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156章 折翼传音（十八）

阴云遮天蔽日，压在懈西城上。城外尸横遍野，血液染红了这片荒芜的黄土大地。

刀枪碰撞之声，伏在城墙之下，不绝于耳。有人在嘶吼，有人在痛哭，有人祷告。

黎禾听见了这一切。

她站在懈西城最高的瞭望塔之上，望着蓝雾弥散的天空。

血液沸腾，皮肤灼烫。她感觉自己与懈西城一同呼吸，它的痛苦、它的**，都化作这蓝雾一点一点融入身体之中。

她站在瞭望塔塔顶之上，夹带血腥之味的凉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瞳孔闪着深幽的暗紫光，渴望又空洞地俯瞰一切。

祝余追上，与她一同站在塔顶之上。

黎禾缓缓回首，歪头望着祝余。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她眼中的世界，色彩极致绚烂，天地、建筑都变成了一团光斑模糊、又虚幻的模样。此时此刻，她眼中的祝余也不过是一个弥散黑雾的人影。

而在祝余眼中，黎禾像一只初入世俗、渴望一切又忌惮一切的野兽。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透着陌生与好奇。

祝余尝试地靠近一步，黎禾立刻全身戒备。

两人陷入僵持。

祝余知晓，怕是黎禾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幻梦之中。他曾在一本古书残本里读到过一些关于梦妖的只言片语。书中言，梦妖常常混淆现实与虚幻。那本书的作者以非常遗憾的口吻，写到，或许在梦妖的世界中，根本没有现实与虚幻的区分，现实等同于虚幻，虚幻等同于现实。

现在除了将黎禾打晕，祝余实在不知道怎样唤醒她。

但一靠近，黎禾就会戒备，只怕冒然行动对方会反抗、大打出手。

祝余紧蹙眉头，迟疑片刻，黎禾却突然主动靠近。

祝余一惊，只见黎禾迅速凑到他身前，顺着胸口往上嗅，鼻尖停在他喉结处。

祝余不禁抬手，黎禾立刻撤退。祝余当即一顿。

“你看到了什么？”祝余忍不住问。

黎禾没有回答。她望着祝余，缓缓咧嘴一笑，无数蓝雾从远处飘来，汇入她身体之中。

祝余紧蹙眉头，一只手紧握腰间的刀柄。

片刻，他猛然间嗅到一股香气。

祝余一顿，好熟悉的气味，熟悉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为之震颤。

一个画面横冲直撞的跳进他的脑海。祝余脸色顿时苍白。

他握刀之手变得迟疑。

黎禾笑得越发绚烂。

她看见了，看见了一丝弱弱的蓝烟从那团黑影中飘出。她感觉有人在身后推她，推着她靠近那黑影，催着她去吸食那一缕蓝烟。

近了！近了！

指尖触碰到蓝烟那一瞬，世界骤然明亮、白茫茫一片。

“阿余——阿余——”

黎禾只觉有人朝着自己喊着，喊得撕心裂肺。

是一个女人。

黎禾转身看去，看不清，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连滚带爬地跑来。

一边跑她一边挥动双臂，“阿余——阿余——”

黎禾这才听清，声音里的情绪与其说是绝望，不若是渴望。

黎禾转身，朝那人影伸开双臂。来吧——来吧——

就在人影越来越近时，黎禾被一股力道猛地推开。她愕然回神，发现世界再次灰沉，眼前那个黑影已经拔刀相向。

她大怒，“啊——”

“轱辘轱辘”，身后有马车声。

黎献愚之声飘过，“禾儿，不要下马车。”

黎禾顿时紧握双拳，咬紧牙关，她紧紧盯着祝余手中的刀刃。

祝余刚从那奇怪而恐怖的虚脱感中抽出，一阵头晕目眩。他迅速恢复冷静，抬眸，却见越来越浓郁的蓝雾从懈西城中抽出，飞入了黎禾身体之中。

黎禾后退，一会儿恐惧，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痛苦狰狞。

她的全身燃烧起幽蓝的**之火，火焰越来越猛烈、激昂。

“爹爹——爹爹——”她抽搐地吐出几个声音，“死了——死了——死了，好多人——”

祝余见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压上心头。他立刻持刀冲了过去。

黎禾朝祝余一挥掌，一道蓝火喷发而出。祝余挥刀砍断火焰，继续逼近。

黎禾愕然抬眸，惊恐至极地望着祝余，不断后退，耳中浮动着黎献愚的那句话“不要下马车”。

黎禾的反应，让祝余心疼之际。他从来没见过黎禾露出这般恐惧的神情，这种神情此时此刻还是面对着他自己。

“怪物——他是怪物——”

“祝余！你就是个怪物——你不配成为祝家人——”

“死神——死神啊——快跑！快跑！”

无数张惊恐的画面从祝余脑海里飘过。他即刻清理头绪，怕是自己受到了梦妖影响，心里防御竟也弱了不少。

他迅速逼近黎禾，黎禾开始反击。黎禾一把抓起腰间长箫，刺向祝余。

白箫与剑刃碰撞之声，清脆地奏响于懈西城之上。

弥府外，展旬身中数伤，乌亚达见状，只好搀扶着他，立刻撤离战场。与乌亚达一起修炼者，几乎都殒命与此。他自己不怕死，但不能让展旬死在这里。展旬不应该为了懈西城牺牲，也不应该为了他牺牲。

不值得。

他背着展旬，躲过追杀之人，逃进一间院落。他将展旬放在院子里的草垛上，放下后，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自己损伤不小。

但他必须找到弥兰，不能让她死在这里。弥兰是弥城主唯一的后代，她应该活下去，带着弥城主的期望活下去。

乌亚达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去。

展旬躺在草墩上，呼吸孱弱，手中止杀剑闪着暗红之光。

一阵阵蓝烟，从他身体里飘出，徐徐飞入空中。

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再战......禾儿，祝大哥，他们在哪里？为什么还不、还不与我汇合？难道他们出事了？不.......我要去找他们......都怪我......是我想要来救弥兰和乌大哥，结果谁都救不了，还让禾儿与祝大哥陷入危机......都是我的错......不......展旬，站起来，你要去救他们，救他们，救——

止杀不停地颤抖，与地面撞击发出了砰砰响声。

救——救他们——

展旬挣扎地睁开眼，模糊之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一个黑衣男子的人影。

“你......李千关......”

止杀剑灵俯瞰他，开口道：“祝公打造我时，怀揣对于剑道的痴爱。他的剑道，未尝不是持剑救苍生。只是遗憾，我走上了另一条路。”

他蹲下身子，朝展旬伸出手，“你身体天赋不佳，很难承受住我所有的力量......我杀虐太重，痴怨太重，接受我，也会受到这些东西的影响。当初被净化后的李千关之所以会再入魔道，很大程度上也是受我影响。”

展旬眼神迷茫地望着他，听得断断续续、恍恍惚惚。

止杀剑灵悲悯的眼神之中，透着迟疑。片刻，他还是伸手去触碰到，指尖碰到展旬眉间时，他一瞬间便化作了红光迅速汇入展旬身体之中。

喧哗被隔阂在院墙外，墙内，展旬平躺在草垛上，呼吸逐渐平缓。

半晌，展旬直愣愣地起身、持剑、前行。

他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前行，“救——救他们......”

弥府内，忘青朝府门前行。她敏锐发现，此时此刻的懈西城分外怪异，府中士兵能力大增，陷入一种对于战斗的狂热，而那些造乱之人也同样如此。好似所有人的情感都被放大。

她猜测，应当是梦妖失控。

思忖之际，一个人从天而降挡住她的去路。

忘青眸光一冷，打量身前的年轻女子。

弥兰手持长剑，怒视忘青，仇恨使得她双臂颤抖。

忘青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语气轻佻：“寻仇？”

忘青毫无悔过的反应，刺激着弥兰。

弥兰提剑冲了过去。

忘青轻轻侧身躲过。弥兰趁机转动剑锋，谁知还没靠近，便被一股爆发的法力震开。

“咚”一声，弥兰飞进了花园池塘中。

此时，展旬持剑，越过墙，冲进院中，一剑砍向忘青。

忘青大惊，神情一变。

池中弥兰挣扎起身，望着岸上的展旬。和那日比武一样，展旬像变了一个人，杀伐果断、实力大增。

她紧握剑，一时无法插入他们的战争。

这是她的仇——必须她亲手结束这一切——必须——

“滚啊——”弥兰嘶吼一声。

然而此时的展旬，根本听不见弥兰之声。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救自己的朋友。

与展旬来回几招，忘青便摸清展旬的状态：剑灵附体。剑灵本身就拥有强大的修为，他与主人附体，可让主人获得强大的能力。不过很显然，这把剑的剑灵同样在侵蚀主人。

此剑煞气过重。眼前之人青筋爆出，皮肤青黑，全身透着杀气，显然是受到剑灵影响，稍不注意就会走火入魔。

确实有些吃力，不能再纠缠，速速解决——

忘青正要反击之际，一个人骑马冲了进来，打破局面。

“忘青大人——忘青大人——”那人骑着一匹黑马，提着一个头颅，匆匆赶来，“城破了——”随机，他对展旬道，“尔等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说吧，他将手中头颅仍在地上。

池塘中的弥兰见那颗头颅落在地上、翻滚几下。

“乌、乌大哥——”

嗡——

弥兰瞳孔一颤。

那颗头颅滚在了展旬脚下。

展旬盯着乌亚达的头颅，全身一僵，忘青趁机一掌击将其击飞。

展旬“砰”的一身滚在地上，口吐鲜血，意识模糊。

不、不能倒下——不能——

他听见那骑马男子说着：“懈西城已攻破，将军正在带人清城，城中百姓只留晋人。”

忘青“嗯”了声。

展旬闻言，强忍着五脏俱裂的痛苦，站起身。

“不——不要——不要杀他们——”他喃喃呓语，“不能——”

他踉跄一步，刚走进，抬眸却见弥兰手持长剑，伸向自己的喉咙。

展旬瞪大眼睛——

“兹”一声，鲜血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