选了柿子灯。乐桃则想都不想挑了一个菱形灯笼；蒋施怀给自己则挑了一个桃形灯笼，给小堇选了一个小兔灯笼。

黎禾环视四周，瞥见祝余站在街那边的一个摊位前。她拿着两个灯笼，朝祝余挤了过去。

祝余摸着下巴，思忖片刻，选了一根玉兰花簪，一转身，正巧碰上挤过来得黎禾。祝余满意一笑，“站好。”

黎禾一愣，乖巧站好。祝余取下她盘发里的木簪，重新插上这根玉兰花簪，满意点头，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黎禾歪着脑袋，眼露疑惑。祝余看见她手里两盏灯笼，问道：“哪个是我的？”

黎禾将黑猫灯递给祝余。

祝余挑眉，难掩嫌弃，“很配吗？”

“嗯。”

祝余拿过灯笼，用手指弹了弹黑猫灯的猫头，失笑，“行吧。”

乐桃举着灯笼，得意洋洋地问蒋施怀：“我的灯笼好看吧？”话音刚了，却见蒋施怀盯着不远处的黎禾与祝余，露出慈祥的笑容。

“蒋施怀，你看啥呢？”

蒋施怀收敛笑容，“哎，情。”

“情？”乐桃扯了扯嘴皮，一头雾水。

展旬催促：“别墨迹了！快点！快点！”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终于走出雪街，来到岐河旁。河道栏杆外，站满了人；两旁的酒楼、客栈上，也全是人；不少小男孩提着装满彩花的篮子，行走于人群中。

“那有桥哎！”展旬惊呼，“视角肯定好！可惜全是人！”他忙地环视四周，搜寻道路，“禾儿，那边有位置！我们挤过去！先把位置占着！”

不由分说，展旬拽着黎禾，使劲儿往人群里钻，一时间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来到栏杆旁。他松开黎禾，跳着朝祝余几人招手：“快来！”

此时，一位白衣书生乘坐一叶小舟，路过雪街。他站在船头，仿若行在灯火之上。梨花满河，随波流去，清风微荡，酒香肆溢。月光照着高台，台上有舞女。一袭红妆月下舞，惹得梨花满青丝。

书生微微发愣，忽觉流水太急。他侧身望去，只见那舞女掩面垂眸，眼波流转之中，惊见了书生。她的红妆上铺了如雪的梨花，宛若凌寒独自开的雪梅。水流还是太快，来不及后悔，书生便已行远。在此时此刻，在如梦如幻的梨梦节里，只是那匆匆一瞥，便已胜过人间无数。

书生离去、舞女一曲舞完，祝余、黎禾、展旬等人终于站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捏着彩花，等待第一辆花船驶入。

忽而，一声琵琶沿着河风吹来。

“来了！来了！”展旬踮起脚尖，扭头看向上流。

“皎皎梨花，其叶蓁蓁。”第一辆花船徐徐驶来。船有两层高，船身上摆满了各种精品盆栽梨树，悠悠扬扬的梨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二层的舞台上，一位绝美伊人，正在弹奏琵琶，那歌声清甜中带着温柔，令人身心愉悦。

“好！”

有人高呼，将手中彩花扔了过去。

黎禾不知不觉，也嘴角上扬，跟着琵琶女的歌声清唱起来，“皑皑梨花，其嗅依依。清风贺雪，寒香沁衣......”

河对岸，一位白衣故人也正和唱着，“采之何遗？伊人可忆。离离梨花，零落成蹊。千姿千愿，万梦归一。卿君何至？日暮同归。”

当真是个好曲。

“朱县尉，今日曹县令在府中摆了宴席，邀请您去呢。”

朱凌霄埋怨地看了眼侍卫，“专门快马加鞭提前抵达岐城，没想到还是被曹县令发现了。不用理他，今日梨梦节，这雪街可比他曹府热闹。”

正说着，他抬头，继续观赏。忽而一抹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朱凌霄全身一颤，扒开人群，冲到栏杆处，双眼透亮。

是她！是黎禾！

她......笑了？

顿时一切嘈杂、一切景象消失不见，朱凌霄只能看见黎禾：嘴角浅笑的黎禾，好似冰雪融化时的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