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93章 梨云梦暖（三）

数量花船顺流而下，驶过飞桥，穿过漫天花雨。花船上，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乐师按管调弦，舞女挥袖旋舞。

然而这般繁华景象，却无法留住朱凌霄的目光。他退出人群，朝飞桥跑去，“让一让，让一让。”前路拥挤的人群阻挡他的去路。他无暇顾及，不顾一切前行。

千辛万苦穿过飞桥，来到河对岸。他环视周遭，搜寻方向。可人头窜动，根本望不见黎禾的身影......

那里！

朱凌霄一惊，见黎禾等人已经离开河边，返回街道上。他忙地跑去，越来越近。

忽而一声熟悉之音流入他的耳朵。朱凌霄顿时全身一僵，步伐戛然而止，痴痴地望着黎禾那逐渐被人流淹没的身影。

见到面又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自己已经......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想到这儿，身边的所有繁华、所有幸福都成了昙花一现的泡影。

朱凌霄低下头，却见前方地面上躺着一个狐狸形状的小纱灯。他捡起灯笼，像是失而复得，无奈一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而终有一天，我也希望你能看见我......

最终他没有追过去，而是转身离去。

“喂！朱凌霄！”一身男子装扮的雷盼儿提着两个灯笼从雪街追了出来，却见朱凌霄手中已经握着一个失去提手、已经熄灭的灯笼。

“你不是去看花船比赛了吗？”

朱凌霄道：“人太多，太拥挤。”

雷盼儿不屑一笑，走近，将手中那盏狐狸灯笼递给朱凌霄，“给你一个新的。”

“狐狸？”

“你不觉得你很像狐狸吗？”

朱凌霄接过，“谢谢。”

“去哪？”

“回去吧。”

“不去见曹县令？”

“不着急。”

两人并肩而行。雷盼儿提着自己手中的灯笼，嘴角浅笑，“县尉大人，友善提醒，这岐城可是生死局，可不是真让你来过节的。”她停步，慕然回首，凝望着身后这繁华景象，“不过梨梦节当真似一场梦。只可惜，梦醒后，就该面对地狱了。”

朱凌霄没有回答，只是不觉间握紧了拳头。他被匆匆任命为岐城县尉，而父亲朱彬却被“囚禁”在皇宫之中，母亲与妹妹也留在了京洛城。自己最重要的亲人、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全成了周明捏在手中的筹码。

这一句，不论怎么看，自己都没有一条生路。如此特殊时期周明将他派到岐城，绝非只是历练他如此简单。但岐城一局，既是生死之局，也是一次机会。

周明，我必须得让你明白，我朱凌霄是你必须依赖的棋子。

一旁雷盼儿静视朱凌霄，只见他一身白衫，儒雅且少年气十足，可身上却没有少年那股意气风发，或者说，少年意气只是一张皮，只是皮下有什么，她看不清。

与朱凌霄相处了这么久，她倒是觉得这人有趣，或许真的是个可用之才。

朱凌霄轻声道：“今夜，就先美梦一场吧。”

岐河旁，黎禾等人欣赏了几轮花船比赛，依旧兴致勃勃，硬是想要看看是哪一辆花船夺冠。可挤了这许久，小堇已经累了。正巧蒋施怀认识一位酒肆老板，便先行派了一位卖花童跑腿，去排一间临河厢房。于是乎众人准备前往厢房，一边品尝美酒，一边享用美食，在一边观赏花船比赛。

走了一会儿，黎禾这才发觉自己提着提手，却不见灯笼。她四下环顾，依旧没能找到灯笼。

展旬安慰：“没事儿，我们再去买一个！”

黎禾道：“不必，待会儿回去的路上买吧，现在人太多。”

“好。”

众人来到一间名为“墨香酒肆”的店铺前。此时店铺门槛外，排满了人。可店老板是个精瘦驼背的四十岁男子，他一见蒋施怀，立刻挤过人群，笑脸相迎，“蒋先生！房间给你留好了！”

蒋施怀立刻作揖道：“王兄，多谢了。”

“客气！客气！”

那些排队的客人有人不满道：“老板！生意不是这样做的！我们都排了多久了？”

王老板立刻赔笑道：“抱歉抱歉！这位公子很早就预定了。”他搓着手，连连道歉，“抱歉抱歉！”

王老板带着他们去了酒肆三楼。酒肆三楼全是单独的厢房，且数量不多，只有临河一面才有。每一间厢房都空间宽敞，出了喝酒吃饭地方，露台处还有小型舞台。

“这间。”王老板推开房门，撩开门帘，很是恭敬地邀请蒋施怀等人。

王老板询问：“诸位需要歌舞助兴吗？”

蒋施怀看向其他人。祝余道：“不必。”

王老板点头，“好嘞，酒水美食待会就给诸位送上来，请稍等片刻。”

片刻，酒水、水果美食满满一桌。众人围桌而坐，露台外，一辆辆花船吟唱着《梨仙曲》，其间喝彩声不断。

黎禾惊讶于身前这一桌的奢侈：乌木长案上嵌着梨花纹，天青色丝锦如月光倾泻般铺陈其上，四角垂落的流苏坠着拇指大的白玉石；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装满淡粉色的梨花酒，形状精巧可爱的竹楼里垒着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糕点与水果。

无论是水果、糕点还是这些器具，都呈现出一种奢侈精致之美。

王老板与蒋施怀寒暄几句，忙地退出去招待其它客人。等王老板一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人时，展旬惊呼：“蒋大哥！你这也太有钱了！你平常出入的酒肆规格都这么高的吗？”

蒋施怀落座，笑道：“没有没有。这位王老板喜欢看我的写得话本，所以待我很是热情。但我平常也不怎么来这里的，这里消费实在高。不过今夜你们敞开喝、敞开吃，王老板允了我折扣，如此好的机会可别浪费了！”

乐桃毫不客气道：“好呀！今儿就让你蒋施怀好好出点血！平日你扣得不行！”

蒋施怀为难，“也没有好吧。”只是以前为了给妹妹存药钱，不敢大手大脚消费罢了。

蒋施怀一边为诸位倒酒，一边道：“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感谢诸位，如若不是诸位，小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乐桃端起酒杯，“对！诸位救命之恩，我乐桃永生难忘！这一杯我就先干了！谢过诸位！”

说完，她豪饮一杯。随后抢过酒壶，又满上，对着黎禾与祝余道：“在幻境里多有得罪之处！”说完，她又一杯下肚。

黎禾微蹙眉头，惊讶于竟然有人能够一杯又一杯不停歇地喝下如此辣喉咙的东西。

“不过祝余！等过几天咱们还是得打一架哈！我告诉你，你这可跑不掉的！一年没打架了，我都有点手痒痒了。”

展旬举手：“桃大姐！我也想跟你打！”

“你会功夫？”

展旬委屈道：“当然！我可是未来的大剑客！”

“哈哈哈！”乐桃朝展旬举起酒杯，“行！没问题！大剑客，咱们喝一杯！”

展旬脸一红，“嘿嘿”一笑，端起酒杯学着乐桃的样子一口闷，立刻全身通红、猛烈咳嗽起来。

蒋施怀阻止不及，无奈道：“这梨花酒品质高，也很烈，悠着点喝。”

黎禾浅尝一口，果然比她喝过的所有酒都要烈。他身旁的祝余朝她侧首道：“你就别喝了。”

“为何？”

祝余想起不夜城荒庙里那一夜，“你喝酒会让我陷入危险。”

黎禾眨了眨眼，“会吗？”

祝余似笑非笑地看着黎禾，“你喜欢喝吗？”

黎禾一愣，喜欢喝？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是你有没有继续喝的**。”

黎禾紧蹙眉头，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喝也可以，不喝也可以。或许这便是没有喝酒的**。

“那就不必喝。”祝余道，“有些事儿不喜欢做、不想做就不用去做，不是非要去成为这世俗里的正常人。”

乐桃凑到祝余跟前，“喂！祝余！我看这一桌就咱们俩能喝！来来！”

祝余与乐桃碰杯。

乐桃笑问：“话说你们来岐城是为了什么？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展旬寻头转向道：“不是，我们来找一个叫孑欢的。”

“孑欢？”蒋施怀眼睛一亮，“这名字倒是耳熟。”

祝余神色一变，放下酒杯，“你听过？”

“让我想想.......”蒋施怀沉思片刻，道，“好像在我的那本《岐山异闻录》中出现过。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收集岐山之中大大小小的轶闻怪谈，后来就把我收集的东西整理成册，编辑为《岐山异闻录》。我若没记错，书里好像有这个名字。但是这本书太久远了，我实在有些记不清了。”

“那本书在哪里？”

蒋施怀一怔，难不成这个人现在就想去找？如此急切？

乐桃不满道：“你急啥？书又不会跑！来来！继续喝！”

祝余沉眸。黎禾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竟然让祝余如此在意、如此急切？

耳边《梨仙曲》吹响了一夜，不绝于耳，好似在这一夜，真的做到了“千姿千愿，万梦归一”。

一旁的小堇实在困了，躺在地毯上，蜷缩在蒋施怀脚边，沉睡而去。她睡梦时的呼吸，透着香甜气味。

黎禾有些恍惚，不，是整个夜晚都在散发香甜的气味。还未喝几口酒，她便醉了。

几人畅饮，直到花船赛角逐出最后的魁首为止。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获得魁首的竟然只是一叶小船。小船上只有三个人，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外加一个船夫。哥哥弹得一首好琴，妹妹唱得一首好曲，他们便那样淳朴而愉悦的游荡在其它富丽的花船之中，倒是别具一格。

于是就这样，他们获得了最多的彩花。

又或许，兄妹划船的景象，便是人间最淳朴、最渴望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