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不是邪门歪道,赶尸只是……
江逾白看着那几口黑棺中变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想到了母亲和奶奶。
——赶尸只是在将客死他乡的人带回他的故乡。
江逾白想起祝凛问过他怕不怕尸体,他想,或许从始至终独自一人赶尸的祝凛一开始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怕不怕尸体。
“你想知道药尸和其他几种赶尸方法的区别吗?”祝凛看着他问道,然而他却不给江逾白回应的时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只要用些许草药朱砂和赶尸人的血,就能将客死他乡的尸体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埋尸。”
江逾白一看他的手腕,上面果然缠着凌乱的绷带,边缘还沾着潮湿的血迹,空气中的异香正是从他的伤口处传来的。
“我赶的第一具尸体是我的亲人,如今时隔已久,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但是我记得,他们死前和我说他们想回家,我得带他们回家。”
他后来再说的话江逾白已经听不清了。
没有人会不害怕死亡,会不害怕同类的尸体。
但是——只要想到那斗笠下是朝思暮想的亲人的脸,恐惧便会被无尽的哀伤和思念代替,他们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祝凛度过最后的时光,他们以自己的死亡为祝凛铺好了一条回家的路。
——一条名为“埋尸”的不归路。
踏上这条路,从此以后你就再不能回头,你得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直到你走到尽头,你的宿命才算真正结束。
“抱歉。”江逾白能感觉到祝凛此时的心情和那几口棺材一样沉重,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对自己突然的质问感到抱歉。
“没事的,”祝凛笑笑,“是我先问起你的,而且……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没有人会一直留在过去,他们虽然不在了,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依旧鲜活、他们依旧是他们,这就够了。”
“故人的离去不是为了让你终日活在失去的痛苦里,而是为了让你铭记,铭记他们的过去,铭记他们存在过的事实,并更为坚强地活下去。”
“好了,”祝凛站起身收起毛笔,笑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出发。”
深夜,义庄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虫叫声,树影婆娑,屋里昏暗一片,窗户半开,血红色的蜡烛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墙上打出一片微黄的剪影。
江逾白看着窗外那片婆娑树影,思绪变得很悠远。
这时,他听到紧闭的门后传来轻微的细响声。
“咚咚咚。”
不像是风声——更像是敲门声。
祝凛打开门,门后空无一人,江逾白看见潮湿的地面上有一张破损的、被雨水浸透了的黄符,上面的朱砂颜色血红鲜艳,那图案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江逾白眯着眼睛想仔细看,那张黄符却被祝凛收起来了。
“我们可以上路了。”祝凛说。
话音刚落,身旁的黑暗中传来几道“嘎吱嘎吱”的声响,江逾白闻声看去,脸色倏然发白——那些躺在棺材中的尸体缓慢僵硬地站起,一步步走向门口。
——诈尸。
这是江逾白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
义庄那有膝盖高的门槛早已被祝凛移开,四具尸体很顺利地离开义庄。
亲眼所见和有所耳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哪怕江逾白从书上看过赶尸,但真正见到时还是难免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江逾白看着祝凛将门槛移回远处,心想原来义庄的门槛建得那么高是为了阻拦尸体——阻拦义庄外尸体的进入,也阻拦义庄里尸体的离开。
“走了,”祝凛往每具尸体额头上贴黄符,他看着心不在焉、思绪游离的江逾白,低声提醒道,“等会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不要跟丢了。”
“记住,等会上路的时候,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江逾白心里一沉:“要是回头会发生什么?”
祝凛没有回答,只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四具尸体直挺挺地伸出手,乌青有些腐烂的手搭在前一具尸体的肩膀处,他们跟着祝凛僵硬地往前移动。
“■■■■,■■■■”
“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祝凛的前几句是用苗语说的,江逾白听不懂,猜测应该和时间有关。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江逾白被吹得险些睁不开眼,忽然间听到风声中传来清脆的银铃声,夹杂于其间的还有纸钱被风吹起的窸窸窣窣声。
无数纸钱从祝凛手中尽数被洒出,在黑夜与风中占据了江逾白的视野。
有一张雪白的纸钱落在江逾白肩头,他将那片纸钱拿起捻在手心,透过那张薄薄的纸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没和奶奶好好道个别。
以前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很不喜欢道别。
那时江逾白尚且年幼,从学校的音乐课刚学会《送别》,母亲来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唱着那首刚学来的歌,有很多歌词记不住,只记住了大致的旋律,他哼着歌问母亲他唱得怎么样。
母亲温柔地笑着,抚摸着他的脑袋。
“我不喜欢道别,这个世上还有太多我一直留念着爱着的,道别过后总有种后会无期、天各一方的感觉。”
她离开时也没有和任何人道过别。
后来再长大些,江逾白有能力经营好母亲留下的水果摊,也能照顾好越来越年迈的奶。每次他上学的时候,奶奶总是会给他拿来一袋新鲜的苹果,并朝他露出和蔼慈祥的笑,对他说:
“小白路上注意安全,别饿着啊,再见。”
“再见啊。”她留在原地,背着刺眼的阳光对江逾白挥手,江逾白会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如今江逾白踏上母亲曾经走过的路,在死后走马观花看望自己的一生。
“长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的身旁仿佛跑过了个年幼的男孩,牵着母亲和奶奶粗糙宽大的手,唱着歌朝着远方的台阶蹦跳着走去。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越过数级台阶,男孩长大了,母亲站在原地与他们分道扬镳,她温柔地挥着手,与他们好好地道过别,注视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从此天各一方。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男孩长成了个清秀文静的少年,他牵着佝偻苍老的老人停在下一级台阶前,他将手里的苹果塞入老人的怀里,眼角有些湿润,但是他脸上的笑意比太阳还要明媚刺眼。
“奶奶我要走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再见——”
男孩笑着挥手,眼角流着泪:“奶奶——再见啦——”
“问君此去何时还,来时莫徘徊。”
江逾白看着那张纸钱,不知何时热泪流了满面,模糊了他的视野。
——其实母亲与他道过别,他也与奶奶道过别,在无数个过去的日夜。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想家了?”祝凛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落入他的耳畔。
“想,”江逾白抹着湿润的眼眶,“想我家里人了。”
“还会再见的,”祝凛说,“你哼的歌很好听,还能再唱一遍吗?”
江逾白:“???我不要。”
“可是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的,”祝凛卖惨,“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缱绻的歌,就好像某个人对人间和无法再见的故人充满了留恋。”
“很好听。”祝凛由衷地夸赞。
“下次吧,”江逾白看着天边的那一抹明亮月色说,“等某个人再回到人间见到故人的时候,我再唱给你听。”
他这话像是在打趣祝凛,祝凛只是笑笑:“会的,会有那一天的。”
“你看。”借着微弱的月光,祝凛回过头指着身后他们来时的方向,江逾白转过头去看——
他的眼里倒映着绚烂的火光。
漆黑的深山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半空炸开,火树银花落,万点星辰开。
“鼓藏节开始了。”
身后传来祝凛的声音,江逾白回过头,却见祝凛半张脸浸润在浓重的黑暗中,另外半张脸被提灯微弱的光照映着,他身上的银饰倒映着鼓藏节那场盛大无比的打铁花。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真应景啊,江逾白心想道。
但是这场盛大的热闹不属于他们,祝凛和江逾白没入夜色,踏着微弱月光照亮的小径向着更远的地方走去。
不过多时,吊脚楼内。
江逾白先去查看林黯和安冉的情况。
她们发了高烧,正处于脱水的状态,因为蛊毒的影响,她们的脸色很难看,眉头像有着郁结的阴翳,久久不散。
江逾白给她们喂了些许温水,等她们恢复些许意识后,他才端来解蛊的药。
“这药很苦,最好一口喝完,”江逾白有些担忧地说,“喝完之后感到剧痛是正常的,忍忍就好了。”
“谢谢你逾白,如果没有你我们恐怕……”
林黯朝江逾白面色痛苦地笑笑,她想借着说话转移注意力,但下一刻腹部的剧痛让她面色一白、冷汗直冒,彻底说不出话来。
她们喝的拦门酒要比江逾白多得多,因此解蛊时的反应就越大。
她们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吐黑血,后面是肉块。江逾白眯着眼睛一看,发现那些鲜血淋漓的碎肉上还缠着黑漆漆的、像是丝线一般的东西。
“那是……”
“那是头发。”
祝凛的话让江逾白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头发也可以成为蛊毒的一部分吗?”江逾白脸色很难看。
“不一定,”祝凛慢悠悠地说,“但可以当做连接蛊毒和诅咒的载体。”
江逾白感到莫名的不安:“怎么会有诅咒?”
祝凛俯身从黑血中捻起几捋黑发,举在眼前沉默地看,突然冷笑一声。
“苗疆的蛊毒之所以难解,不仅仅是因为蛊虫带有剧毒,还有诅咒。不少养鬼、养蛊的苗疆人都懂得些许邪门的巫术,例如诅咒。单单诅咒无法置人于死地,但将诅咒与鬼魂、与蛊毒相结合,它们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时间长了诅咒会同蛊毒侵占人的四肢百骸,那时候怕是连下蛊之人也无法解蛊。”说罢他的视线扫过林黯和安冉,最后停在江逾白身上。
“那么会是谁下的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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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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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赶尸