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155章 折翼传音（十八）

黑压压的军队逼近懈西城。

黎明之际，乌云遮日，以致这辽阔荒漠之上的蔚为之城，竟也显得风雨飘摇。

懈西城城门紧闭，城墙上驻守的士兵与修炼者，严阵以待。勃破商人吉斯也加入其中，紧握长刀，守在城门后。他握刀之手，松开又捏紧，不断转换姿势。

他不是修炼者，没那天赋，但是个习武的，从小身法还不错。多年行商，有点功夫傍身总是方便的。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也会有一天用这点儿功夫打仗。

他是勃破人，身形却没有勃破人那般粗壮高大。他个子小，以前在勃破时常被人嘲笑，连自己的阿爸阿姆都嫌弃他。因而成年后，他便离家经商，开启了漂泊生涯。他性子圆滑，头脑聪明，几起几落后终还是混得有模有样。后来娶妻生子，便定居懈西城。

妻子是个有点残疾的勃破人，难产而死。而女儿的心比他还野，十四岁时，就跟着一个该死的壶人商人私奔走了。他时常想这是报应，是他当年无情离开阿爸阿姆的报应。

这些年来，他很想阿爸阿姆，也想着不知所在的女儿。他却已经无法离开懈西城，这里有他已故的妻子，有他与妻子一起经营的铺子，有女儿可回的家。

他不想任何人践踏她妻子的坟墓，也不想一朝女儿走投无路归家时，却发现物非人非。

然而，此时此刻，他立在紧闭的懈西城城门之后，一想到城门外是成百上千的军队，死亡的压迫却让他紧张起来。

“呼，呼——”吉斯深呼吸，他瞥见身旁的几个士兵正炯炯有神地紧盯大门，他忙地更加全神贯注。

如果此门被撞开，他就必须冲出去，拦住那些想要闯进来的人。

他回头一望，见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空空荡荡，所有不愿离去又手无寸铁的懈西城老百姓躲在家里，紧锁门窗。空空荡荡的街道透着一股压抑死寂感。

吉斯缓缓回头，眼睛渐渐泛红。

谁都清楚，这是毫无希望的一场挣扎。

“咚咚咚——”兀然，城门外爆发出一阵阵鼓声。吉斯全身一紧，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城门。

不一会儿，人群奔腾与死后之声掩过鼓声，城门上有人大喊一声：“放箭——”

吉斯屏息凝神，视野里只有那一闪城门。可此时，他的心绪却飞远了。他想到了妻子，他的妻子是个在懈西城出生长大的坡脚女人，因为残疾个子长不高，但长得特壮，行事作风彪悍至极。

记得他们初见时，她正帮别人运货，一个矮个子女子扛着两麻袋粗粮，大气不喘。她的眼睛里闪着蓬勃的朝气与自信，就算她残疾，就算她个子矮小，就算她称不上别人眼里的漂亮——吉斯依旧心动。

为了追她，吉斯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吉斯苦笑，他又想到了女儿。女儿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风风火火特有主见，心大，总想出去闯一闯。

吉斯爱女心切，不愿放手。但他知道，老鹰长大后便圈不住的。吉斯在女儿七八岁时，就在告诉自己，女儿终究会离开，但当那一夜起床却再也寻不到女儿身影、只有一封信时，吉斯一个人坐在女儿床头，还是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一刻他明白了，阿爸阿姆那天收到自己那一封离别信时的心情。

人生竟有这般多的后悔与无悔。

吉斯深吸一口气。

此时，不少带火之箭，越过城墙，飞射进来，落在吉斯身后的懈西城上。

吉斯大惊，一时喘息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突然城门砰的一声巨响。

“他们在撞城门——快——堵上——”

闻声，吉斯下意识地上前，以肉身之躯抵在城门之上。

“砰”，城门连着他的身体一同随着撞击剧烈颤动。他只觉得全身发麻。

“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

但每一次撞击，吉斯都能感觉到离破城而入越来越近——

吉斯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恨不得与城门融为一体。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了妻子与女儿——阿玲，环儿，我要怎么才能守住这里——

“懈西城——”兀然，吉斯睁眼，大喊一声，“我们的懈西城——”

砰——撞击石柱破门而入，吉斯等一行人被弹开。

吉斯趔趄几步，紧握大刀，盯着敌军，瞠目，大吼：“我们的懈西城——”

声音被风吹起，扬在懈西城上空，却很快融在战场的嘈杂声中。

弥府内，黎禾呆站在院中，她望着灰白天空，眼睛闪烁着幽紫的光芒。

“黎禾。”祝余沉眸，冷声呼唤一声。

黎禾即刻回过神，眼中光芒即灭，“无碍。我们快去寻弥兰。”

祝余点点头，面露担忧。

“等等——”身后，跌坐在书案前的谭近墨挣扎起身，“我——”

谭近墨无助地伸出手，又默默收回。

黎禾回首，怔怔地盯着谭近墨身上那股蓝烟，片刻，她猛地摇头，竭力恢复冷静。

“禾儿——来了——”

“不……”黎禾喃喃呓语，“长留，你已经死了……”

祝余闻声，顿时全身一紧，他见黎禾双目空洞，闪烁紫光，神情恐惧而怪异。

“禾儿？黎禾？”他握住黎禾之手。

黎禾全然没有回应他。

祝余即刻呵斥谭近墨：“后退！远离她！”

谭近墨一怔，忙地后退，后腿撞在书案上。

一股深蓝色雾气夹带着黑烟，从黎禾身体里渗透出来。

她听见了：

吉斯：我们的懈西城——我的阿玲……我的环儿——

弥兰：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凭什么！

乌亚达：这是弥城主毕生守护的城，我不能辜负他——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放弃他——

展旬：我要守护我的朋友，我不能再这般懦弱无用了……我要向哥哥证明，我展旬长大了！

——

黎禾兀地蹲在地上，抱头，身体颤抖。

祝余正想要上前击晕黎禾之际，黎禾却突然平静下来、缓缓抬头。

他第一次见到黎禾露出这样的神情：黎禾痴望着天空，那双晶莹清澈的瞳孔，此时此刻溢满了——**——

看见了——看见了——

黎禾越发激动。她看见了，正片天空都飘着象征至深**的蓝色之烟！

忽而，黎禾余光里看见一个抱着蹴鞠的小男孩。

小林？

片刻，一个披着薄纱的小女孩也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朱凌雪？

黎禾一怔，她缓缓起身，看着他们。

小林与朱凌雪立在她身前，诡异咧嘴一笑，随即缓缓歪头，越来越歪，“咕咚”一声，头颅滚落在地。

黎禾全身一颤，低头，却见自己的手长出白色狐狸毛。她吓得忙地搓手，想要将那些白毛抖落。搓着搓着，鲜血却越来越多。

祝余神色一慌，他见黎禾拼命地搓着自己的手，便知她出现了幻觉。

他上前一步，想要击晕黎禾却被一股法力弹开。

他一震，却见黎禾愕然转身，活像一头野狐。

祝余下意识握住刀柄，可面对黎禾，他却拔不出刀来。

就在他犹疑的这一瞬间，黎禾跳上房梁，迅速消失在天空之下。

祝余立刻追了过去。

这里只剩下书房内颓废的谭近墨。四周过于安静，好似城外的战争、城内的厮杀都与他没有关系。半晌，他才回过神，瞥见手下被自己打乱的棋局。

黑子、白子分散堆在他手边。

谭近墨怔怔地望着这场景，入局——破局——

突然，他眼神一亮，激动起身，将那只手压在棋盘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兴奋惊呼，“我知道了！我的那一点！那一点！”

京洛城观星阁内，诸葛乌孡坐在星图之下，抚摸胡须。耿介时毕恭毕敬侍候一旁。

“嗯……看来此星非但未灭，还愈发闪烁。”

耿介时奉上茶水，“老师，我最好奇的，还是那两颗远远落在后头的变星，尤其是那梦妖。”

“梦妖是最为独特之星。”诸葛乌孡接过茶水，撇撇水面，喝下一口，“她不是希望。”

耿介时思索片刻，“那看来同丞相大人一样。”

“是啊。他们这样的道，算不上希望。”诸葛乌孡沧桑的面容里拂过哀伤。虽然不愿承认，周明是最像他也曾是他最喜爱的弟子。

当年他便是从周明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才毅然决然将其收为徒弟。

“乱之中，胜者为王。”诸葛乌孡放下茶杯，声音沉厚，“对与错是由胜利者书写，我们无力评判……只是，真正为这对错负责的，却是这些茫茫众生。”

他眼中闪过慈悲，“守初，你可做好选择了？”

耿介时朝诸葛乌孡深深鞠躬，“若他能活着度过这次危机，我想我就能确定了。”

“哦？我以为你会选朱家小公子。”诸葛乌孡一笑，露出慈师般的神情。

耿介时乖巧回应：“不瞒师父，一开始我确实心属朱凌霄。他心思缜密坚韧，有勇有谋，心有家国大义，确实是不错人选。”

“但——”

耿介时一笑，“但他的棋藏得深，不亚于我。”

诸葛乌孡凝视着耿介时，眼神似乎要将他看穿。

耿介时忙地作揖如实相告，“师父，我看朱凌霄，就像师父当时看周明一样。”

诸葛乌孡神色一变。

“他太像我了，师父。”耿介时越发严肃，语言也越发真切，“师父你知我，我不是纯善之人，若我选择朱凌霄，只怕会再培养出一个周明来，师父。”

诸葛乌孡闻言，紧蹙眉头，半晌，点点头，“嗯。”

耿介时望着凝望星图的师父，他其实能猜出，师父多少有些看好朱凌霄。但只怕师父又犯了当年的错误……

诸葛乌孡起身，“罢了，他自有他的因缘。”

说罢，他转身离去。

“恭送老师——”耿介时作揖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